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雕雪人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哈尔滨,博览会,艺术
  • 发布时间:2020-01-17 11:08

  张宁阁雪雕作品《悠悠牧羊曲》

  12月的哈尔滨,气温已经降到零下20多摄氏度。早晨7点,天空刚露出鱼肚白,雪雕设计师张宁阁就和团队的同事们来到了“2019年第32届太阳岛国际雪雕艺术博览会(简称‘雪博会)”的现场,将巨大的雪块一点点雕成名为《凤姿傲雪》的主雕塑。

  作为主雕塑设计师,张宁阁至今已和他的团队为历届“太阳岛雪博会”创作了共20余件大型雪雕作品,他们也早已熟悉了冬日里滴水成冰的清晨。

  “遗憾的艺术”

  《凤姿傲雪》的成品有33米高,100多米长,用雪量达到了33000立方米。这样大体量的雪雕作品,是由近百人的团队,仅用10天左右时间完成的。

  “我们各有分工。”张宁阁说,“有下大块、打大型的,负责搭建雪块、卡尺寸、分层次;有进行粗雕的;有雕刻细节的,让形体、韵律、神态最终呈现出来。从粗到细、从顶端到底部雕,我们管这叫做‘减法雕刻。”

  每年夏天,张宁阁就开始为下一届雪博会做准备:从构思主题开始,设计图往往需要画上10稿、20稿,再经过3到5轮的汇报、修改,在正式施工前一个月定稿,并开始用雕塑泥制作“泥小样”。

  “雕错了没法改,所以必须先做出1:100的模型,再对照图纸,进行‘放大雕刻。”张宁阁介绍说。雪雕是一项准备期远远大于雕刻期的艺术创作,为了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尽量准确地完成作品,需要用各种形式进行预演。

  雪的材质特殊,少女的眉毛都能在雪上雕出来,需要长期专业的训练和极高的熟练度,才能保证不出错。

  雪雕也考验技师的身体素质。“做这一行的,一开始多少都会恐高。”张宁阁说。爬到高高的雪块顶端去雕刻,有一定危险性,需要由老师傅带着,慢慢培养技能。另外,虽然可以中途下来休息,但每次上下相当于爬20多层楼,有时还要用梯子一截一截搭着,对体力是不小的考验。

  早年间还未使用吊车搭雪块时,张宁阁要和同事们用木板围成六七米高的箱子,人工向里面倒雪,边装雪边夯实,装满之后再把箱子的木板撤掉,这样就制成了雪块。

  “雪是白色的,不吸光,不容易有立体感,因此必须处理好体块和棱角,使之线条流畅,这样在光照下才能体现雪的魅力。”经过几十年的磨合,张宁阁对于雪这位“亲密伙伴”的质感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张宁阁

  “明年该怎么做?”这个问题,今年57岁的张宁阁已经习惯性地问了自己好几十年。

  技法上融合了圆雕、浮雕、阴刻、阳刻的雪雕,可谓把雪的材质发挥到了极致。张宁阁总结道:“石雕厚重,但没法雕透,像雪雕那样有玲珑剔透的视觉效果;铜雕有肌理,硬度比雪雕有优势。雪雕在保证不塌的基础上,可以融入石雕、铜雕技法,甚至是中国传统剪纸艺术的技法,来增强雪雕的表现力。”

  2002年以后,张宁阁开始使用造雪机造出的“人造雪”。比起天然雪,其不仅能保证足够的雪量,而且雪质洁白,更美观,缝隙也能填得更实,更抗风化。

  张宁阁介绍,即使是这样,一般的雪雕作品也仅能保存两个月左右。“一个月后会二次修补,但肯定不如首次雕刻的效果好。”

  “我们做的是‘遗憾的艺术!”张宁阁感慨道。

  看着作品一天天地风化,张宁阁和同事们总会陷入一种悲伤:“之前是天天忙,突然静下来了,却看着做好的雪雕一点点地没了,最后只能翻阅照片、回忆,心里真的挺失落。”

  这样的失落,张宁阁已经反复经历了20多次。更折磨他的,则是每年新作品的挑战——造型不同、体量不同,能否实现预期效果,充满了不确定性。

  “哈尔滨雪雕艺术已经达到了一个巅峰,越来越难突破自我。比如,因为雪会下沉,雪雕做到四五十米就无法再加高了。”张宁阁难掩忧虑。

  “明年该怎么做?”这个问题,今年57岁的张宁阁已经习惯性地问了自己好几十年。

  四位“少女”的美

  1962年出生在哈尔滨一个工人家庭的张宁阁,从儿时起就莫名地被画报、明信片上那些好看的图画吸引,开始拿起铅笔在纸片上勾勾画画、涂上颜色,再把画装裱到白纸壳上,挂在墙上自己欣赏。

  张宁阁的“自娱自乐”到了初中时有了用武之地:1976年工厂宣传队在初中开设了“文艺班”,他和一群同样有着艺术爱好的同学一起,提前体验了艺术生活。

  高中毕业后,张宁阁接了父亲的班,进入哈尔滨建成机械厂工作。20世纪80年代初,喜爱画画的他,因为很会出黑板报,从工厂的供应处被调到了厂工会。

  “我还给工厂的文化宫画过电影海报,比如《追捕》之类的。”张宁阁回忆道。身在东北的他没去过丽江,但很向往那里的景色,于是自己设计,为工厂画了一幅40米长、4米高的山水壁画。

  在工厂的8年间,张宁阁依靠不断学习和摸索,打好了绘画基础,提高了艺术造型能力。他也在那段日子里,遇到了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画中少女”。

  “改革開放初期,欧洲艺术慢慢传进来了,我特别喜欢那种写实风格。”张宁阁说他那时候总去新华书店看书,经常买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等艺术大家的作品集。特别是安格尔的“人体画”,让他着迷于人体造型的天然美。

  张宁阁尤其喜爱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作之一、波提切利的《春》,他曾连续一个月起早贪黑,临摹了一幅足有4米高的油画。画中“女神”极具美感的形体令他痴迷。

  “周围也有人提出异议:‘怎么能画这种画呢?”张宁阁坦言,当时人们对于“美”刚刚有了朴素的认知,但美就是美,它就在那儿,等着被发掘。

  后来,张宁阁用雕刻刀,在本来洁白无一物的雪地中,发掘出了他心中的美。

  一名参赛队员的护目镜上反射出哈尔滨太阳岛国际雪雕艺术博览会参加雪雕比赛的选手们在制作雪雕作品的情景(王凯/ 摄)

  张宁阁至今最得意的雪雕作品、已成为哈尔滨市雪雕艺术经典形象的《悠悠牧羊曲》诞生于2002年:一位长发飘飘的少女翻转灵巧的手指,幽幽地吹着笛子,眼神流转,顾盼生辉,羊群在笛音中缓缓前行,画面安详却有动感,有种糅合了宁静与灵动的美。

  “观众看到这个作品就能感到心灵的共鸣,这是一种对人间美好事物的向往与追求。”张宁阁说。

  5年后,与法国合作的2007年雪博会延续了牧羊女的“经典之美”。主雕塑《浪漫风情》中,一位法国少女来到了太阳岛——她迎着阳光舒展双臂,仰起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长发如波浪翻滚;晶莹剔透的雪给了浪漫最恰当的注脚。

  在创作2018年雪博会的主雕塑《星河之旅》时,张宁阁再次选择了少女作为作品的主角。“嫦娥号”的发射、国家对于地外空间的探索让他萌生了制作宇宙主题雪雕的想法:这一次,眼中充满希冀的少女去往了宇宙,人们跟随少女的目光,对星辰深处未知的神秘充满了无尽的想象。

  “少女”的形象,在张宁阁看来既接地气,又唯美,有母性,象征了生命的灵性。张宁阁觉得,雪雕艺术本是“民俗”,这意味着它应使用为大家喜闻乐见的具象元素,同时,随着观众审美水平的提升,也要有更多的艺术表现力——近年来,他尝试为作品加入更多现代艺术的抽象表达,让作品的造型更多样、内涵更丰富。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董书兵教授在看到张宁阁的雪雕时,感慨他能在户外将雪塑造为如此有艺术感染力的作品。每年,来自鲁迅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等专业院校的老师也会来到哈尔滨参观雪雕,张宁阁的“民俗艺术”逐渐被更广阔的艺术领域所关注。

  从哈尔滨到达沃斯

  上世纪80年代初的哈尔滨松花江边,经常停着几只木船,江水潺潺,水湾景致旖旎,背景则是带有异域风情的尖顶建筑。

  “江上俱乐部”就诞生在这里。“拉小提琴和手风琴、唱歌、吹小号的人到处都是。”张宁阁说,“哈尔滨那时候的艺术氛围特别好,被称为‘东方小巴黎。”

  他经常在早晨、日落等光线好的时候,坐着公交车,带着水彩颜料去江边画画。在江边聚集的众多绘画爱好者里,他也结交到了自己的艺术知己。

  1988年,张宁阁参加哈尔滨太阳岛首届“群众性雪雕比赛”作品征集,拿了个“纪念奖”。

  “和没得奖一样。”张宁阁笑着说。但他却从此和雪博会结下了不解之缘。经过两年对雪块材质、艺术表现的深入研究,第三次参赛时,他拿到了唯一的一等奖,从此一发不可收,几乎年年都能拿到全市、全国甚至是国际性奖项。

  荣获1998年哈尔滨太阳岛国际雪雕比赛一等奖的作品《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以电视风光纪录片《哈尔滨的夏天》同名主题曲为题材,寄托了张宁阁对哈尔滨和太阳岛的眷恋之情:“哈尔滨人非常大气、洋气、豪爽。我为这里的城市氛围自豪。”

  “火车带来的城市”哈尔滨是全国最早解放的大城市,积淀了几代人的难忘记忆。由于历史原因,东西方文化在“道里道外”发生奇妙的碰撞。张宁阁后来有机会走在法国、加拿大、俄罗斯的街头时,一下子就想到了他所熟悉的城市。

  2002年,张宁阁前往加拿大魁北克参加国际雪雕比赛,作品《森林之歌》荣获了特别奖。这次经历让张宁阁开始思考国内外在艺术表达理念上的异同。

  “他们的风格抽象,形体简练,不太注重写实,更偏于现代艺术。”张宁阁总结道,“在我们这儿做雪雕要‘雅俗共赏,比如要表现老百姓喜欢的‘年年有余‘龙凤呈祥,在这个基础上还要有创新。”

  2009年,张宁阁跟随哈尔濱冰雪艺术家代表团来到瑞士,为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制作了多件具有中国风情的雪雕作品,得到了包括联合国副秘书长在内的代表们的称赞。

  如何做得更好?张宁阁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结合对于现代生活、社会环境的理解来进行创作。他认为,要在作品中“表现青山绿水”“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

  张宁阁还记得,当时在制作雪雕的过程中,有路过的瑞士人向他们表示来过或听说过哈尔滨,觉得“城市太美了,雪雕和冰灯做得太好了”。瑞士素以雪景闻名,能得到这里的人们的赞赏,他和同事们都觉得“特别高兴”。

  哈尔滨市旅游局还同期在达沃斯举办了城市风光宣传展,为参观者介绍展示了哈尔滨独具魅力的冰雪艺术。同为“冰雪之城”,哈尔滨和达沃斯的距离,因为雪雕变得更近。

  目前,哈尔滨国际冰雪节已和日本札幌冰雪节、加拿大魁北克冬季狂欢节和挪威奥斯陆滑雪节一起,并称为“世界四大冰雪节”。

  张宁阁也遇见了越来越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雪雕师。来自德国的游客曾对张宁阁和同事说:“看你们的雪雕,觉得是一种艺术享受!”参加国际雪雕比赛时,美国的参赛者特意来问张宁阁:“这么高的雪雕,你们是怎么完成的?”

  要在作品中“表现青山绿水”

  作为“2018中国十佳冰雪旅游城市”之一,气质独特的“冰城”哈尔滨很早便开始发展冰雪产业。“冰灯游园会在上世纪60年代就有了。”张宁阁自豪地说。

  “来哈尔滨旅游的,全国、全世界各地的都有。尤其是南方那些见不着雪的城市的人们,来了以后特别兴奋。有些人因为第一次见冰雪,都不敢在冰面上行走,小心翼翼的。”张宁阁笑着说。

  哈尔滨蓬勃发展的冰雪产业也让张宁阁有了更多的责任感:“能为游客带来喜悦,更让我们有动力去做全世界最美的雪雕。”

  “雪雕出现晚于冰雕,但雪的造价比冰低,更适合普及,所以逐渐取代冰雕,占据了主导地位。”张宁阁看好雪雕行业的发展前景,“这两年越做越大,红红火火。”

  如何做得更好?张宁阁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结合对于现代生活、社会环境的理解来进行创作。他认为,要在作品中“表现青山绿水”“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

  今年的作品《凤姿傲雪》就是对这一主题的尝试:中国古代的“神鸟”凤凰展开巨大的羽翼,昂首耸立在山峰中间,似锦繁花围绕其间,一派生机盎然;整体造型呈放射状,在寒冷中绽放着美好。

  不断产生新灵感的同时,张宁阁也坦言,随着年龄渐长,自己有些干不动了。他已经培养了十几名能独当一面的徒弟,年龄都在35岁左右。

  “但入行的年轻人确实变少了。父母都不太想把孩子送到冰天雪地里。”张宁阁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心。

  “每年哈尔滨会举办全国性和国际性的大学生雪雕比赛。”让张宁阁感到欣慰的是,哈尔滨市注重雪雕人才培养,他也注意到了相关教育资源正在不断丰富:“一些大专院校也配备了这方面的专业美术老师,还开设了冰雪艺术专业。”

  张宁阁虽已年近六旬,但还在构思下一个作品。接下来,他想二次创作西斯金的名画《森林的早晨》,把平面的油画变成三维的雪雕,尝试一种互动性,让游人可以走进“森林”。

  马宜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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