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学何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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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追寻,现状,书院
  • 发布时间:2019-12-28 14:45

  “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不是道人来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寻。/一上西园避暑亭,芰荷香细午风轻。眼前物物皆佳兴,并作吟窝一味清。”(陈尚君《全唐诗补编·王贞白·白鹿洞二首》)这可能是现存白鹿洞诗歌中最为人熟知的了。大家应该都听过“一寸光阴一寸金”,却少有人知道其诗题,白鹿洞与这个诗题一样,已不大为人所知。而在古代中国,由朱子一手复兴的白鹿洞书院,可谓名满天下。即使他未曾亲历其地,通过朱子文集和《白鹿洞书院学规》,对书院也早已耳熟能详、心驰神往。

  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至八年,朱子知南康軍,访白鹿洞遗址,见“学馆余废址,鸣琴息遗歌”,立志重修。为兴复书院,朱子于淳熙六年四月特发布《知南康军榜》,向各方面调查咨询书院的相关情况。一方面委派军学教授和司户调查书院现状,上交详细报告;一方面广泛咨询寄居、过往南康军的贤士大夫和当地市井居民,有了解白鹿洞书院事迹之人,不拘早晚,都允许到军衙申说。

  在给尚书省的《申修白鹿洞书院状》中,朱子所述复兴白鹿洞书院的理由主要有两点:从历史上看,这里原为唐朝李渤隐居读书之处,南唐时建立书院,成为国学。据《十国春秋》卷十五“南唐一·烈祖本纪”载:“是时建学馆于白鹿洞,置田供给诸生,以李善道为洞主,掌其教,号曰庐山国学。”培养的为世所用、名迹彰显者甚众。宋初,这里犹有学生数千百人,宋太宗曾赐给印本《九经》。《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八载太平兴国二年:“庚寅,知江州周述言庐山白鹿洞学徒常数千百人,乞赐九经,使之肄习。诏国子监给本,仍传送之。”太平兴国五年,迁书院洞主为蔡州褒信县主簿,成立军学,书院遂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一载:“己亥,以江州白鹿洞主明起为蔡州褒信县主簿。白鹿洞在庐山之阳,常聚生徒数百人。李煜僭窃时,割善田数十顷,岁取其租廪给之;选太学之通经者授以他官,俾领洞事,日为诸生讲诵。至是,起建议以其田入官,故爵命之。白鹿洞由是渐废矣。”

  再就儒、释、道三家的现状分析,庐山山水之胜甲于东南,释、老之宫以百数,中间虽有毁坏,但基本都被兴复。儒家之地,只有白鹿洞书院一处,既是前贤旧隐儒学精舍,又曾蒙圣朝恩赐褒显。作为教养一方之士的场所,任其败坏,这也是地方长官的失职。后来,朱子向皇帝乞赐白鹿洞书院敕额时,所述理由也大体如此:“今老、佛之宫遍满天下,大郡至逾千计,小邑亦或不下数十,而公私增益,其势未已。至于学校,则一郡一邑仅一置焉,而附郭之县或不复有。”(《延和殿奏事》)有了皇帝大书的“白鹿洞书院”金字招牌,书院也就有了护身符。

  在《白鹿洞赋》中,朱子记述了当日兴建的过程:“尹悉心以纲纪,吏竭蹶而奔趋,士释经而敦事,工殚巧而献图。曾日月之几何,屹厦屋之渠渠。”宋孝宗淳熙六年冬十月开工,至次年三月讫功。今天的读者对朱子此赋可能较为陌生,在古代社会则影响颇大。据元人虞集《跋朱文公白鹿洞赋草》记载:“今此篇辑录文公全书者以冠诸首,家传而人诵之,则固有不待而皆至乎白鹿洞者。”在后代还产生了一批“白鹿洞赋次文公韵”之作,目力所及,所见已有九篇之多,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学现象。书院修成,欣喜之余,朱子即希望能静心读书其间:“重营旧馆喜初成,要共群贤听鹿鸣。三爵何妨奠蘋藻,一编讵敢议明诚。深源定自闲中得,妙用元从乐处生。莫问无穷庵外事,此心聊与此山盟。”(《次卜掌书落成白鹿佳句》)

  书院建成,讲学自是其中应有之义。朱子在书院曾讲张载《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一段,说:“今人为秀才者,便主张秀才;为武官者,便主张武官;为子弟者,便主张子弟:其所以陷溺一至于此!”都站在各自的立场看问题、谋利益,不免有失公正,有所偏袒。朱子对此提出批评,亦非空谈而已。在南康军任内,一次有人骑马飞奔于市上,将一小儿踩踏将死。当时朱子身在学中,吩咐下面将其如法栲治,傍晚回来,官吏哄骗说已经治罪。朱子心中疑惑,亲自查看,果然毫发无损、衣冠俨然,于是将吏人和犯人一同治罪。第二天,一相识者对朱子说:“此是人家子弟,何苦辱之?”朱子说:“人命所系,岂可宽弛!若云子弟得跃马踏人,则后日将有甚于此者矣。况州郡乃朝廷行法之地,保佑善良,抑挫豪横,乃其职也。纵而不问,其可得耶!”

  在书院现存的众多碑刻中,有一块《二贤洞教碑》,刻有陆九渊《白鹿洞书院论语讲义》和朱子《书金溪陆主簿白鹿洞书堂讲义后》,记录着这次朱陆会讲儒学史上的盛会。陆九渊这次讲学主旨在于阐发《论语》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陈宝琛认为“陆子之说,其尤今日学者之第一义乎”,作君子,应该从辨析义、利开始。当时朱子为南康守,与陆九渊泛舟游乐,对陆九渊说:“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两位大儒相会,诚为宇宙间一大盛事。于是,就请陆九渊登白鹿洞书院讲席,陆九渊讲《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毕,朱子离席说:“熹当与诸生共守,以无忘陆先生之训。”再三说:“熹在此不曾说到这里,负愧何言。”恐日久遗忘,于是,又请陆九渊将其说书写下来,将讲义刻于石上。陆九渊后来回忆此事说:“讲义述于当时,发明精神不尽。当时说得来痛快,至有流涕者,元晦深感动,天气微冷,而汗出挥扇。”朱子描述这次讲学的效果说:“皆有以切中学者隐微深锢之病,盖听者莫不悚然动心焉。”听讲者甚至有的感动哭泣,其所言和陆九渊一致,可见这次讲学确是深入人心。

  朱子曾经和杨道夫说:“曾见陆子静义利之说否?”所指即为陆九渊《白鹿洞书院论语讲义》,杨道夫回答未曾见过,朱子就对他说:“这是子静来南康,熹请说书,却说得这义利分明,是说得好。如云:‘今人只读书便是利,如取解后,又要得官,得官后,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顶至踵,无非为利。说得来痛快,至有流涕者。”朱子认为,凡是有志于学的同道,能够按照陆九渊所讲的反身而察,也就明白进德修业的方法了。

  朱子在白鹿洞书院的活动,留给后人最宝贵的精神遗产当属《白鹿洞书院学规》: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朱子认为古昔圣贤教人为学,其目的在于使人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不只是专务记览,会作诗词文章,以沽名钓誉、博取利禄。如今的学者正好与此相反。但是圣贤用来教人的道理,悉存于经,有志之士应当熟读深思。如果能将所明之理用于修身,又何必他人来约束呢。朱子不认同当时的所谓学规,弃而不取,另外编辑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大端,与诸君共同讲明遵守。淳祐元年(1241),宋理宗親书《白鹿洞书院学规》,赐国子监。后代儒者,或以之自修,或用之教人,例证颇多,史不绝书。

  朱子在《与尚书札子》、《与丞相札子》中两次请求担任白鹿洞书院的洞主,希望能与学徒读书讲道于其间,俸禄参照祠官。他认为与其使之崇奉异教之香火,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如用这些钱来办教育,为国家培养人才。“封章倘幸天从欲,便解铜符谢絷骞”,遗憾的是未能如朱子所愿。后代的白鹿洞书院山长,皆国家隆重任命之儒官。明代多巡抚督学礼聘名儒担任。其中陈献章还聘而不至,这是朱子当日所望而不得的。

  朱子心中一直惦念着书院,在诗歌中多有表露。一段时间不到书院,即已让朱子情难自禁,不觉神往:“经旬不到鹿场阴,梦想飞驰不自禁。”在南康期间,朱子每次休假都要到书院同诸生讲论学问,课余则相与徜徉于山水之间。书院对面的贯道溪两侧的石壁上及山涧之中,至今依旧存留着朱子的亲笔石刻大字“白鹿洞”、“自洁”、“枕流”、“风雩”、“隐处”、“流觞”、“观德”、“听泉”、“漱石”等。离开南康数年之后,朱子心中依旧念念不忘,“匡庐不见几经年,一话清游一怅然”。与白鹿洞有关的诗歌即有十多首,可见朱子对其热爱之深切。

  余也有幸,曾有机会在长达半年的时光中,亲近书院的一草一木,追慕先贤的流风遗韵。书院现存众多的明、清碑刻,字里行间,无不闪耀着前人对书院的爱慕与敬仰,记录着前人为维持书院而付出的艰辛与汗水。奔腾不息的贯道溪水,横亘书院之前流过了千年,她曾见证过朱子初到此地的情形,听闻了陆九渊等大儒的讲论,也曾伴随着书院度过了近代那些沉寂的日子。书院的辉煌与落寞,她都是见过的,但她却不曾消歇,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充满活力,不大的水流,却声震整个山林。这也许就是儒者的自强不息、刚健有为之精神最形象的诠释吧。只要这种精神不曾消亡,书院复兴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杨阿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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