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祖归宗(短篇小说)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享受,老表,变化
  • 发布时间:2020-01-14 10:09

  李新勇,四川西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启东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风乐桃花》、小说集《丽日红尘》《风月》《某年某月某一天》《青春的秘笈》《何人归来仍少年》等15部。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

  春节前,我从数千公里外赶回老家陪父母过年,茶没享受几杯,便接到老表的电话,要我两天后跟他一起搞个接待。他说上面很重视,要求他务必让老先生满意。我问他要接待什么人。他说是一位快九十岁的老华侨。

  我问他从市里得到哪些信息。他说这老先生七八岁时跟他爹出去讨饭,后来远涉重洋当了华工,在南洋跟他爹走散了。后来打拼成就一番大的事业,现在白发苍苍,开始怀念故乡,但沉睡数十年的记忆,早像黄裱纸上的墨痕模糊不清。生于哪个省什么县,尚且记得,具体出生在哪块地方,记不清了,只记得地名中带个“黄”字。本邑带“黄”字的地方有黄水和黄联两个。黄水和黄联都是百年集镇,一南一北,相距二十多公里。光凭这两个地名,无法确认老先生到底出生在哪个村庄,好在老先生还记得沙湾子这个小地名。沙湾子就成了他的寻根密码,于是有关部门把这个接待任务派给了在沙湾子做村委会主任的老表。

  我替老表分析,这老先生一大把岁数还能回来,可以肯定老先生不是冲着当年的小伙伴来的,他要找的既是一种东西,又不是一种东西——他是来寻找乡愁的,换句话说,是来寻找儿时的记忆的。你只要把他少年时代的影子放到一个个的故事中,让他在从前的渡口、庙门、河湾、田坎等物什上,找到自己童年时期的记忆,他便找到了寄托和慰藉,他不可能不满意。

  老表说,七八十年过去了,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四十多年来,轰隆轰隆、彻彻底底、欣欣向荣,房子高了、道路平了,别说集镇和城市,就我们农村里的村庄都翻建了几个个儿,家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哪里还找得到什么古渡口古庙门?

  我说你安排的参观点只要有个几十年的陈旧程度就成,人家是来寻找儿时记忆的,又不是来考古的。老表还是不放心,让我按照他设计的路线,把老先生少年时期的故事还原出来。比如在哪里游过泳,在哪里摸过鱼,在哪里打过架,诸如此类。所谓“还原”,类似于“编”,过去的乡村少年,摸鱼捞虾、打柴放牛谁没干过?像我这样四十来岁的人,那些都是我们小时候的日常生活。

  两天后,老先生等一干人出现在村委会办公楼前面。老先生走出汽车,甫一站定,双手很克制又很准确地把唐装下摆往下抻了抻,唐装挺括,人更精神了。众人把我推到他面前,向他介绍说这是我们这方水土养出来的作家。我扭头说,你们都当我是土特产啊!众人笑起来。这一笑,宾主之间的陌生感就没有了。

  一堆欢迎和客气话之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老先生开始故乡之游。走了几百米,老先生悄悄对我说,这里不像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他指着村子远处的高山悄悄对我说,房屋道路都会改变,人也会变,一代一代,死的死,生的生,唯独不可能变的是远处那些山。我小的时候,无论走多远,只要看见远处一座乌纱帽样子的山,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你看那些山,哪一座像乌纱帽?完全不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这情况太突然,令我尴尬。心想您一句话,就把我们这帮人精心准备的方案全部推翻不说,还把我们付出的辛劳一笔勾销。他大概见我有些不喜,笑起来对我说,也许我的记忆模糊。再说只要是在中国地界上,哪儿不是我的老家呢?你说是不是?何况大方向还是不错的(大方向肯定错不了,要不然他不可能有本事在南洋普通话中掺杂本邑土话。本邑土话,出了本邑地界,无人能懂)。老先生嘴上这样说,步子没停,跟着老表往前走。说明他不想就此作罢,他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多大把握。

  一行人来到一座土地庙前面,我的两爿嘴唇立即切换到天花乱坠模式。我对老先生说,别处的土地庙都只有半厦小房子,只有我们这里是前檐后厦的大屋,为什么?我们这里的人更懂得感恩大自然,感恩给我们衣穿饭吃的土地,每一寸土地都精耕细作,每一寸土地都舍不得破坏。房子造大一点,到了农闲或天热的时候,村民都上这里纳凉。我又对老先生说,据村里的老年人讲,那时候您还小,您爹带着您就住在这土地庙,您爹替人种地,兼管理土地庙。土地庙前半部分供奉土地菩萨,后半部分就是你们家的灶房和卧室。您跟您爹走后,土地庙无人打理,一度荒废,最近几年才重新兴旺起来。过去人们来这里求菩萨保佑一家老小有衣穿、有饭吃,现在人们庆丰收,求平安健康。

  土地菩萨也管平安健康?老先生很幽默地问。我说土地菩萨在一些地方被称为“社”,一年有两个节日。春天过的节,叫春社,农历二月初二前后;秋天过的节,叫秋社,立秋后第五个戊日,要演大戏、要跳舞,敲锣打鼓,踩高跷、跑旱船、放焰火,张灯结彩,热闹得很。一句话,寄托老百姓对丰收的期望,吃饱了,穿暖了,钱袋子鼓了,家庭就平安,身体就健康。老先生捶着两个臂膀说,看看我一把年纪,还算健壮,一定是从小受到土菩萨的保佑啰!他一幽默,我肚子里的故事就更好讲了。我说,您现在向它们作个揖,算是老朋友见面!众人又笑。老先生恭恭敬敬立在土地像前,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作了三个揖。老先生作了揖,睁开眼睛,摸摸头上刚才被风吹过的头发说,土地菩萨刚才摸了我一下!

  我心想,这老先生入戏真快。我指给他看土地庙门前的两副对联,一副是“有庙无僧风扫地,香多烛少月点灯”,另一副是“为人果有真心,何需你烧香还愿;行事若无天理,需防我拐杖敲头”。他赞不绝口,连说好好好,写到心坎上了。我对他说,在民间传说中,土地是小神仙,只管一方土地,就相当于……我往四周瞧了瞧,指着老表说,就相当于熊村长。众人嘻嘻哈哈笑着。我继续说,在城市里,相当于小区物业管理。平日不被人当个官,到了关键时候,比什么官都管用。老表笑吟吟地说,你啥时候都不忘排遣我!给你讲个政策,我不叫村长,是叫村委會主任。众人又一阵笑,老先生也被逗笑了。他虔诚地抚摸最多不超过四十年的墙砖、础石和廊柱,非常感慨地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做梦经常梦到类似的地方,茅草房屋连片,村子四周都是草垛,在村子边上有座小小的土地庙或者观音庙。没想到,如今土地庙修得如此轩敞。

  我把各种书上记载的关于土地菩萨的故事讲给他听。老先生听得入迷,他说,你这些故事,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呢?我说,您离开的时候只有七八岁,大半辈子远隔重洋,自然记不得多少。我又说,好在您在有生之年回到了故乡,把这些故事都听了去。要不然这辈子再成功,都有点小遗憾。这话触动了老先生,他感慨地说,好在我回来了!

  您回来就对了。您走过天涯海角,挺过大风大浪,坎坎坷坷,风风雨雨。当年跟您一样出去的,有几个能像您这样幸运,还能重回故乡呢?是啊!是啊!!老先生显得激动,感慨而伤感地说,就像我爹,永远回不来了,连尸骨在哪,都不晓得。

  他对大家说,刚才我跟作家老师讲,这里不像我出生的村庄。现在我发現,那是我记忆出错了,这里就是我的老家,我就出生在这里。说罢,抽出随身带的纸巾,认真地抹擦湿润的眼角。

  老先生抵达之前,老表把他们熊家的熊氏家谱翻了好几遍,又请教了四五位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都没有找出谁家七十多年前有过外出逃荒的父子。老表这次所谓的“接待”,说穿了,当初就只当是为完成上级下达的工作任务。类似的任务,这些年他完成过不少。以前完成了也就完成了,不像这一次,因为我这个“职业吹牛”人的介入,事情越来越向有趣的方向发展。从我一个帮闲的角度讲,我不喜欢他刚才一下车就直率的表达,因此一心想从小说创作的角度尝试做个实验,看看把一个人放到一个个生动的故事里去讲述,这个人会不会身不由己、不知不觉进入预设的圈套。现在看来,不仅老先生相信他就出生在这个村子,连我也觉得这老先生跟他爹,多半是老表他们沙湾子熊家的熊氏家谱写漏的人。

  村口有一棵硕大的青冈树,十多米高的树干之上,枝丫繁密,犹如伞盖。细密的枝柯在日渐暖和的风中吐出繁星一般的嫩芽。老先生指着两米多高的主干上斜逸的一根大腿粗枝杈说,以前这棵树上是不是挂了一口大铜钟?

  这根枝杈上,有一段树皮遗留着吊坠磨损的痕迹。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小时候过年过节社员分肉的地方,两扇白生生的猪肉,就挂在那根枝杈上。如果我没记错,村里的大铜钟挂在与此反方向的村口的另一棵大树上,社员上下工或者谁家发生火灾之类,钟声就会响起。我正打算纠正,老表用胳肘悄悄碰了我一下对老先生说,对对对,就是这里,村子里发生大小事情,都得敲钟。老先生说,这口钟主要用来防土匪,在我小的时候,土匪多,白天夜里都有人在这棵树上放哨,一旦发现土匪来了,立即敲钟。老表接过话说,对对对,土匪早就没有了,统一敲钟上下工种地的事情也没有了,就不需要钟了,天长日久,钟就不在了。老先生说,我倒是有个建议:要是你们不嫌难看,还是挂一口上去嘛。现在村子翻来覆去修,路也改了又改,清明或者七月半,老祖宗的魂儿回来领受子孙的香火,都找不到路了。我们这些后世子孙,该给他们设个路标。比如这棵大树,千万别砍了,再挂口大钟,多迷糊的祖宗,都找得回来。你们说是不是?

  祭奠祖宗,缅怀先人,曾被视为迷信,如今越来越成为中华孝道的一部分,感念先祖的好,活着的人才会自觉不自觉地给后世子孙做好表率,以便后世子孙有理由来缅怀。从这个角度考察,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别说远去的祖宗,连我们这些在外定居二十多年的人现在回到老家,也得靠这些标志性的大树或古钟。假如这些维系记忆的东西全都没有了,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故乡是否真在这里。

  大树底下,一马平川的田野上,洋葱长成一片深绿的大海,不时有一两块油菜地穿插其中,油菜花已零零星星开了,黄花与绿叶交相辉映。远处村子被高大的常绿树簇拥,沟渠边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高树。老家与香格里拉处在同一纬度上,天空蔚蓝晴朗,几朵白云像崭新的羊皮筏子,游荡在天空中。再往远处看,天边黛色的远山之上,有一些暗色的云影,在我们不觉知的时候聚聚散散。大西南的冬天跟春天像一对孪生姊妹,找不出多大差别,晚上气温七八度,正午飞蹿到十七八度甚至二十几度。因此春节还没有过,庄稼便已提前进入春天。眼前一派春意盎然,是别处一两个月之后才会出现的景象。

  跟这些所谓的古迹比起来,老先生更喜欢这里的天空,以及这里带着鲜花和绿草清甜味道的空气。一路上他多次表示,要是早二十年回来,一定想办法在这里修上两间屋,养上一群土鸡,住下来养老。众人欢迎他现在回来。他说,我大半生都生活在那边,在那边过习惯了,这里哪怕是自己的出生地,还是有诸多不习惯,回来看看是必须的,定居下来就不现实了。

  之后又走去看了老石桥、古井、石碾坊、早年坍塌而今只剩遗迹的糟坊。我继续讲故事。我讲的有的是村庄真实的历史,有的出自杜撰,有的编造于事前,有的属于临场发挥。我用小说家的语言,复活了老先生在故乡的诸般行迹,使他像观看一部演绎自己童年往事的电影,看到昔日的影子和足迹;还使他感受到,他回到这里,就算找到了乡愁。我也算在外漂泊几十年的人,充分理解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回来一次不容易,下次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这份乡愁,他既可带走,也可留下。

  老先生在我讲述的故事中,从老石桥上跳到水里游泳、摸鱼,每天天不亮就跟着爹到古井边担水、到石碾坊磨面、到糟坊打酒……到后来,我跟他之间,一个像举证人,另一个像事主,我用小说思维虚构的一个个故事,都被老先生回忆的细节补充完整。要是写到书上,谁还会怀疑老先生是本村人的身份呢?

  老先生很满意,老表很满意,随行的人更满意。今天的事情,多半会成为他们部门年终总结的一大亮点。

  眼看快到中午,村民陆续散去,回家吃中午饭去了,自发随行的人不多。老先生突然说,他想去看看熊家的祖坟。

  这是事先没有考虑在内的参观点,我事先没有准备相应的故事。我感到有些尴尬,我姓李,他们姓熊,他们熊家的祖坟我不知道在哪片山坡上。故事还是应该有的,只是不敢乱讲,万一露馅儿,前功尽弃不说,还可能成为轰动国内外的事故。好在老表姓熊,他接过话说这个也好办。说罢,央人准备一些香蜡纸钱。老先生要付钱,人家不收,他倔强要付。他说只有付过钱,才算是他给老祖宗准备的。大家提议吃过午饭再去。老先生坚持说,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祭扫祖先必须在午饭之前,不能违例。这倒真是我们这一带祭祖的规矩。熊家的祖坟有好几百冢,一一祭扫过去不现实,再说老先生属于哪一房、哪一支,无法确定。老表对老先生说,只要给“湖广填四川”到此来的第一代始祖祭拜了,就算认祖归宗了。老先生表示同意。

  路上关于熊家祖坟的故事我没法讲,因为之前没听说过,临时杜撰又怕露馅儿,冷场也不好,只能讲点书上读到的。我讲熊氏的起源。我说熊氏算得上国姓。众人问此话怎讲。我说,西周时候,周王封熊绎到荆楚建立楚国,就在今天的湖北、湖南一带。我们这里的人都是“湖广填四川”时湖广人的后裔。你们熊家跟我们李家都从湖北麻城迁来,你们熊家都是楚王的后人,所以你们这个熊姓,是相隔两千多年的诸侯国的国姓。

  我估计他们熊氏一干人对自己的姓氏来源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琢磨过。这话让他们既惊讶又高兴,连肚子饿都忘在九霄云外。时已正午,温暖的阳光从碧蓝的天空无声无息地泼洒下来,在每一个人身上镀上一層微醺的暖意。随行的人有好几个忍不住宽衣解扣,敞开前襟,或把毛衣脱下来搭在手腕上,几个着西装领带的城里人,宽解不便,额头上已是细细密密一层热汗。

  山上风大,草木茂盛,气温又高,风干物燥,易发山火,纸钱不能烧化,只能用石头压在坟冢上,香烛也不能点,只能摆在坟前的供台上。摆放妥当,老先生再次把唐装下摆抻一抻,双手垂到中指对准大腿两侧的裤缝,屈膝在坟前跪下,双手朝前分开,手背着地,手掌朝上,弯腰向祖宗叩一个头,头叩在双掌之间,然后站起身,双手合十作一个揖,接下来跪下叩头,起身作揖,再跪下叩头,又起身作揖,如是三次。这地方上坟的程序和叩首的规矩,大概国外没有,跟中国其他地方也有区别。可老先生做得像模像样,程序和规矩绝对原装正版,丝毫不错。老先生的额头咚咚咚地叩在坟冢前平整的大地上。他仰起脸的时候,正午旺盛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俯下身去,脸上的阳光消失不见。老表站在一边,朗声对着祖宗的坟说道,老祖先人,您的后世子孙熊××来认祖归宗了,请受子孙一拜,再拜,三拜!三拜礼毕,认祖归宗!

  老表把“宗”字拖得像经文一样长,祷告的仪式感就出来了。

  老先生跪下去的时候,就开始抽泣。最后一叩首,老先生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刚才大家靠汽车载到山脚。返回的时候,老先生执意要走路,一干人随他步行。下了山坡,行至一座石桥边,他坐下来不走了。这座拱形石桥是缩微版的赵州桥,大拱的两肩上各有两个小拱,桥下是清凌凌的河水。他说他小时候常跟小伙伴们到这来游泳、摸鱼。夏天水大,他们脱光衣服,从桥头上跳下去,一头扎进清凉的河里。他说得绘声绘色,以至于让我相信,在这座竣工只有二十多年的石桥之前,在同样的位置上,还有一座古老的石桥。可后来表哥悄悄告诉我,从前这里就是路的尽头,从来没有桥,木板桥都没有一座,更别说石桥。

  老先生接着说,他在国外生活的小城市,从前是个小镇,小镇边上也有这样一座石桥,因一头地势平缓,另一头陡峭,那座石桥在大拱的两肩上,一头有两个小拱,另一头有三个小拱。他的三个孩子和七个孙子辈,都在这座桥边长大。男孩子下河摸鱼、水里游泳,女孩子在河边挑野菜,他们在桥上唱歌、做游戏。有一年,他的大儿子不慎从桥上滚入湍急的河水,被一头正洗澡的水牛用头和角把那小子顶上岸来……当他向我们讲述那座我们都看不见的石桥的时候,犹如我在远离四川的江苏启东,向我的孩子们讲述四川老家的一座石桥,情绪饱满,充满深情。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当老先生在讲述远方的那座桥的时候,故乡和他乡的关系发生了互换,仿佛万里之遥的那个地方,才是他的家乡。他的家不在这里,而在那头。

  老先生说,他的夫人是居住地的本地人,他的下一代,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既会说当地话,也会说汉语;到了孙子辈,从断奶就说当地话,没有一个能流畅地讲汉语了。对此他解释说,我这辈子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一些世面,就我个人来讲,我最大的体会是,随便走到哪里,第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入乡随俗,也就是融入。一旦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和社会群体中,人就活了,事情就好办了,事业也就打开了。要想融入,把一口地道的当地话学会,就是敲门砖和垫脚石。

  他似乎在结束之前,用这一席话告诉周围的人,他不可能回到这里定居,他应该回到概念上的他乡、现实中的家去。那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子孙,有他大半生生活的各种细节,在那里,一切都是真实的;而这里,他的故乡,他却举目无亲。他回不来了,他的妻子也回不来,他的子孙更回不来。这里留给他的只有纯粹的乡愁。正如书上所说:“回不去的地方,就是故乡;总想哪一天回去的情绪,便是乡愁。”

  春节期间,我到黄水镇蓝凤营奶奶的娘家走亲戚,表叔听我说起春节前几天前的趣闻,甚为惊讶。他说,那熊老先生是不是把小地名记错了?我们这地方的小地名以前叫下沙湾子,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后来建镇的时候,使用了个规范的地名“蓝凤营”,下沙湾子这个老地名就逐渐没有人知道了。

  表叔带我走出院子,站在屋后的高坡上。表叔指着东面远处山峦中,一座形似乌毡帽的山说,那也许就老先生所说的长得像乌纱帽的山。在我们这里我们不叫它乌纱帽山,我们叫它毡窝头儿山。那老先生大概也记错了,毡窝头儿是我们这里的土话,也就是乌毡帽,我们这里叫乌毡帽不叫乌毡帽,都叫毡窝头儿,这个叫法,书上不会有。那老先生大概把乌毡帽记成了乌纱帽,都是帽子,名字一变,谁还分辨得?至于毡窝头儿,这是土话,只怕当面问那老先生,他都想不起是什么东西了。在透明的苍天之下,远处的毡窝头儿山像谁遗落的乌毡帽,圆顶,卷边,一头浑厚地高高隆起,另一头渐次低缓,呈现畚斗形。这真是大自然的造化,其他山就只是山,而这座山,是搁在那里的一顶乌毡帽。

  我心下大骇。我问他,这里有没有姓熊的人家?有啊,下沙埂一带,范家和熊家是本地的两大姓。这里的熊家跟沙湾子熊家,是不是同宗本家?我又问。我姓范,人家姓熊,谁知道他们熊家的事情呢?

  回头我打电话给沙湾子的老表。他不回答我两处的熊姓是不是同宗本家,而是反问我,人家祖也认了,宗也归了,你觉得还有必要让老先生再回来找一回乡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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