放牛妹

　　吴梦川

　　1

　　三月里，梨花落了，梨树就结果了。

　　这是龙山上的梨树开花结果第一年，薛清明忐忑而期待。

　　虽然这一年，梨花开得稀稀落落，还都是谎花，但他仍然开心，就像长辈原谅了儿女们的调皮捣蛋。

　　枝头上的梨果，总共也就结了十来个。

　　过些日子，天气突变，刮大风，下大雨。

　　薛清明把梨园转了个遍，挨个儿清点，发现树上只剩两颗梨果了。

　　两颗梨果悬挂在枝头，青涩又稚嫩，劫后余生的感觉。

　　薛清明有点儿心疼，还有点儿伤心。

　　但不管怎样，只要有果实，对薛清明来说就是胜利，就是慰藉。

　　他打起精神继续种树，一边小心呵护两颗小梨果。

　　每天，他都要看一下他的果实，上山看一眼，下山再看一眼。

　　那是他的孩子，他的心肝宝贝。

　　薛清明又去找朱立春看病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找朱立春看病。

　　他说自己也没啥大毛病，就是不想吃饭，没啥胃口。

　　朱立春望望他的脸色，心不禁往下一沉，只淡淡说了一句：“不好好吃饭，清明，你又瘦了。”

　　其实，薛清明并没有如实说出自己的真实症候。

　　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胃疼得厉害，有时候在山上种着树，突然就胃疼起来，疼得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疼得躺在地上缩成一团。

　　朱立春给薛清明拿了药，然后郑重告诫他：“注意饮食，不能劳累，不要上山种树了，就在家里好好休息。”

　　薛清明拿了药要走，朱立春又拽住他：“清明，你还是听我一回话，最好明天就到县医院去检查一下，毕竟我只是个土大夫。”

　　当天下午，朱立春专门跑到薛家的菜地去了一趟，尹寒露正在菜地里猫着腰摘菜，菜篮子里装着白豆角和嫩黄瓜。

　　朱立春走过去，站在一丛高高的瓜棚架下和尹寒露悄声说话，棚架上的丝瓜藤叶又大又密，正好挡住灼热的太阳光。

　　“寒露，我跟你说，清明的病拖不得了，赶紧到县医院去看。”

　　尹寒露皱起眉头，表情有点儿紧张。若不是病情重，朱立春怎会专门跑来跟她说这个事呢？

　　尹寒露回到家，让薛清明明天就跟她到县城去看病。

　　薛清明知道，一定是朱立春跟她说了什么。但他摇着头，让她别操心，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等这两天忙过了就去看。

　　过了两天，尹寒露又催，薛清明说他已经到县城看过了，还拿出了挂号单子，确实是他本人的。

　　薛清明淡淡地说：“医生说我没啥大毛病，就是需要休息一阵子。”

　　那段时间，薛清明确实消停下来了，不再种树，不再像个陀螺似的在龙山上忙得团团转了。

　　他每天跟着尹寒露下地，想帮她侍弄菜园子。尹寒露不让他干活，让他回去休息。他不回去，就坐在一边默默地看她干活。

　　等到太阳快落山了，他就慢慢悠悠爬到龙山上，去看他的梨园，看那两颗梨果。他在梨园要待好半天，天黑才下山回家。

　　其余时间，薛清明就坐在家里的木头椅子上，啥话都不说，啥事也不干，一个人静静地发呆。

　　有一次，尹寒露看见薛清明坐在椅子上，独自流泪。

　　尹寒露有点儿惊慌，连忙问他，咋啦？

　　薛清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昨晚梦见自己的爹娘了。

　　薛清明哽咽着，说他真的好想自己的爹娘。

　　第二天，夫妻俩买了些纸钱和香蜡，到薛家坟地去了一趟。

　　薛清明把香蜡点上，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给爹娘烧纸钱。

　　他一边烧纸，一边跟地下的爹娘絮话，说自己不孝，对不起他们。

　　他希望爹娘在天之灵保佑龙山，保佑草滩村，保佑在世的亲人，保佑他的妻儿，将来都能过上平安幸福的好日子。

　　尹寒露听得心酸，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一灯如豆的夜晚，可怜的婆母眼中的泪光，心想人在世上活着真不容易，不禁悲从心来。

　　好不容易熬过暑热，立秋了，一早一晚终于凉下来了。

　　有一天早晨，薛清明吩咐女儿：“梨花，你去把朱鹮叫到咱家來。”

　　他笑容满面，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

　　难得爸爸开心，梨花笑着“嗯”了一声，飞快地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梨花就领着朱鹮来到家里，站在薛清明面前。

　　“薛叔叔，有什么事吗？”朱鹮笑嘻嘻地问。

　　薛清明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梨果，一手捧一个，笑眯眯地说：“梨园今年总共就结了这么两颗果实，我把它们奖赏给你们，因为你们为龙山流了大汗，出了大力。”

　　梨果约有女人拳头大小，皮是浅金色，手感光滑，俗称黄金梨。

　　梨花和朱鹮发出惊喜的叫声，双眼放出光芒，却没有伸手去接。

　　梨花说：“爸爸妈妈吃吧，你们一人一个。”

　　朱鹮也说：“给弟弟妹妹们吃吧，大家分着吃。”

　　薛清明笑了，轻轻说了句：“傻孩子，梨子是不能分着吃的。”

　　“是哦，分梨，分离。”朱鹮拍拍脑袋，恍然大悟。

　　“不，不分离，我们要和爸爸永远在一起。”梨花接过梨果，大声说着，眼里已噙满泪水。

　　她狠狠咬了一大口梨，饱满的梨汁立即溢出来，流到下巴上了。

　　那份甜蜜，那份幸福，揉进了龙山的阳光和雨水，也融入了亲人的汗水和泪水。梨花把梨汁和梨肉连同梨皮一起吞咽下肚，禁不住哭出声来。

　　第四年春天，梨园的梨花竟然开得特别繁茂，特别丰盛，云蒸霞蔚一般，仿佛是对去年不开花的歉疚和补偿。

　　薛清明每天在梨园溜达，看得眼都花了，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他相信今年的梨花，再也不会是谎花了。

　　他种下的儿女们终于懂事了，再也不会调皮捣蛋了。

　　正当他开心地规划着今年的收成，突然，他的胃又疼起来。

　　这一次疼痛简直要命，天旋地转，昏天黑地。

　　他倒下去，吐出一摊血，然后陷入昏迷。

　　等到人们发现时，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这条硬汉就这么倒在了龙山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收拾遗物时，从他枕头下面的床板上，翻出一张医院的诊断书，薛清明得的是胃癌，已经很长时间了。

　　这个坚强的男人，最后放弃了治疗。就怕病治不了，还欠下巨债，给贫穷的家庭再添负担。

　　龙山下的薛家坟地里，又添了一座新坟。和薛清明一起下葬的，只有他的那把军用水壶，从此将永远陪伴他，不再口渴。

　　尹寒露领着梨花姐弟几人，在坟头哭得凄凄惨惨，观者无不落泪，摇头叹息，唉，老薛家的天塌了，这家子孤儿寡母以后可怎么过啊？

　　2

　　八月的田野，稻子一片金黄，收割季来了。

　　开学的日子也来了，田埂上走着一群群背着书包的学生娃。

　　他们跑进收割后的稻田里，学着稻草人的样子，张开手臂站在那里，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只有两颗眼珠子骨碌碌转着。

　　等麻雀一来，就大叫一声，吓得麻雀们“哄”的一声飞散了。

　　梨花再也不去学校了，读完初中，她就不读高中了。

　　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且固执异常，不容商量。

　　起初尹寒露并不答应，但家中没有青壮男劳力了，弟弟妹妹们又还小，最后也就默许了。

　　尹寒露背地里偷偷哭一场，觉得亏欠了梨花。

　　朱鹮还在等着梨花来县城，和他上同一所重点中学呢。

　　他急慌慌跑来找梨花，双眼冒着火：“梨花，你咋不上学了？你的中考成绩不是很好吗？”

　　梨花不看他，眼睛望向别处，淡淡地说：“我不想读书了，读书没多大意思。”

　　朱鹮生气了，闷声质问：“不读书，你一个碎女娃，能干啥？”

　　梨花梗起脖颈，大声答道：“我能放牛！”

　　东方天刚刚露出鱼肚白，梨花就牵着家里那头老黄牛出门了。

　　她喜欢她家的母牛，觉得它长得富态，性格又稳重，就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美宝。

　　梨花一手牵着美宝，一手挎着竹篮子，篮子里装着牛嘴笼，还有一把镰刀。

　　她要一边放牛，一边割猪草。

　　梨花最喜欢去两个地方放牛，一是门沟，二是南山。

　　出门往北走，就去门沟；出门往南走，就去南山。

　　门沟的草茂盛青葱，南山地势开阔风景优美。

　　去门沟，还是去南山，完全看梨花的心情来定。

　　让梨花惊讶的是，母牛美宝居然能听懂她说的话。

　　清早出门，美宝在前，她在后，走到十字路口，美宝就停下来不走了，侧头望着她，用一双温柔的水汪汪的母牛大眼，似乎在等待小主人的指示。

　　梨花大声说，去门沟。美宝转过身，慢慢朝北边的路上走。

　　梨花如果说，去南山。美宝转身就朝南边的路上走去了。

　　在门沟或南山，美宝吃草，梨花就割猪草。

　　梨花割完猪草，美宝还在吃草。

　　梨花望着美宝，美宝却不抬头看她，总是低头吃草。

　　梨花感觉寂寞，总想起学校，想起老师和同学。

　　为了不想这些，梨花就试图和美宝说话，但美宝一直埋头吃草。

　　梨花只有抬头望天，天空很蓝，云朵又大又白，有的像马、像猴、像狗，有的什么都不像，就是一朵云。

　　等到大风吹一下，云朵就慢慢变成别的什么了，或者不吹风，云朵也会变成别的什么。

　　终于，云朵被风吹散了，一丝一缕都没留下，天空只剩天空了。

　　梨花低下头，揉着发酸的脖子，去看美宝，美宝却不见了。

　　呀也，就那么一会儿工夫，美宝已经吃到人家地里的庄稼了。

　　人种出来的庄稼就是不一样，确实太美味了，美宝吃得又急又狠，生怕主人过来牵它走，走了可就吃不上这些美味了。

　　梨花急忙跑到地里，要牵美宝出来。

　　美宝试图躲开，还急急地扭头又吃了一大口，好像在拼命。

　　梨花生气了，把牛嘴笼从竹篮里掏出来，狠狠套在美宝嘴上：“吃！我叫你吃！你个贪吃的馋嘴牛！”

　　她扯着牛缰绳，费了好大劲，才把美宝从地里硬拽出来。

　　美宝“哞哞”叫着，跟小主人较着劲，使着牛脾气。

　　梨花真的很生气，喘着粗气，大声训斥美宝：“知道吗？青苗是不能吃的，那是农民的血汗，农民的命。”

　　美宝抬头，不紧不慢瞥了梨花一眼。

　　那委屈的眼神仿佛在说：“别人的庄稼都不让吃，那我吃啥？”

　　“草！吃草！”梨花指着满地青草，对美宝大声说。

　　“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才是真正的好母牛，懂了吗？”

　　然后，梨花将美宝拴在一棵远离庄稼的大树下，取下牛嘴笼。

　　美宝接受了梨花的教训，变得心平气和，重新埋头吃草去了。

　　周末的时候，梨花正在南山下放牛，朱鹮來了。

　　朱鹮斜背着一个大书包，远远地就朝梨花挥手。

　　梨花看到朱鹮，又高兴，又失落。

　　因为她已经不是学生，和朱鹮不是一个队伍里的人了。

　　朱鹮把大书包从肩头取下，从里面取出几本书。

　　两本外国的，《简·爱》《呼啸山庄》。还有两本国内的，《城南旧事》《呼兰河传》。

　　梨花接过书，兴奋得眼睛发亮，问朱鹮，这些书从哪里弄来的？

　　朱鹮说，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一个月后要还，你要抓紧看哦。

　　从那以后，早晨出门放牛，梨花就在竹篮里装上一本书。

　　而且，她总要先在家门前割些猪草，把书藏在猪草下，这样就可以掩人耳目，省得别人说她不好好放牛，还看没用的闲书。

　　梨花在门前割猪草的时候，美宝就在路边站着，侧头听她指令。

　　梨花头也不抬，大喊一声：去门沟。美宝转过身，自个儿就朝北边走去了，然后在门沟等她。

　　如果梨花喊叫，去南山。美宝转身就朝南边走，去南山下等她。

　　梨花在山坡上看书的时候，那是相当忘我的，也忘美宝的。

　　美宝不打扰梨花看书，独自安静吃草，也不会走得太远。

　　有时候，美宝觉得梨花完全沉浸在书中，把它彻底忘记了，它感到孤独了。

　　这时候，美宝就会慢慢走到梨花身边来，“哞哞”叫着，用头去蹭梨花的头，用舌头去舔梨花的脸和头发。

　　梨花从书中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来了，摸摸美宝的头，跟它说话。

　　美宝，你知道吗？我现在虽然不上学了，但是不能停止读书呀，只有多读书，才能有文化。

　　美宝，你知道吗？虽然咱们穷，是农民，但更要为自己争口气呀。

　　美宝，你的表现不错，我要表扬你，但也要批评你，你的缺点就是有点儿黏人，你要自个儿好好地，不要让我操心，我要看书呀。

　　3

　　这一年夏天，草滩村传出惊天喜讯，朱鹮的堂兄考上北京大学了。

　　这个喜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封闭的小山村飞快地传开了。

　　那些日子，草滩村就像过节一样，朱家人天天都在请客摆筵。

　　朱鹮的大伯走在草滩村，任何见到他的人都要翘起大拇指，夸他教子有方，朱鹮大伯就谦虚一番，哈哈笑两声。

　　朱鹮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给梨花，梨花恭喜了他。

　　但是，梨花一转过身，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了。

　　她回到家里，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不吃不喝，也没出去放牛。

　　尹寒露看到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敢吭声，背地里偷偷落泪，内疚一番，叹梨花命苦。

　　过了几天，梨花跑去找朱鹮。

　　她把朱鹮约到龙山下无人的小树林边，悄声说：“给我借书吧。”

　　朱鹮懵了：“我不是一直都在给你借书吗？”

　　梨花有点儿窘：“我知道，谢谢你！这次不借文学，就借课本。”

　　然后，梨花又补充一句：“就借你堂兄的整套课本书吧，反正他也不用了。”

　　朱鹮明白梨花的心思了，他知她有多要强，她也想考大学。

　　朱鹮二话不说，就给梨花找来了整套课本书，初中的，高中的。朱鹮答应梨花，绝不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包括家人。

　　只是，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朱鹮实在不忍心打击梨花。

　　他在心里深深叹气，唉，多少人成天坐在教室里，有老师手把手教着都成不了器，你这样自学有多难啊你知道不？

　　梨花却兀自开心，捧着那套厚厚的课本，就像捧着了明天的希望。

　　从此，竹篮子里盛放的书，不再是文学名著，而是中学课本了。

　　梨花大清早赶着美宝出门，去门沟，或者去南山。美宝在山坡上吃草，她就坐在草地上学习，记笔记，写作业。

　　周末的时候，梨花把作业交给朱鹮批改，还让朱鹮打分。朱鹮批改得很认真，哪里有错就用红笔圈起来，要求必须改错。

　　每当分数在九十以上，梨花就开心地笑，过节一样地开心。

　　初夏时节，梨花家喜添新口，母牛美宝生下了一头小牛犊。

　　那头小牛真是神奇，一生下来就会哞哞叫，好像在说话。

　　风一吹，小牛就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了。

　　风再一吹，小牛就能在地上走来走去了。

　　梨花想，牛和马真是神奇的动物，不像人那样娇气，大概是因为它们天生就出苦力，必须靠自己强壮呀。

　　美宝喜欢自己的小宝宝，用舌头把宝宝浑身上下舔得干干净净。

　　小宝宝挤在美宝跟前吃奶，眼睛又大又亮，十分讨人喜欢。

　　梨花就给小宝宝起了个名儿，喜宝。

　　喜宝长得真快呀，夏天的风吹了几场，喜宝就长了几场。

　　噌噌噌，那真叫一个见风长啊。

　　十几天后，喜宝就跟在妈妈美宝后面，一起出门去吃草了。

　　这样一来，梨花要放的牛，变成两头了。

　　梨花挺开心，美宝不寂寞了，出行的队伍也壮大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梨花赶着美宝和喜宝出门时，东边天上有一大片彩霞，红彤彤的，非常美丽。

　　美宝站在路边，一声不吭，等着梨花下指示。

　　梨花说，去南山。

　　美宝转过身，甩甩牛尾巴，带着喜宝朝南山去了。

　　梨花还是更偏爱南山，南山巍峨，群峰绵延，她喜欢在南山下观景，浮想联翩。

　　梨花割了些猪草，装在竹篮里，把课本和作业本一并藏在猪草下面，然后也去了南山。

　　美宝和喜宝正在南山下悠闲地吃着草，一边静等女主人到来。

　　梨花一到，美宝和喜宝就“哞哞”叫几声，算是打招呼了。

　　梨花一到那里，就把课本和作业本從竹篮里取出来，趁着太阳还没出来，天还凉快，抓紧时间学习。

　　梨花已经制定了学习计划，一步一步按照计划的进度来学。

　　所有功课学起来问题都不大，语文学得最轻松，文科都好学。数理化要难些，尤其化学比较吃力，因为没有办法做化学实验。

　　因此，梨花在化学上花的时间就相对多一些，做了很多作业。

　　不知过了多久，小牛喜宝悄悄来到梨花身边。

　　喜宝比较活泼，顽皮，每当看到小主人只管学习，不管它和妈妈时，就喜欢来打扰小主人一下，提醒她别忘了它和妈妈的存在。

　　喜宝来到梨花身边，蹦蹦跳跳，用头亲昵地蹭她的头，还用湿润的泛着青草气息的小舌头舔她的脸。

　　梨花抬起头，看到一双水汪汪的大牛眼，正温情地注视着自己。

　　梨花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被这个小家伙的温情触动了，她站起身来，用手摸喜宝的头，跟它说话：“喜宝，为啥不好好吃草呢？你要像美宝那样认真地吃草，将来才能成为一头有力气的能干活的好牛。”

　　喜宝不说话，又用牛鼻子来嗅梨花的课本和作业本。

　　它心里一定在想，为啥小主人总是把它捧在手里，形影不离呢？难道它们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吗？是不是特别好吃？

　　梨花重新坐下来，拿起化学课本。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早晨还布满美丽云霞的天空，现在已经是乌云密布，还刮起阵阵狂风，把梨花手中的书翻得哗哗作响。

　　几个爆雷在头顶炸响，把梨花炸醒了。梨花抬起头，发现天色如墨，跟傍晚一样暗黑。

　　糟糕，要下雨了，她慌忙提上竹篮子，去找美宝和喜宝。

　　等梨花牵着美宝和喜宝往山下的岩石边走时，豆大的雨点已经打到身上来了。

　　很快，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刷刷刷”，像是天空的水缸被砸出一个大洞，泼出的水要把地面砸穿。

　　梨花牵着美宝和喜宝，来到凸起的一块岩石下边避雨时，身上已经被雨水浇得湿透了。

　　美宝和喜宝却不怕淋雨，专门站在雨地里，朝天“哞哞”叫着，仿佛在说：下吧，下吧，我要洗澡。

　　梨花站在岩石边，呆呆地望着豪雨冲刷大地。

　　炎热的地面被大雨浇出热气浪，腾起水雾，眼前顿时变成一片白茫茫，啥都看不清，人间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某个瞬间，梨花感到惊恐、悲伤，也有莫名的快意，因为生活的重压以及忧愁似乎也都消失在这茫茫雨雾里了。

　　但是，还没等她快意完毕，雨突然就停了。

　　真是神奇，暴雨说停就停，绝无半点拖泥带水。

　　而且，天空瞬间就亮透了，乌云尽散，阳光撒向人间。

　　暴雨洗刷后的大地，如此光鲜亮丽，如此神采熠熠。

　　每一片树叶都在发光，每一朵花儿都在含笑。

　　就在头顶，一轮七色彩虹悬在天穹，云蒸霞蔚。

　　梨花从岩石下冲出来，激动地挥舞双臂向着天空大喊大叫：啊！啊！啊！良辰啊！美景啊！

　　老天你怎么可以如此任性，如此创造人间奇迹。

　　美宝和喜宝却很镇定，只是看了一眼痴笑癫狂的小主人，哞哞叫两声，各自埋头吃草去了，雨水冲洗后的青草更加干净鲜美。

　　梨花提着竹篮往山坡上走，找块干净的岩石坐下来，继续学习。

　　但她的心情依然激动，难以平静，根本看不进去一个字。

　　梨花实在不想辜负这难得的夏日美景，干脆放下课本，一心一意欣赏起眼前的美景来了。

　　梨花在草地上漫步，一直走到一片小池塘边，坐下来。

　　小池塘平时很浅，经过暴雨的积蓄，一下子丰盈起来，将整个蓝天、白云、彩虹都吸纳进它的怀抱了。

　　梨花看看天上，又看看塘面，简直分不清哪是原景，哪是倒影。

　　她摘下一朵池塘邊的小野花，放在鼻子下面嗅，湿润芬芳的山野气息一直钻进了她的五脏六腑。

　　花瓣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在阳光的映照下，竟然也闪烁出彩虹一样的七色光芒，美极了。

　　抬头望去，蓝天白云，山川大地，那么明净，那么娇美。

　　尤其是远处的南山，烟雾缭绕，白云升腾，恍若仙境。

　　而且，雨后的南山显得特别清晰，似乎比平时离得更近了。梨花甚至看清了南山上的松树，、乔木、竹林，甚至灌木丛。

　　梨花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旷神怡，如醉如痴。

　　“哞，哞”，几声牛叫，将灵魂出窍的梨花拉回到现实中来。

　　她站起身，去找美宝和喜宝。

　　美宝还在不远处的坡地上悠闲地吃草，只有喜宝站在她的竹篮边，望着她哞哞叫。

　　她朝喜宝走过去一边跟它说着话：

　　“喜宝，你咋不跟美宝去吃草呢？你是不是也想看书学习呀？”

　　当梨花走到竹篮边时，蓦地惊呆了，心就像浇了盆水，凉透了。

　　天哪，你猜她看到什么了？

　　竹篮里的化学课本和作业本，竟然都被喜宝吃掉了。

　　可能喜宝非常喜欢课本的油墨味道，竟然吃得一页不剩，只留了小半截难啃的课本脊背。

　　梨花又气又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喜宝看到小主人伤心，似乎知道自己犯错，慢慢走到她跟前，用头去蹭梨花的头，再用湿漉漉的舌头去舔梨花脸上的泪。

　　梨花本来很生气，想用拳头捶打喜宝，但不知为何，此时却全身发软，悲从心来，她一把抱住喜宝的头，禁不住大声哭出来：“喜宝啊喜宝，你告诉我，这是我的命吗？”

　　回到家里，梨花又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不吃不喝，也没出去放牛。

　　但是到了第二天，梨花早早地就起床了，赶着美宝和喜宝出了门，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她的竹篮里放的不再是课本，而是文学名著了。

　　梨花没有怨恨喜宝，她觉得那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是老天爷派喜宝来提醒她，点拨她的。

　　从那以后，梨花就一心放牛，看书，再也不想考大学的事了。

　　4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梨花依旧每天牵着美宝和喜宝，到门沟或南山去吃草，看风景，当然，也看名著。

　　只是，母牛美宝却一天一天衰老了。

　　尹寒露忧虑地说，咱家老牛已经犁不动田了。

　　梨花也叹气，她最近看美宝走路，步子是越来越迟缓了，半天才迈出几步，还呼哧呼哧地气喘。

　　美宝最后一次去南山吃草，停停走走，走了大半天。

　　梨花割完猪草，在半路上就赶上了它们。

　　美宝走得实在太慢了，梨花有点儿心焦，就先到南山等它们。

　　梨花在南山脚下看书，看的是一本外国名著《小银和我》，里面讲的是主人公和一头小毛驴之间的感人故事。

　　这本书对梨花触动很大，阅读过程中，她总是想起母牛美宝。

　　美宝和喜宝终于姗姗来迟，走到南山来了。

　　喜宝哞哞叫着，尽情撒欢、吃草，它活泼好动，充满生命活力。相形之下，老母牛美宝真的是迟暮之年，垂垂老矣。

　　美宝总是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久久地凝望南山，然后哞哞叫两声。

　　梨花突然从那几声牛叫中听出了苍老，也听出了悲凉，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有点儿疼。

　　那一天，美宝没怎么吃草，而是在南山久卧，发呆。

　　梨花看完《小银和我》，抬头看到美宝卧在一边，已经睡着了。

　　她悄悄走过去，在美宝身边坐下来，用手轻轻抚摸它的头。

　　美宝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梨花一直坐在美宝身边，把脸贴在美宝身上，用手轻轻抚摸它的头，它的犄角，它的嘴。

　　当她的手摸到牛眼时，她发现那里是湿的，就在这时，美宝突然把眼睛睁开了。

　　原来，美宝并没有睡，它只是在闭目流泪。

　　美宝还是卧着不动，偶尔也用头轻轻蹭梨花的头，用舌头轻轻舔梨花的手，梨花的脸。

　　这一年冬天，美宝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它彻底老了。

　　美宝也走不动路了，它甚至连门沟和南山都走不到了。

　　一个寒冷的傍晚，天上挂着弯月，尹寒露牵着美宝悄悄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她没有跟梨花打招呼。

　　梨花在家做好夜饭，等媽妈回来吃。

　　天黑尽的时候，尹寒露回来了。

　　梨花招呼妈妈吃饭，尹寒露没有看她，只是摇摇头，有气无力说了句，吃过了，然后就低头进厢房了。

　　梨花跟到厢房去看，尹寒露背朝着门，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梨花奇怪，勤劳的妈妈从来没有这么早就上床睡过觉的，她以为妈妈太劳累了，于是就退出来，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梨花去牛棚，发现只有喜宝孤零零地站在牛棚里。

　　老牛美宝不见了。

　　梨花突然明白，妈妈尹寒露昨天傍晚干啥去了。

　　妈妈一定是把老牛美宝偷偷卖掉了。

　　梨花急忙返身回屋，进到妈妈房间，想问个究竟。

　　尹寒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平时这个时候她早就起床了。

　　梨花刚想问，美宝呢？

　　这时，从那张小小的木床上，突然传出了一声悲凄的呜咽。

　　那声呜咽是如此压抑，尖利，细长，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从某种非人类的动物身上抽出来的，它用尽平生力气破土而出，等到钻出地面，尖细的呜咽终于爆发成号啕大哭。

　　梨花说不出话来，只觉喉咙和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得疼，连忙跑出妈妈的房间，来到外面院子里。

　　她试图抱住院里的立柱，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软软地往下滑倒。

　　然后她坐在地上，抱住头，扯着头发，泣不成声：

　　美宝，我的美宝啊……

　　吴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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