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恋爱,木工,舅舅
  • 发布时间:2020-03-18 19:20

  一

  那个时候容令火还没有恋爱可谈,预想将要到来的五天长假,他既烦躁又枯躁。他给舅舅许祝江发信息,发了几句牢骚,舅舅马上用微信转过来两千块,让容令火假期到都江堰去,说他目前在当地做木工。

  许祝江是一个木匠,能打家具,能造木桥建木楼,年逾四十,尚未娶妻,常年行踪不定,辗转河北山西陕西东三省,前些年还到过西藏,待了将近两年。容令火对舅舅行踪的了解主要来源于朋友圈,舅舅偶尔会把自己在工地上干活的情形拍下来,容令火从那些照片上能了解到,舅舅是在陕西给人起木楼,或是在南方的某条河上给人造水车,要不就是在一个无名的村庄给人打家具。在西藏那一两年舅舅穿上了藏袍,住在帐篷里,还学会给奶牛挤奶。照片上舅舅的表情几乎都是一样的,眯着眼睛笑,仿佛对着日头,那笑从里向往溢出醇厚的满足和欢快,容令火似乎都能听到舅舅的笑声溢出来,嘿—嘿—嘿——

  容令火永远记得八岁那年的一个夏天,舅舅刚从外县给人打家具回来,用自行车载他去游泳,把他载到县城边上,他们从一个荒坡哧溜下到河边。天上白日朗朗,河边灌木高高低低,河水不清不浊,清风徐徐扬扬。舅舅几乎是在瞬间把自己脱得赤条条,衣裤甩到灌木上挂着。舅舅身材匀称,胳膊上的肌肉特别结实,他拉动臂膀,舒展胸部,肌肉优美地上下滑动,发出油细的光泽,平坦的腹部像块小钢板,隐约起伏,还有那条男根与浓密的黑毛丛相映,显得白且硕长。原来一丝不挂的舅舅是个光芒四射的美男子!容令火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把舅舅看了个遍。

  许祝江平时衣着随意,一件T恤衫穿到破洞褪色,仍然面不改色穿在身上,凉鞋断帮能拿线来缝上,像给鞋子做缝合手术。他的姐姐,容令火的妈妈许祝梅对此深恶痛绝,说他太不讲究,穿得像民工,好好的人材全被埋没了。许祝江嘿嘿嘿笑过后说:“我本来就是个民工,天天拿锯子拿刨穿好的也是浪费,干净就好。”

  容令火剩一条底裤没有脱,舅舅瞥了他一眼说:“毛都没长,还怕人看?脱了!”容令火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以后迅速脱光跃进河里。

  舅舅仰面闭眼在河中慢悠悠浮游,像一段木头漂在水面上。“阿火,这叫游天泳,平时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好好让太阳晒晒。能在太阳下游天泳,做皇帝也不换,大自在啊!”

  容令火是第一次光身游泳,那种感觉很是奇妙,身子比平时都要轻灵,水与皮肤的接触变得十分敏感,水是柔滑的,像纵容别人肆无忌惮地抚摸自己的身体,又觉得变成了一条鱼。有那么一会儿他把自己忘記了,把游泳这事也忘记了,好像他就是这河里的水,也可能是河上碎闪的波光。

  后来容令火游过很多次泳,但再也没有机会一丝不挂地游天泳。一条裤头竟然就把那许多妙不可言的乐趣挡在外头,就像一身破旧的衣服就能掩盖一个美男子,容令火因此有所领悟,身外之物当真是障碍。

  舅舅还经常带容令火晚上出去捉黄鳝,捉田鸡,有一次他们收获颇丰,往回走时路过一座天桥,那时间已经过了夜半,天桥下头有三个人围着一堆火。舅舅跟容令火说:“走,我们去和他们聚一聚。”容令火大吃一惊,这种天桥下住的一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舅舅难道跟他们认识?舅舅手上拎着装田鸡黄鳝的竹篓朝天桥下走去,容令火跟在后头。那三个人衣服破旧,头发刺长,看起来身体都算健壮,脸也不污脏,不太像平时在街上乞讨的。他们正在火上煮东西,一口黑污的铁锅架在火上,汤水已沸,有豆芽、豆腐和青菜上下翻滚。

  他们看到许祝江叔侄也有些吃惊。许祝江举起手中的竹篓说:“刚去田边捉了几只田鸡黄鳝,来,一起煮了当夜宵。”

  许祝江说完坐到他们旁边的空地上,其中一个人赶紧扔了半截砖过来,许祝江就坐砖上了。那人又给容令火扔过来一块纸皮,容令火瞧了一眼,还算干净,不太情愿地坐下。最初几分钟是有些生疏尴尬,当许祝江手脚麻利地把几条黄鳝砸晕扔进锅里,那几个人的表情开始轻松起来。

  一个年纪大的说,“黄鳝大补啊。”

  最瘦小的那个说,“这种煮法最好,一滴血也不浪费。”

  许祝江说,“是啊,等煮熟吃的时候再把内脏挑出来,省得杀的时候滑溜溜的捉不住。”

  年纪大的说,“我家里也是这么煮黄鳝的。”

  许祝江说,“听口音你们不是本地的。”

  最瘦小的指着年纪大的说,“我们两个是福建的,到这里想找工做,还没有找到。”

  比较强壮的那个说,“我是四川的,有人要雇我去种树,过两天我就过去他们村住了。”

  许祝江说,“你们平时都住桥底啊?”

  年纪大的朝不远处的桥洞指了指说,“就睡在那头,背风。”

  许祝江没有再问什么了,他随身带有小刀,又把好几只田鸡开膛弄锅里去。煮得差不多了,他像主人一样招呼大家吃,那些人早给许祝江他们找来筷子和碗,看得出来筷子和碗都是捡来的被人用过的一次性用具。许祝江拿起筷子伸进锅里,抢起菜来不让人。大家都夸那田鸡肉嫩,黄鳝肉香,把汤倒到碗里,喝得啧啧响。容令火勉强吃了两口,总觉得这锅里的东西不干净,吃着恶心,后来他留在碗里实在吃不下的,舅舅拿过去全倒进自己碗里吃了。

  吃完天桥夜宵,许祝江打着饱嗝与那三个人告别,说了几句祝福的话,把手机号码留了,说有急事可找他,剩下的黄鳝和田鸡也留给那几个人。

  返程路上,容令火说,“舅舅,你就不怕这些人身上有病?”

  舅舅说,“有什么病?他们经常干体力活,比很多人身体壮实多了。”

  “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本事找到,我看不是什么勤快的人。”容令火的口气很是不屑。

  “他们有些人确实是懒汉,但有些只是运气不好而已,我到外地打工的时候也住过好几回桥洞,主要是想省住宿费,也想和这些人聊天,你不要看不起这些人,人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落魄,他们比我们看得开,会找乐子,见识也广。”

  容令火听舅舅说住过桥洞,好不惊讶,舅舅木工手艺好,到处有人邀去做工,钱不少挣,轮不到要去住桥洞,看来舅舅真是有点古怪。舅舅因为不结婚长期以来没少被外人议论,有的人怀疑他有病,男性功能不行,有的是怀疑他的性取向,而他的姐姐许祝梅说,“我这个弟弟是和尚命。”

  许祝江从二十来岁开始拒绝过无数人的说亲,无论是条件好的,条件一般的,他是见都不见。有一次是许祝梅相中的姑娘,心里笃定弟弟能看上,许祝梅事先给姑娘打了预防针,说许祝江特别害羞有怕女人的毛病,姑娘不计较还主动上门来,许祝江当时在家,与姑娘聊了几句察觉出姑娘是来相亲的,立即像见鬼一样往外跑。许祝梅喊不住,气得拍腿追出去,一口气追了三条街,一边追一边大喊许祝江的大名,路人纷纷侧目。许祝江只得停下来等姐姐,姐弟俩站在一个无人的街角说话。

  许祝梅说,“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说实话,为什么谁都看不上?如果是身体有毛病心里有毛病赶紧去治,阿姐陪你去,如果是心中有人,那人你又得不到,阿姐劝你一句,随缘。”

  许祝江嘿嘿嘿笑,“姐,你想多了,我没毛病,心里也没人,我就想一个人自在过。”

  许祝梅说,“成个亲你能有多不自在?你拿这话哄你姐有意思呀?”

  许祝江说,“你是我姐我骗你干吗?姐,你信我,我这人怕麻烦,就想一个人过,好和衰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许祝梅流泪了,“看来我们许家是要断后了。”

  许祝江说,“姐,你刚才还说随缘呢,断后怎么了?祖宗要是不高兴来找我,天呐,说这话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哈仔,你一个人带孩子苦了这么多年,这点事还想不明白?”

  许祝梅心中一惊,莫不是自己的经历让弟弟瞧了心凉,连婚都不敢结了?她刚要说什么,许祝江抢了话头,“姐你又想歪了,这日子我过得称心如意,你看我的脸,舒心都挂脸上呢。”

  他冲姐姐眯眼笑。姐姐冲弟弟翻白眼。

  许祝江从小不爱读书,勉强读完初中就辍学去和一个木工师傅学手艺,那木工师傅有非遗传承人的称号,拜在门下的弟子很多,但他特别喜欢许祝江,手艺倾囊相授。许祝江几年后出师,师傅想把他留在身边,因为找这木工师傅做工程的实在是太多了,根本做不完。本来许祝江要是跟在这师傅身边,像其他弟子一样,早就小洋楼盖起,豪车开上了,但他却像民工一样在外头天南地北地跑,说是打工当旅游,这些年大半个中国走遍也玩遍了,只是仍然孑然一身,两手空空。许祝梅一番细想,如果有家的拖累许祝江哪里玩得起,恐怕穿破洞T恤缝线凉鞋的自在也没得了吧。

  她叹了口气,“好吧,我从今往后不劝你了,你乐意这么过就这么过吧。”

  许祝江搂着姐姐的肩膀说,“阿姐就是心胸宽广,看得開。”

  “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再看不开我只能跳河了。”

  “嘿——嘿——嘿。”

  从那以后有人再说起许祝江的婚事,许祝梅说,“随缘吧,我阿弟恐怕是和尚命。”

  容令火也很好奇舅舅为什么不给他娶个舅妈回来,有一天他还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

  那天他感冒,躲在屋里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打,舅舅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走,我带你到外头放松一下。”容令火以为舅舅是要带他去跑步,不太乐意去,母亲在一旁唆怂,“去,出去活动活动,你平时就是动得少了。”

  容令火只得随舅舅出门,还郑重其事地穿上了运动鞋。

  这个县城虽说不大,但舅舅带他走了半个钟头,走进一条他从来没到过的狭窄巷子。他们来到一幢两层小楼前,从外头看小楼有些年月了,外墙脱落得厉害,花木围着楼边种,花木长得好,各色花嘟嘟盛开,花木的繁华更衬出房子的老旧。门掩着,舅舅推门进去。进门后,有一个小柜台,一个二十来岁的胖姑娘坐在里头,人是胖,但皮肤如凝脂,口唇自然的鲜亮玫红,眉目如水。

  胖姑娘说,“来了?”

  舅舅说,“利姐在不?”

  胖姑娘说,“她在楼上睡觉,我去叫她。”

  舅舅把容令火领进一间小房,里头有两张按摩床,两张沙发,还有草药的香味。容令火眼睛骨碌碌转,好奇地打量。舅舅轻车熟路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过了一会儿胖姑娘端了两碗银耳汤进来,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舅舅一口将银耳汤饮完,容令火拿起调羹小啜。容令火吃完舅舅让他脱了衣服躺到按摩床上,容令火想,这应该是要让人来给按摩的架势,他想知道等会儿给他按摩的是刚才那个胖姑娘,还是另外那个叫利姐的女人?他已经上了高中,对体验异性按摩还是很有期待的。

  叭叭叭的拖鞋声音至上而下,一个鹤发鸡皮化了浓妆的老女人拎了一只小铁皮箱走进来。舅舅起身热情招呼,“利姐,好久不见,你还好吧?”

  那个老女人虽然老且丑,说话却是放浪,和她脸上扑的厚厚白粉血红的嘴倒是很配,“没有男人能好到哪里去?”

  “嘿嘿嘿,利姐要看得上我,我今天就不走了,我知道是有很多人排着队候的。”

  利姐眉开眼笑,一脸皱皮尽现,“你这家伙只会说便宜话,你不结婚自然没有求我的地方,若有一天想结婚再回过头来找我,我可是要连本带利讨要的。”

  这些话让躺在按摩床上的容令火听得云山雾罩的,他鼻塞得厉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利姐好像才注意到躺在按摩床上的容令火,她在许祝江背上拍了一记,“你怎么带个孩子来?”

  “我外甥,已经十八了,还有几个月就考大学了,他这两天重感冒,你帮忙烧烧,顺便再帮忙看看小家伙发育得怎样。”

  利姐走到容令火身边,一下把他挡在身上的毛巾给扯开,容令火骇叫着捂住下身。老女人把他的手打开去,“叫什么叫,我当你阿婆都可以了,把裤衩子脱了。”

  容令火求助地看着舅舅,舅舅说,“脱了吧,等下要烧艾。”

  容令火屈辱地把内裤脱掉了。

  利姐先让容令火趴着,打开小铁箱子,从里头拿出一条暗绿色的艾绒线,用火机点着之后,从容令火的头顶一直往下灸到脚底,那一路走过的穴位就像被蚂蚁咬,一跳一跳的,容令火没少叫唤。后背灸个遍,他出了一身汗,再翻转过来,灸正面。全身赤裸暴露在一个女人眼中,容令火只能掩耳盗铃紧紧地闭上自己的眼睛。灸到大腿根部,他的男根忍不住竖起来,利姐的手指在上头弹了弹,容令火哇地叫出声来,下意识又要用手捂着,他是臊得要哭了。

  “别动,小心火烫到。”

  容令火一动不敢动,身上的汗出得更是要紧。

  “小家伙发育不错,包皮等考完试你可以带他去割了,要说毛病还不少,先天阳气不足,心气弱,以后不要干太重的活,以养为主,没事腋窝处腹股沟这一带多拍拍,小家伙,千万记住不要手淫啊,一滴精一滴血。”说完利姐在容令火的光胸脯上拍了一巴掌,结束了这次治疗。

  容令火已经臊得满脸通红,两耳轰鸣,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许祝江给利姐递去几张百元票子,利姐用手推开说,“以后连本带利一块算。”

  “嘿嘿嘿,你这么说我真怕还不起了。”

  “还得起,我还真想见识一个把家具做得这么仔细的人会有什么手段?”

  许祝江嘿嘿嘿陪笑,尴尬得就像有什么把柄落人手里似的。

  利姐从桌上的一只小塑料盒里拿出一张名片,直接塞进容令火的上衣口袋。“以后有女朋友应付不了,来找利姐,保证让你做常胜将军。”

  容令火再傻也能听出这话的意思,那张名片隔着衣服贴着他胸部,像一团火燎着皮肉。他没等许祝江,逃一样冲出门。他鼻子不堵了,身上热乎乎的,感冒的症状已经全部消失,但他很生气,恼火舅舅自作主张带他来让一个老女人检查身体,并且,那老女人的手还那样不客气地对待他,让他有一种失身的感觉,临了,还抛饵色诱,简直欺人太甚。

  舅舅追了好一阵子才与他并肩。“身子舒服多了吧?这利姐手法很好的。”

  容令火说,“舅舅,你为什么不讨老婆呢?”

  容令火是想用这个问题来让舅舅难堪一下,以解自己心头之愤。舅舅愣了,随即又笑了,眼睛眯起来说,“舅舅胆小,怕女人。”

  “如果碰到一个像利姐那样丑怪的,我也不要结婚。”他本来还想加上“那样贱”这样的评价,吞回去了。

  舅舅的眉头一下皱起来,“利姐哪里丑了,我没觉得呀!利姐治好很多人,功德大了。”

  容令火说,“我管她有天大的本事,天天对着一张丑脸,日子怎么过?”

  舅舅说,“你这小子眼睛是不是有问题,非要把人家利姐说得这么不堪,那你觉得在我们认得的女人当中,谁长得好看?”

  “黄雨芳啊,黄雨芳是全县最好看的。”

  黄雨芳是他们的街坊,比容令火大七八岁,上的是名牌医科大学,刚刚毕业分配回来在县医院工作,这个学霸女生一直是容令火的偶像。

  舅舅点点头说,“哦,你心目中的美女是这样的,这姑娘好像比较瘦,平平板板的,皮肤是白些。”

  “你不认为黄雨芳是美女?”

  “嘿嘿嘿,舅舅看哪个女人长得都差不多。”

  “怎么可能,难道把利姐和黄雨芳放到一起你都分不出谁美?”

  “嘿嘿嘿——”

  “笑,有什么好笑的?”

  二

  容令火乘坐高铁前往成都,计划到成都后再转坐客车到都江堰。假期出行车厢里人满为患,走道里全是人,气味复杂,方便面的味道尤其令容令火感到胸满。他票买得晚,没买到全程的有座票,分了两段路程买票,一开始有座,离成都还有六站路买的是无座票。

  有两个姑娘和容令火是一块在南安上车的,上车时其中一个姑娘的行李箱有些沉,自个儿放不到架子上,容令火帮忙托底放上去了。后面六站路容令火没座,他挤到厕所边站着,谁要上厕所都得过他这一关。过了一会儿那姑娘来上厕所,看到客令火站着就招呼他到她们的座位上跟她们一块挤。这姑娘挺豪爽,说就剩下六站,说说话轮换坐坐就到了。另外那个姑娘一直在看视频,对容令火不是很热情。聊得十来分钟,他们熟络起来,都是南安市的大学生,都是出来旅游,这能聊的话题就多了。容令火的学校是一本,这两个姑娘读的是三本,还低他两届,他在她们面前有足够的自信。豪爽姑娘叫林燕双,另外那个姑娘叫张景。林燕双说她俩要先去峨嵋山再去乐山观大佛,容令火说他要去都江堰看舅舅。林燕双说都江堰离乐山大佛很近,她们如果有时间也想去看看都江堰,历史书上这个地名没少提及。

  张景在一旁说,“我们是穷游四川,时间怎么会没有,就是看钱够不够花了。”

  林燕双冲容令火吐了吐舌头笑着说,“是啊,我们还想多留点票子吃四川美食呢。”

  容令火说,“你们到都江堰,我请客。”

  张景说,“要我说都江堰你就别去了,除了水和坝没什么看头,还不如和我们一道去峨嵋,当护花使者。”

  张景说话的时候眉毛一挑一挑的,这话说出来很有诱惑力,要不是和舅舅约好,容令火真要改变计划了。他发现张景很像一个他熟悉的人,他想了很久,临下车才想起张景长得像黄雨芳,黄雨芳是他心目中的美女、偶像,张景算不上美女,但看上去她们就是有一种相似感,也许是一样瘦一样白?

  三个年轻人分别时留了手机号加了微信。

  林燕双说,“回南安见。”

  张景说,“说不定不用等这么久。”

  张景似乎说得漫不经心,但容令火的心扑通了一下。

  舅舅在车站接到容令火,先是带他找了一家餐馆吃饭。舅舅让他点菜,说想吃什么点什么,后面又说,“等会儿你跟我回寺庙去,住在寺庙里是要吃素的,要想吃肉你现在多吃点。”

  容令火大吃一惊,“去寺庙干吗?”

  舅舅说,“我现在在般若寺做义工,寺庙新盖一座药师佛殿,缺我这样的木工。”

  “盖庙还有做义工的?”

  “有的,不止我一个,有十来个义工呢。”

  “一分工钱都没有,就管饭?”

  “是,不拿工钱,白吃饭,我告诉你,那饭可好吃了,寺院煮出来的白菜豆腐、青菜木耳和外头的味道不一样,到寺庙里你会一点也不想吃荤的。”

  “你要干多长时间啊?”

  “估計还要干上半年。”

  “你做义工还能陪我出去玩吗?这里离乐山大佛不远。”

  “等会儿吃完饭我陪你去看都江堰,今天我是特地请了假出来的,乐山大佛暂时陪不了你,木工活多,人手少,我不好离开。”

  “那你干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去看乐山大佛。”

  容令火在高铁上虽然没跟那两个姑娘说自己的具体行程,但他认为到了都江堰舅舅肯定要好好陪自己出去玩,现在看来舅舅是不能陪他了,那把他叫过来干吗呢,他有点不痛快。

  “你先去般若寺看看,后面我们再看时间安排。”舅舅好像听出他的不痛快,带点讨好地说。

  吃完饭,舅舅说要带他去参观都江堰,容令火想起张景说的话,除了水和坝能有什么看头,他说不想去,舅舅没有坚持,叫了一辆车把他们送到般若寺。

  般若寺离市中心有三四十公里,依山而建,山路两旁种满松柏和香樟,还立有许多石碑,碑上文字大多模糊不清,显出年代久远的印迹。进入山门车不让进,他们下车登记,步行进入,寺院错落建在山脚下,被茂密的树木掩映,山道弯弯,由青石板铺就,他们经过几座大小不一的殿院,绕了一个大弯,出现一片开阔地,舅舅指着一幢搭满木架子的楼宇说,“这就是我们正在建的药师佛殿。”

  整个佛殿看过去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好多工人在修檐顶,敲敲打打的声音传来,舅舅脸上现出兴奋的神色,好像这声音是音乐。

  “这地方不错吧?空气好,风景好,干活轻松,还能听师父们念经颂唱。”

  容令火关心的是他住哪,一路走来,腿都酸了,虽说他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那只背包已经转移到舅舅的背上,但他想舅舅应该先到住的地方把背包卸下,而不是急着带他参观。

  舅舅又指着远处半山腰一座白色的塔说,“那里供有几个大德的舍利子,找时间我带你去转转塔。”

  “我们住哪儿?”容令火忍不住打断舅舅的介绍。

  “离这不远,刚才我们经过的一幢红墙禅院。”

  容令火率先往回走,舅舅跟上他,走了十分钟左右,到达那幢红墙禅院。这禅院相当于一个超级大的通铺,里头至少摆放了两百张架床。舅舅说,“这里能住五百个人,不过现在只住了三百多人。”“这么多人不吵吗?”“大家都很自觉,轻声止语,不吵的。”“上厕所洗澡怎么办?”“都方便的,厕所有好几处,洗澡的地方也有好几处。”

  容令火睡的床舅舅是早铺好了的,舅舅把背包放下,问他要不要歇一歇,他不想再跟舅舅出去转,就说要休息一下。舅舅看看手表说六点钟吃晚饭,他还能休息一个小时。容令火表示在外头那顿刚吃完没多久,吃得很饱,晚上不打算吃了。舅舅就让他好好休息,自己再到工地看看。

  容令火迷迷糊糊睡着了,七点钟一过,屋里回来好些人,把他吵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看到舅舅坐对面的床上看书。舅舅见他醒了,又问他饿不饿,他摇摇头。屋里人一多,气味就有些难以忍受,汗味脚味一阵阵扑来,容令火起身穿好衣服跟舅舅说想到外头走一走。

  山里天黑得早,这时间灰黑的山雾已经把寺院罩住,外头亮起的灯盏显得昏黄无力。空气是清凉舒心的,山野的气息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人觉得心安。舅舅带着容令火往光亮的地方走,告诉他前边是僧人修习的禅堂。禅堂传来木鱼间错有致的声音,伴随僧人的诵念,声音轻细绵密,像斩不断的水流,无始无终。

  舅舅说,“现在是晚课时间。”

  舅舅侧耳倾听,脸上很是庄重。容令火四周环顾,舅舅白天说的那座舍利塔现在看过去竟然还是很清晰,白白的塔身突破夜雾庄严地耸立在山间。

  “舅舅,你今天说带我去转塔,转塔是做什么用的?”

  “转塔首先是表示对善知识的恭敬,其他想求什么,有什么愿,一边转塔可以一边诚心祈请。”

  “那我们现在去转塔吧,我要为我妈求功德,让她身体好起来。”

  舅舅爽快地答应,“好啊,我们现在就去。”

  走到塔边花了将近半个时辰,近前了才发现这塔很高大,底层有油桶点着香油灯,旁边还有一间小小的禅房,估计是供守塔的僧人歇息的。舅舅走在前头给容令火做示范,双手合十朝塔拜了拜,顺时针绕着塔转,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容令火学着舅舅的样子,双手合十,心中暗念,“求菩萨保佑我阿妈许祝梅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不知道绕了多少圈,舅舅停下来,恭恭敬敬双膝跪地朝佛塔叩首。有风吹拂着,容令火走出来的一点汗很快被吹干了。他也朝佛塔叩首,头触到清冷的石板上,心里升腾起一份从来没有过的肃穆和虔敬。此时,山下传来悠长的钟声,随着雾气一同飘来。

  舅舅说,“九点了,晚课结束,要歇息了。”

  每一声钟声响起,都伴随着僧人的一句偈颂,“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下资法界众生同归一乘;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南亩东郊俱瞻尧舜之日……

  他们往回走,一路下山,一路听偈颂,有的容令火听不太明白,但觉得异常好听,颂唱在山间荡漾,与天上浅白的牙月一同构筑出一片寂静的空灵,空不是空无一物,是万物俱在却无一丝滞障,人在其中竟然有一种与游天泳相似的感觉。

  回到禅房灯已经黑了,一屋人都躺在床上歇息了,舅舅带着容令火匆匆洗漱,不一会儿也躺到床上。容令火很少十一点之前睡觉,现在连十点都不到,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他听到一屋子浓重的呼吸声,还有咳嗽辗转的声响,可没过几分钟他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四点钟声再次响起,屋里的人如听到军号一般迅速起身,屋里的灯也亮了,容令火还有浓浓倦意,朦胧中想到早起可能是寺庙的规定,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舅舅早穿好衣服坐着了。

  舅舅说,“如果想睡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我们是六点钟吃早饭。”

  容令火没好意思再躺下,起来和舅舅一道洗漱。

  舅舅说,“你既然起来了,等会儿就和我一起去上早课吧。”

  早起的人都是去做早课的。舅舅领着容令火随人流走到前面相隔有二三十米的一间禅堂里。那间禅堂正面是佛台,供有几尊佛像,点着香油灯,香炉里的高香袅袅轻燃,地上铺满了蒲团,那些人陆续盘腿落座。舅舅告訴容令火禅房里住的义工都是信佛的,所以会自发早起做早课。这群人大概有一百来人,等大家在蒲团上坐定后,有人开始带头诵经,众人都跟着念起来。舅舅递给容令火一本黄皮经册,让他按照上头的经文念。舅舅并没看经册,看样子是很熟悉了。

  容令火拿着册子,没有专心念,他偷偷打量周围的人,包括舅舅,他从他们的脸上读到一种叫专注或是叫虔诚的东西,他对这种状态感到陌生又好奇。窗外一片黑暗,容令火知道远处是山,还有茂密的树林,翻过山林会有繁华的城市。这个时间很多人都还在睡眠中,而他身处的这间禅堂,像舅舅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一群人,他们在虔诚地诵经。他们每个人的心中可能都对佛有所求吧,舅舅求的是什么呢?不求老婆,不求财,不求名,舅舅到底会求什么?

  容令火想不出舅舅心中所求,开始认真想自己要求的,既然到这里来了,他要好好求一求,昨晚上转塔祈愿妈妈身体好,这是首要的,目前他快毕业了,希望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后再遇上一个温柔漂亮的女孩,想到这,张景的影子跳出来,容令火想,张景长得像黄雨芳,如果她做女朋友也不错。

  两个小时的早课容令火基本是在打妄念中度过。

  六点早饭,馒头稀饭各色小菜,馒头松软有嚼头,小菜拌了芝麻香油,清香入味,容令火觉得饭菜是比学校饭堂好吃多了。他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还喝了两碗粥。他看舅舅只喝了一碗粥。

  “你就吃这点不饿?”

  “吃多了爱打嗑睡,不敢多吃。”

  容令火在想等会儿舅舅去工地了他能干什么,舅舅又说,“你今天和我一块到工地去干点活。”

  “我又不会木工。”

  “不用你会,给我打打下手。”

  容令火不是很情愿,却只能点头。

  到了工地,舅舅钉木门木窗,容令火帮忙扛木板木条,有些没用砂纸打磨过的木条,他用砂纸打一遍。舅舅一干起活来全神贯注,半个字也不说,那些裁好的木方木条有秩序地装上,一扇扇古香古色的木窗钉出来,堆成一摞。临近中午,容令火坐在地板上,手酸了,衣服也湿透了,他不好意思叫累,他个头都超过舅舅了,早上还吃了三个大馒头,干活不好认怂,可他这个长假真够悲催的了。

  舅舅看着他笑,“累了吧?下午你不用来了,中午吃完饭休息好了可以在寺庙里随便走走,拜拜佛。”

  容令火没言语,当默认了。中午吃完饭他在禅房休息,睡够了起身翻看手机,林燕双和张景在朋友圈发了她们在峨嵋山玩的照片,他认真看了张景发的每一张照片,张景照相很会摆姿势,也很搞怪,是个活泼又可爱的姑娘。他在下面点了赞,问了一句,明天还在峨嵋吗?张景回,明天乐山大佛,约不约?容令火心一跳,故意等了一会儿再回复,约起!

  虽然保持矜持,没有跟张景说定一个具体的时间和碰面的地点,但容令火去意已定,明天他会前往乐山大佛,有了决定以后,他有好心情参观般若寺了。山门口的正大殿和各个侧殿,来往敬香的香客不少,他一个个拜过去,上香叩头许愿。有一间小偏殿供香客饮茶歇息请佛经,他进去饮了杯茶,坐看香客往来,待了一会儿他出门沿着左侧小路走到半山腰,站在与舍利塔遥望的方向。

  从半山腰上俯瞰,整个般若寺一览无遗,撞钟台建在整个寺庙的中部,特地建了一个高台,一口黑色的撞钟,旁边吊着一根大钟杵。难怪撞钟声传得这么远,那根钟杵就是一棵油光溜滑的大树桩。容令火想象那撞钟的和尚,推动钟杵,一次次撞击的同时唱出偈颂,钟声偈声在整个山间回旋,悠悠扬扬,那是好畅快好抒情的一件事,如若有可能,他倒想试一试他能不能有那样的力气与和谐度,撞一次钟,唱一句偈,让钟声与偈声契合无缝,然后,将整个胸膛唱得通通透透。

  吃完晚饭回房的路上,他跟舅舅说明天早上他要去看乐山大佛。舅舅摆摆手说,“这般若寺不是也有佛吗?风光都差不多的。”

  容令火想,这能差不多吗,在舅舅的眼里,女人都长一样,连风光都一样了。“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想到处看看。”

  见他坚持要出去,舅舅脸上露出遗憾,“本来想让你和我一起在寺庙里做几天工,积积功德,你想走就随你吧,这几天逛景点的人肯定很多,你爬山的时候小心,别跟人挤,不要太劳累。”

  容令火一一应下后,舅舅回到屋里拿了一千块钱给他。容令火没有客气,接过来了。

  第二天早上容令火听到钟声没有早起,睡到六点钟起来吃早饭,舅舅送他出去搭车,这里每天早中晚各有一趟通往市区的车,他在舅舅的目光中登上班车。前往乐山大佛与张景碰面的期待,让容令火顾不上考虑舅舅的心情。客车向前奔驰,舅舅被留在客车过后的烟尘里。

  许祝江送别外甥,回身进入山门,朝药师殿的方向走,看着那青黑的殿顶,他一路念诵着“阿弥陀佛”。他为他的外甥念,为他的姐姐念,为他认识的每一个人念。他认为他需要做很多很多的功德,他认识的人太多了,要把功德分给每一个人,若不多做,不够分的。

  三

  容令火比张景她们要早到达乐山大佛景区,他买了三张门票,在大门附近等待两个女生。他的背包比来时重多了,先前在市区搭车的时候,他特地进商店买了各种特色小吃,麻辣豆干、牛肉干,泡椒凤爪,他记得林燕双说过,她们是打算吃遍四川美食的。等了一个多小时,人到了,林燕双大呼小叫奔过来,张景落后几步,那张脸泛着彤红的光亮,重逢讓年轻人兴奋又有些羞涩。

  容令火亮出手中的门票,“票我买了,上山吧!”

  林燕双说,“等会儿我用微信给你把钱转过去。”

  “不用,我请客。”

  张景瞟了容令火一眼,脸上溢出淡淡的笑,容令火也看着她笑,俩人心照不宣有了某种默契。

  一路上山每一级台阶上都是人,到那些拍照点,等上半个小时也不一定能拍到一张看出谁是主角的照片。容令火的关注点只在张景身上,她说话,她吃小食,她让他帮拍照,只有这些在他的视野中,其他的风景,忽略了,虚化了。张景故意更多地与林燕双交流,冷落容令火,容令火依样画葫芦,对着林燕双说话,内容却是说给张景听的。林燕双对悄然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她赞叹大佛,赞叹大山,她是真游客。

  两个女生拿着手机不停地自拍,仿佛上山就是为了照相。三个人只拍了一张合照,照片上林燕双站在中间,容令火和张景一左一右。后来这张照片容令火重新加工,把林燕双裁掉,照片上只剩下他和张景两个人,为了不让空着的位置显得怪异,容令火移花接木放上一只大熊猫,变成他俩攀着一只大熊猫。回到南安后容令火把这样编辑过的照片发给张景,这是一个求爱的信息。张景没让他煎熬等待,给他发了一张么么哒的表情,那只打飞吻的猫咪飞出来的是一颗颗的小心心。

  那个周末,容令火前往张景的学校,他等在校门口,等了蛮长的时间,后来,化了浓妆的张景站在他跟前,他差点没认出来。化了浓妆的张景看起来年纪大了几岁,本来不大的眼睛经过处理变圆变风尘了,已经够丰满的唇显得笨重了,幸亏她穿了一件泡泡袖扎细腰带的裙子,那是属于少女的。

  容令火把一支红玫瑰递过去,张景噘着嘴说,“才一朵呀?”

  母亲今天才转过来三千块,容令火弹药充足,他上前拉住张景的小手,“到花店去,你自己挑。”

  那天他们用一束玫瑰花确定了恋爱关系。张景让容令火把林燕双的微信删了,她说,“防火防盗防闺蜜。”容令火被这醋煨得软乎乎的。那时候他已经发现张景长得一点也不像黄雨芳,但要他想黄雨芳长什么样,想来想去脑子里只有张景这张瘦长苍白的脸,张景的形像把黄雨芳的形像覆盖了。

  许祝梅趁假期赴外地照顾患病的发小,她不知道儿子已经在这几日迅速长大成人。她看了儿子在微信上发的乐山大佛的照片,乐山大佛是真大呀,与山一样大,儿子站在那旁边,小小的像根火柴棍,要不说人是蝼蚁众生呢。以往放长假孩子铁定是会回家陪她的,但这趟她出门了,孩子就说去都江堰看舅舅,可怎么又一个人跑乐山大佛去了?照片上可没有许祝江的影子。许祝梅除了在儿子的照片下面点个赞没有说什么,她自信儿子的独立能力,从小没有爸的孩子,妈再怎么替他遮风挡雨,雨还是会淋到,淋多了,能照顾自己。容令火从来不向许祝梅打听父亲的事,从这点上看,就是个晓得轻重的孩子。自从儿子上了大学,许祝梅彻底就把手上牵着的一根细线扯断了。

  眼下,许祝梅更在意的是她的发小蔡晴,蔡晴乳腺癌晚期,已经扩散到骨头,人躺床上天天翻来覆去地喊疼,头撞墙,说要去死。任何治疗对蔡晴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实在痛不过,就到医院打止痛针。许祝梅为了减轻蔡晴的痛苦,就给她按摩,按着的时候蔡晴会觉得痛少了些,也只有在按摩的时候,她才会和许祝梅正常说上几句话。

  蔡晴每天都在交代后事,屋里的东西,这给谁那给谁,她的病发现以后没有通知任何亲友,说现在谁都忙,不再给人添堵了。许祝梅用笔将蔡晴的交代认真记下来,列成一个清单,还让蔡晴在上头签了名,写上日期。蔡晴说如果许祝梅不介意的话,所有她的衣物许祝梅都可以拿走,她一直以来是很注意穿着的,上万块钱一套的衣服也舍得买。许祝梅站起来让蔡晴看她的腰身,“我这三尺的腰会把你的衣服撑爆,谁能和你比身材?”

  即使在病中蔡晴在这点上还是有几分自得。“我就没胖过,腰围一直没超过两尺。”

  “美了一辈子,值了。”

  蔡晴听着眼里泪光盈盈,想的也许是再美的皮囊终究也要朽坏。她每天要求许祝梅给她做口味辛辣的菜,不辣她拒绝吃。许祝梅说吃辣的太刺激对身体不好,她说我这样还指望能好到哪里去。许祝梅想想也是,就按照蔡晴的想法,变着法地给她做了辣子炒鸡,水煮鱼,麻辣香锅。

  只有在吃的时候蔡晴最有生气,她认真地吞食每一块肉,每一根菜,尝透它们的滋味。她说,“梅啊,这就是人间烟火啊,吃一顿少一顿了。”

  许祝梅说,“吃吧,想吃就吃,还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包括想不开的,都跟我说。”

  “没啥想不开的了,就是觉得冤,明年八月我才五十,我竟然活不过五十,在这年头算是短命的了。”

  “看跟什么人比了,那好不容易投胎被打掉的孩子一天得有多少?生出来养不活的又有多少?你要跟他们比,是高寿了。再说了,结婚生子离婚你一样样都经历了,比我强,我婚都没得结,没人要。你的孩子也成才,都到国外去了,要不是隔得天远地远,肯定会回来照顾你的。”

  “我悔啊,当时和那家伙闹,天天闹,闹了那么些年才离,估计这癌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是怨气结出来的硬核啊,我死了,别人还欢天喜地合家团圆地活。”

  蔡晴脸灰扑扑的,没有一点光泽,深陷的眼睛显露出绝望衰败的粉红,说完这番话,她又拿头撞墙说不想话了,早死早超生。

  许祝梅第二天找蔡晴以前的男人去了,那男人和蔡晴离婚十来年,另外又有了家。许祝梅把人约出来,在男人家附近一间小咖啡屋里。那男人依稀认得她,当年他与蔡晴结婚离婚都曾见过这个女人,还不止一次。他也依稀记得在蔡晴口中,这是个死倔死倔倔得令她佩服的女人。连蔡晴这么死倔的女人,都还佩服这个女人,男人心里涌上来的只有厌恶,他厌恶和蔡晴相似的东西。

  许祝梅把蔡晴患病的事说了,男人说,“我们分开十几年了,你是希望我去看她?”

  “蔡晴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我希望她不带一丝怨恨走。”

  “临死了还是恨我对吧?这我没有办法,我没打算去看她。”

  “夫妻一场,人都要死了,你还同她计较什么?去看看她,向她认个错。”

  男人苦笑,“你是她好朋友,难道还不懂她?我去向她认错有用吗?之前认得少吗?估计要她心平气和咽气,只有是听說我死在她前头,还不得善终,对,要不你就回去跟她说我死了,让她高兴高兴,我不忌讳这个。”

  许祝梅不愿意承认蔡晴是这个心理。“你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看在孩子的面上,去看看她,认个错。”

  “那孩子认我吗?我给他打过电话,除了像他妈一样骂我没有别的话,不认我无所谓,少个冤家,行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男人站起来快步离开。

  “我求你了!”

  男人没有回头,许祝梅颓然坐下,她隔着落地玻璃窗看着男人站在马路这头等红灯。天快下雨了,风刮得街上尘土飞扬,塑料袋飞舞。男人一只手捂住鼻子,绿灯亮起来,他快速穿过马路,到达街的那一边,突然,不知道哪里俆俆飞下来一块广告牌,把男人砸倒在地上,过得一会儿,好些人围了上去。

  许祝梅仍然坐着不动,她闭上眼睛休整了至少八秒钟。多年来她一直用八秒钟作为一个冷却装置,无论多大的事情,不着急,不上火,在心里数八下。这是一个凑效的办法,八秒之后她会用相对平静的心情把事情从头到尾再理一遍。今天不止用了一个八秒,许祝梅没有再看往窗外,但她确定刚才看到的是一个虚境,因为她心中有念,便将相呈现给她看。男人一定是早已经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中,晴朗白日无风无雨,哪里会有广告牌飞来把人砸倒?

  许祝梅站起来,到收银台付了账,用平稳的步子走出咖啡店。

  她回到家中,刚进门蔡晴把一只水杯砸到她脚边,说家里的水喝起来全是漂白粉的味道,一股子医院的味道。许祝梅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说,“嫌自来水不好喝就喝矿泉水呗,不是给你买了一箱吗?”

  “你这一天去哪了?”

  “找你前夫去了,没想到,死了,想把他弄到你面前,给你说几句好听的,却没了。”她说得从容淡定。

  蔡晴打开矿泉水,一口一口地喝,喝了半瓶,放了一个响亮的屁,人桀桀笑起,一边笑一边抹眼睛。许祝梅木愣坐着,她没力气陪蔡晴闹腾。这屋里一人狂笑,一人发呆。

  蔡晴的笑声好不容易止住,可能也是没力气再笑了。“梅啊,给我洗洗澡,换身新衣服吧。”

  蔡晴枯槁如木,眼睛再无一线生机。许祝梅知道临别在即,她上前抱住自己的姐妹,她想要把时间给她渡一些过去,那怕让她在这世上多停留一秒。

  當晚,蔡晴辞世。许祝梅给蔡晴国外的儿子发去信息,办好后事,就到车站乘车回了家。

  回到家,她先给自己烧了滚烫的一锅中草药水,药水倒到一只大木桶里,大木桶底铺着圆滑的一层卵石,水汽弥漫,她坐进去,让水漫过颈脖,一开始觉得有些热,后面是越来越热,得忍着,让自己热透去。她拿起一块光滑的石头划刮膝头,划刮大腿内外两侧的筋络,这些天为了照顾蔡晴,风湿骨痛都顾不上了。这病生了容令火以后开始发作,越来越严重,以前靠吃药,中药西药吃了一房子也没什么效果,倒把人吃得全身发面一样长肉,胖得走路不留神就摔跟斗。她后来停了药,抓草药回来,痛得要紧时煮药水泡一泡,药水泡泡是能把痛缓一缓的。

  草药里有防风红花血竭,煮出来的药水偏红色,人一动那红水跟着波动。许祝梅眼前浮现那个男人被广告牌砸倒的样子,人躺在地上,颈脖有一处豁口,血汩汩往外流,就跟这药水一样。这一幕清晰再现,更增加了它的戏剧感,日常的戏剧感经常环绕着许祝梅,走在街上,迎面走来的人会在她的眼中五官消失,他们纷纷涌来,又纷纷散开,只有她始终在朝一个方向走。她觉得她是演员,其他的人也是演员,而她是主角,其他人都是配角,剧本早已经写好,写剧本的就是她自己。需要的时候,有些人就会死去。

  男人的脸一瞬间变换为容令火生父的脸,白净儒雅,几分忧郁,和当年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岁月的痕迹,一种酸胀感从许祝梅的腹部往上升,顶到她的胸部,他怎么可能不老?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这个男人,莫名其妙的,怎么会从一个毫无关联的男人联系到他身上?这么些年,她没有打听过他,或许,他死了呢?死得早模样当然没有改变。这个念头一上来,许祝梅觉察到自己心中的恶意,有些恨经过年月的清理和掩埋,你以为它们不复存在,可它们永远是生命力顽强的草籽,风雨过处,抽芽生根。许祝梅羞愧了,二十来年要守的心始终如波中月,浮浮沉沉。

  二十四年前,许祝梅青春饱满对爱情充满遐想,她可以站在石桥上对着河水念诗,可以把手放在胸口上对着天上的明月祈祷,只为求一个心仪的婚嫁对象。她怨怼自己生活的县城太小,人口稀少,交通不便,哪里有人才?她好不容易争取到进省城进修的机会,也终于遇到一个心仪的男人,她满心欢喜全心奉迎,后来怀孕被弃,从癫狂回到现实,原本也就大半年的时间。

  许祝梅从省城逃回乡下父母家,帮父母种玉米种豆子。她用粗糙的劳作来劳累身体,麻痹停不下来的思绪,唯独不把怀孕这事放在心上,那个东西在她的身体里好像没有任何动静,她既没有呕吐也没有嗜睡,锄地她大幅度甩开膀子干,在她身后并不肥沃的土地被她翻得如发糕一样松软,许多被斩断的蚯蚓,在拼命地蠕动,它们从一条变为两条,继续钻进土里。许祝梅薅那老死的瓜蔓,拉扯间锄头一下锄到自己脚指头上,指甲盖往外翻,鲜血淋漓。那一下,她突然把锄头一扔,抱着脚嗷嗷大哭。

  父亲听不得那凄厉的哭声,从田坎脚冲上来数落她,“吃了几天城里粮连锄头都不会用了,早点滚蛋,还好意思哭!”

  许祝梅停止了号哭,囧在地头上,她抬手抹一把汗,手上的土掉进眼里,更多的眼泪渗出来,她看了看周围的坡地,石头横亘,黄土飞扬,她想,她肯定是做不回农民了,当然,她也做不了大城市的人。

  许祝梅收拾了一只箱子上西山。西山离家有五十里路,山上有一个小小的尼姑庵,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尼。这一带的人逢年过节,有时间的会上山拜一拜,天远地远的,庵里的香火不是太盛。许祝梅小时候跟伙伴们去玩过,那时只是贪图上山玩耍,还想见一见传说中没有头发的尼姑,只不过没有见着。这次她见着了,老尼安安静静坐在庵门前的香樟树下,手中盘着一串珠子。日落西山,四下无人,许祝梅扑通跪到老尼面前,求老尼让她留下,她愿意伺候老尼,给老尼养老送终。

  老尼年近八十,没说收她,也没说不收她,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许祝梅在庵里住了几天。那几天她和老尼一块拜佛念经种菜做饭。老尼一天只吃一顿饭,米饭加菜汤,许祝梅饭量大,能吃两碗饭,因为没有别的菜,她感觉肚子空寡,还能多吃一碗。老尼睡觉也少,成夜盘腿而坐,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尊佛像。每天许祝梅拼命找事做,手里拿块布这里擦擦那里擦擦,举起布看,污脏极少,唯一要日日清扫的只有院前的落叶。

  老尼除了念经几乎不张嘴,许祝梅平时不敢与老尼多说话,感觉自己是一个凡俗之人,多说一句话都是打扰了师太的清修。她拿了两本经文学着念,念着念着脑袋一栽一栽的,能坐着睡了去。

  那天许祝梅拿着竹扫帚扫落叶,阳光在地上游移着,一块块的光斑时明时暗,她抬起头,天上有云有风,日头很好。她想起在学校里曾经用心记的一句诗,那时她想过,有一天她会念给她的心上人听。

  “风吹云动心不动,死生相依两白头。”她轻声念出来,念了一遍又一遍,为自己的深情鼓动得两眼泪汪汪。

  老尼站在她身后,踩着地上的光影,光影在老尼的鞋袜上起落。“风不动,树不动,心动。”

  老尼说话有很重的口音,不知道是北方哪一处的人,可这一句话许祝梅全听明白了。干瘪的嘴轻轻吐出那么一句,已然把许祝梅敲打得四分五裂,瞬时这一方天地呈现出澄明之境,许祝梅呆呆站立,没有树,没有风,没有天,没有地,当然也没了自己。时间飞逝变幻,抑或滞留不移,无悲无喜,无轻无重,许祝梅恍然间觉得她一定要留在这一刻,抓住这一刻,心动之时,波纹荡漾,一切又回到当下,她站在这里,树在风中摇曳,游移不动的光斑掠过她的眼睛。

  许祝梅扔下手中竹帚,拜倒在老尼跟前。这一拜便是交代,尼姑庵管不了她的心,无人企及的荒野也不能收留她的心,在此处在别处,只有她自己是心的主人。

  许祝梅辞别西山回到县城。她到医院做超声波,医生告诉她,她肚里的孩子心脏有点问题,这在许祝梅意料之外,老天爷给她加了戏,六个月后她把孩子生下来。孩子如一只瘦小的猫崽趴在她的胸口,她摸摸那只毛发稀疏的脑袋,随手翻开一本书,手指处,看到一个容字,作为孩子的姓容字不错,天赐的。孩子一岁时,她借了钱,带孩子到省城做手术,手术成功,孩子一天天长大,她二尺的腰身也慢慢长成三尺腰身。小县城也在慢慢扩张,人、楼房、车子都多了起来,早晚上班时间在城中的石板桥上堵车能堵上半小时。未婚生子曾经给她带来放荡、轻浮、愚蠢等等灰色的名声,这名声在她腰身长到两尺半左右已经完全稀释在日益混浊的空气中。当时这桩事件起碼半个县城的人都有耳闻,起码有半个县城的人口中传播着不同的猜想和评价,毕竟许祝梅是适婚姑娘中的佼佼者。其中最流行的两个版本是,她与单位某已婚领导通奸,她被某乡下男人强奸。有人还忍不住来找她证实到底是通奸还是强奸,许祝梅说记不得了。

  那人说,“怎么会记不得了,难道你是被人灌了酒吗?”

  许祝梅说,“酒不是好东西,我不喝酒。”

  那人出去说许祝梅脑子有问题。

  许祝梅的耳朵和嘴巴在很多时候是关闭的。她在儿子满月时贴了一张红纸在门后,她想等这张鲜艳的红纸变成一张白纸,她的故事就没有人感兴趣了。事实正是如此。

  容令火长到四岁,开始有人来给她说亲,说的是一个刚出狱不久的劳改犯,后来,陆续有鳏夫、病夫。她向媒人坦白自己身体不好,儿子身体不好,对方得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来保障他们母子的生活。她直接开口要彩礼,数额不小,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无人愿意付代价。再后来,无人对一个肥胖虚弱的女人感兴趣了。

  每天,许祝梅拖着一个笨重的身体去上班,她的脚将马路踩得嚯嚯响,似乎没清爽过的汗水一路洒落到地板上,她的膝盖在行走中经常让她痛得龇牙咧嘴,但她的心多半还是轻快的,她想,再肥再重我的灵魂只有二十一克,那些看起来苗条的人灵魂也是二十一克,同样的分量,离开的时候都很轻松。

  四

  容令火大学毕业分配很顺利,他没有像别的同学拼命想办法留在省城,他报考了家乡县政府的公务员,考试通过后进了机关。他的想法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是金子总会发光。这是他看了很多名人传记后得出的心得。他的偶像黄雨芳学霸一个,毕业后还不是分回县医院吗?现在黄雨芳刚三十出头已经是副院长,在县里被人当专家看待,听说省城的大医院多次向她抛出橄榄枝,人家根本不考虑呢。

  周末或假期只要没加班任务容令火会往南安跑,在外面宾馆开间房住下,张景从学校溜出来与他汇合。孤男寡女,耳鬓厮磨,都知道有些事迟早发生,也期待发生。张景指着容令火胸口上一道有十厘米的伤疤问是怎么回事。容令火说是小时候做心脏手术留下来的。张景手捂住嘴说,“天啊,你做过心脏手术,会不会一激动就犯病?”容令火正在节奏上,说,“不会。”他本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身强体健,心脏功能健全,可惜英雄多半壮志未酬身先死。容令火上网查看认为这是新兵普遍情况,假以时日定能马蹄从容踏遍长安。情况没有容令火想的乐观,新兵变老兵,快枪手还是快枪手。容令火偶然发现张景在知网上化名发问,正常男性性生活的工作效率,网上专家高人众多,张景得到的是囊括全宇宙全人类的答卷,容令火看了瞪目结舌,羞不可当,自此称工作繁忙,轻易不敢再上南安。

  张景大学最后一年学校组织到广东实习。中间有个假期,容令火去了一趟广州,张景则是从实习地赶过来和他汇合,容令火在政府工作,假不能休满,得提前回单位上班,所以他们只聚了两天。容令火发现张景比原先更瘦了,一再嘱咐她多吃多睡。张景说都流行瘦,要胖起来容易,想瘦下来就难了。她告诉容令火到了广东这边她才知道别人都是怎样赚到钱的,以前在学校里待着太傻太天真。容令火让她说说赚钱的路子,她摇摇头表示不耐烦说,又说容令火现在是个公务员,那些赚钱的门路和他沾不上边,说了也白说。容令火说,“说不出来的多半是歪门邪道。”张景立时脸上打了一层霜。俩人的交流因为这个环节出现冷场,好不容易聚在一块,还花了钱买动车票过来的,容令火想还是以和为贵。张景早先说学搞网络直播,可惜手机太破,容令火花五千多块给她买了一只新的豪华的。张景用新手机马上制作了一条视频发给容令火,俩人和好如初。

  离过年还有一两个月,凡在广东打工的一族早早就订好回家的票,容令火要帮张景订票,张景却说这个年不打算回家了,要留在广东过年。张景告诉他广东这边一到过年就出现工荒,她如果表现好,明年可以留下来工作。听张景这么说,容令火心里很不舒服,张景不仅是这个年不想回来过,以后都想留在广东了。

  过了两天张景发了一个视频过来,像是介绍时装店的,她说和同事逛街,满街的漂亮衣服,同事一口气买了四件,她就买了一杯奶茶。她手中拿着奶茶挑眉噘嘴,指甲五颜六色,看上去像个网红。容令火想张景不能回来过年,自己也过不去,就给她转了六千块钱过去,让她买新衣服,买好吃的。过得两天张景穿了一身红色的大衣拍照发给容令火,说是用他给的钱买的,大衣八千块。容令火脸有点发热,他不明白张景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这大衣八千块,他只给了她六千,这不是有个差额吗?作为男朋友给女友买件衣服还短钱,真打脸。他夸她穿这大衣艳光四射,跟明星没两样。

  明星大衣照刚发没两天,张景在广东那头出事了,打电话过来向容令火求救。她这段时间是在一家专门生产高级精油的公司上班,那些什么玫瑰薰衣草等精油在这家公司都算是低档货,沉香檀香龙涎香精油才算得上高档货。这些高档精油平时都存放在有保安专门守卫的库房里,那天张景取样品去给客户验货,不小心把一只装有500毫升沉香精油的玻璃容器打破了,老板让她赔二十万,还说是成本价。

  张景在电话里哭哭啼啼,“怎么办,我怕,我哪里去找二十万?”

  容令火一听二十万也毛了,第一年工作领的是实习工资,他存下来的钱还不够一万呢。他问张景家里有没有办法。张景说她爸妈都没有固定工作,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学,根本拿不出钱来。张景还哭诉那老板看起来很像黑社会,如果还不上钱,她怕是有人身危险。容令火实在想不出办法,只能开口跟母亲借钱。许祝梅听了事情经过,心里暗想儿子谈的这个女朋友不太靠谱。

  “那老板会不会在搞敲诈啊?说不定是设的局让小姑娘钻,哪里就有这么凑巧的事把瓶子给砸破了,你最好让她报警吧。”

  容令火听母亲分析得有道理,就让张景报警,说如果警方判定要赔偿再想办法。很快的,张景那边就发了派出所的处理意见过来,认定张景是过错方,要照价赔偿。

  容令火只能再次向母亲提出借钱,许祝梅看对方反应这么迅速,心里更是有疑问,她一口回绝,“这事最好让她自己家里人去处理。”

  “妈,她是我女朋友,现在有困难来找我,我怎么能推呢?”

  “问题是你没有这个能力。”

  “妈,我知道你一定有二十万,你当借给我,我以后会还你的。”

  “孩子,二十万妈是有,是这么多年来辛苦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妈身体不好,你过两年也要结婚,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用出去。”

  容令火本来就不抱太大的希望,听母亲这么说,他不能逼迫母亲,他恨自己没用,女友有困难没办法伸出援手。这时,他想到了舅舅,舅舅应该是有些钱的。他打电话把事情经过跟舅舅讲后,舅舅倒没有对这事提出什么疑问,只是说他目前手头上只有万把块,让容令火到他的住处去拿一些借条去讨债。舅舅在县城有一套小房,有一套钥匙留在容令火家。容令火去到舅舅家,按照舅舅说的,找到那只专门装有借条的铁盒。容令火不想让母亲知道,怕母亲再阻拦,但他又急用钱,只好硬着头皮把借条拿给他妈妈看,因为舅舅事先说了,“借钱的有的是本县的亲戚朋友,有的是我在外头打工认识的朋友,你让你妈辨认,她认识的你们就去讨。”

  他和母亲一起翻看那些借条,四五十张是有的,时间长的借了有十几年,最大的一笔借款数额是十万,其他借三百五百的有,一千两千的有,三万五万的也有,加起来总额超过四十万。母亲把一些借条挑出来,说这些借条基本是他们乡下亲戚和县城的朋友借的,“我不出面,这些钱估计永远都拿不回来了,你舅舅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有些人就把好心人当傻子了。”

  许祝梅带着容令火一家一家去讨债,几乎没有哪家是好脸色的,还有一家说许祝江为什么不自己来。许祝梅说,“你们有房有车,许祝江在外头给人打零工,盲流一样,四十好几连老婆都没有,做人得讲良心。”

  除了一家说过年连肉都吃不上的没还钱,其余的都把钱还了,一共拿回十八万。容令火担心母亲不把这十八万给他,一直跟在母亲屁股后头。

  许祝梅说,“你舅舅既然答应了你,我就把钱给你,你自己处置,这些钱你以后是要还给你舅舅的,不足的两万,妈给你补上。”

  做出这个决定许祝梅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就当用二十万来买儿子的一个成长吧,这学费今天不付,明天也是要付出去的,跟她當年一样。

  容令火听了母亲的话鼻子酸了,他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母亲一个人把他养大,他除了让她操心,没让她享过一天福呢。他通知张景钱弄到了,张景让他把钱转过去。这么大一笔钱,容令火不同意直接转给张景的老板,他决定亲自去广东一趟,交了钱就把张景带回来。张景说不需要这么麻烦,但容令火坚持这才是最妥当的,他让张景把住址发给他,过了半天,张景才把地址发过来。

  容令火按照那个地址前往广东某地,乘坐高铁,转了两趟车到了。那是一带工业区,厂房灰暗,中间夹杂着一些破败的居民房。容令火敲开其中一间房,开门的是一个干瘦的男人,男人脸色阴沉,眼神飘忽。容令火问张景是不是住这,对方点头称是,把他让进屋里。等容令火一进门,三四个男人从里面的房间冲出来,抢下他的行李箱,把他摁到地上。容令火意识到进了贼窝,从张景手机上发过来的地址不一定是张景提供的,或者她本人当时受了胁迫。容令火出来前将二十万存在卡上,身上带的现金就一千来块,那些人拿了卡,威胁他把密码说出来。

  容令火说,“我要见张景,只要你们让她跟我走,我会把钱一分不少的给你们。”

  他们开始打他,踢他。从小到大,容令火没被人打过,母亲从来不打他,光跟他讲道理。这些人不讲道理,只动手。打在脸上的巴掌,踢在肚子上的脚,除了疼痛,更让容令火感到屈辱。这个时候他不怕死,在政府工作有些日子了,他看事情学会理线索看本质,这些人不会为了这二十万把他逼死,他们在这里租房,留下太多的线索,把事情弄大,警方一查就能查到。他们图财,看来张景打破精油瓶真像母亲说的是被设了局。

  容令火咬紧牙关不松口,他坚持要见到张景,把人带走,再把钱给他们。

  他们把他扔进一间屋子里,过了半把个小时,张景一个人进来了,穿着容令火给她买的那件红色大衣。看到张景容令火很是欣慰,问她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被人为难。张景抱住容令火抽泣着说没有。容令火闻到她身上香水的味道。

  他说,“别怕啊,我一定能把你带回去。”

  “这些人挺凶的,你还是把密码给他们吧,他们拿到钱就没事了。”

  “我现在怀疑你打破精油瓶是被人设计的,我们不能轻易把钱交出去,何况我们都被扣着呢。”

  “我是真把人家的东西给打坏了,那些精油是挺值钱的,我们公司的客户一次都是上百万的交易额。”

  说着话,张景的手机在她的大衣口袋里响了。容令火挺吃惊的,“你带了手机?有手机赶紧报警啊,我一来手机就被他们搜走了。”

  张景手捂着口袋,“报警他们会打死我们的。”

  容令火手伸向张景的口袋,“哪里有这么多怕,我就不信他们敢杀人。”

  容令火刚把手机拿到,张景却叫喊起来,门外有人冲进来,把手机抢走,挥起拳头砸向容令火。容令火看一眼张景,她已经躲到那两个冲进来的人身后。更多的拳头落到容令火的头上脸上,他的脑子到现在才转过弯来,张景和这些人本来就是一伙,她骗了他,还骗得这么粗劣,剧本没编排好合理情节,连道具都没用好。

  容令火咬破舌头吐出一口鲜血,他把上身的衣服扯开,露出胸口正中的伤疤,他变得很虚弱,喘着粗气。“我有心脏病,动过手术,你们再打,我熬不过死了,你们等着被公安查吧,我来这里家里人是知道的,联系不到我,肯定会报警。”

  他听到张景在一旁喊,“他是真的有心脏病,身体很虚的。”

  他本来是想装装样,吓吓这些人,但气急攻心,又有一脚踢到他头上,他当真晕了过去。

  不多久容令火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小巷的角落里,旁边有五六只臭烘烘的垃圾桶。他全身疼痛,挣扎着走了很远的路才看到一个人,他让人替他打110。后来,他被接到派出所录口供,警察方面通知了家属,许祝梅问容令火要不要她过来接,容令火说自己可以回去。许祝梅说,“行,儿子,妈在家等你。”

  回到家,脸上身上的伤都还在,泛着紫青色,不能碰,一碰嘴要咧开,吸凉气。容令火说,“妈,我错了,好在钱没丢。”

  许祝梅的泪下来了,她摸摸儿子脸上的伤说,“以后要记住了,钱没有命重要。”

  “妈,我知道了。”

  容令火回到家放松下来,接连发了几天烧,大年三十都没有好好吃团圆饭。原先说不回来要在东北过年的舅舅赶回来了,大年三十晚才到家,晚上舅舅在家里陪容令火。容令火听到舅舅一直在他身边念诵经文,细细密密的声音他听得心烦气躁。

  他起身说,“舅舅,你别念了!”

  这句话说出来,火药味十足。

  “行,我不念了,我们来说说话,说说那个女孩。你恨她吧?”

  “当然恨,她骗了我不说,还差点把你和我妈的钱都给骗了。”

  “她这么年轻就想用这种方法来骗钱,将来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我看她挺可怜的。”

  “有什么可怜的?让公安抓起来,我才高兴呢。”

  许祝江拿了一册经文递给容令火,“你有时间念念,然后将功德回向给张景,让她多一些智慧,破除迷障,我也帮她念。”

  容令火听了是又气又恼,他没有接那经册。“舅舅,你有没有被人骗过?”

  “有。”

  “你不恨骗你的人?”

  “哪里有这么多恨?我是爱都还没学会,哪好意思去恨人。”

  容令火听舅舅的话像在布道,听得扎耳。“舅舅,你是菩萨心肠,我看你适合出家,你到寺庙做义工是不是动过这个念头?”

  舅舅摇摇头,“我一身毛病,五毒俱全,哪里敢玷污佛门?”

  容令火笑了,“五毒俱全?舅舅,你有过女人吗?”

  许祝江沉默了一会儿,“这说来话长了,我们得喝点酒,你身体还没有大好,不能喝酒,我去弄点酒酿来。

  许祝江走外头去弄酒酿,他用这个时间想了一下自己经历过的女人们,那些可爱可怜的女子啊,和水上飘零的花儿一样,没有一朵不美,但都失去了方向。他把木工手艺学得很好,是因为他掌握了木头的秘密,在他没有拜师学艺前他先是去研究了一段时间的木材,他在山里了解了不同品种木材的质地、密度、濕度,他了解一棵树变成一根木材所走过的路程,他珍惜每一根木材。在他拜师学艺以后,他尽心让每一根木头物尽其用,他不允许自己辜负一棵树十年几十年成长的岁月,所以,他成了一个好木匠。对于女人,他有对待木材一样的态度,任何一个女人,无论身材相貌出身如何,生于天地间她们都应该得到平等对待。有一类女人,他发现,外人不好好对她们,她们也不好好对自己。

  许祝江从厨房里拎了一壶酒酿进来,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容令火倒了一杯。

  “我经历过的那些女人,你一生都难碰到,听听她们的故事也好。”

  酒酿是酒的精华,甜甜的,很爽口,喝到肚子里,慢慢的身上会热,脸也会热,人是微醺状态,在这种状态下讲故事和听故事,是最妙的境地。

  许祝江在工地上干活,那些以身体为职业的女人是工友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每个夜晚,她们的点点滴滴,在一群男人的口中添油加醋地流传开来。他们互相交流经验,还推选出哪个女人最妙最好,哪个女人最敬业,当然也会说谁最丑怪,脾气最坏。一到休息的日子,工地上的男人会齐齐地往那些女人云集的地方去,他也跟着去。他多半是出去找吃的,炒几个好菜,喝上一点酒,用不了多少时间其他人就会过来和他汇合,说说他们刚刚见识到的女人。

  有一个工友说,“今天我找的那个脾气太大,我问她可不可以按时间收费,放一炮算一次钱我们亏了,她们总有办法让我们没几分钟就放炮。她说,你当我是你媳妇啊。”

  这话说出来大家都笑了,笑那个工友异想天开想贪便宜,倒被人数落了。

  有人说,“还是东北女人好,豪爽敬业讲义气。”

  有人说,“南方女人招数多,开眼界。”

  许祝江有时会去找他们口中议论得比较多的女人。有一个女人据说身体结构特别,办起事来特别舒服,是众人心仪的对象,在工地休息日,这个女人经常排不出空档。许祝江请了假特地去找这个女人,女人长相普通,年纪三十来岁,牙齿黄黑,估计平时吸烟不少,唯有一头长发乌黑发亮,披散着,添了几分妖娆。

  他说,“嫁给我吧,不用干这行了。”

  女人甩甩头发,脸上露出讪笑,“你一个民工,没我赚钱容易,凭什么说这话?你这样难道还想我倒贴你?”

  “我手艺好,能赚不少钱,钱以后全归你管,够花。”

  女人点燃一支烟,递给许祝江一支,他摆摆手说不要。女人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她朝他吐了一口烟。

  “我出来多年,早已经不习惯居家过日子了。”

  “日子是慢慢过出来的,你现在还年轻,生一两个孩子养着多好。”

  女人扑哧一笑,把烟摁灭。“没时间跟你扯这些没用的,我要接招下一个客人了。”

  许祝江后来又去了几次,女人没有再接他的生意。她这样,他反倒知道她是在意了,他心疼她,她知道有人可以拉她上岸,她却觉得这是拉别人下水。这样的女人不坏。

  许祝江也跟一个好口碑的东北女人求过婚,那女人同样拒绝他了。

  女人说,“我打过几个孩子,以后生不了孩子了。”

  “没有孩子也可以过。”

  “我现在还不想从良,你来得太早了,等我以后干不动了再说吧。”

  “行,那我等。”

  许祝江没有和这个女人发生过关系,他们在一起就是做东北菜,吃饭,喝酒。他现在偶尔回东北去,还去看看这个女人。女人现在开了一个棋牌室,听说有了固定的男人。许祝江去,女人会带他到小饭馆吃饭,喝酒。女人说,“你像我哥。”许祝江说,“把我当哥也好。”“你对我就是哥对妹的感情,没有男女之情,我看得出来。”“哥只希望妹过得好。”

  前些日子这个女人还特地要把她远房的一个表妹介绍给许祝江,她说,“我表妹没啥社会阅历,人单纯,你娶了她,好好过日子,她交给你,我也放心。”

  许祝江嘿嘿嘿笑了,“女人我自己会找,合适你表妹的男人多了,不用麻烦我。”

  他想娶的那些女人,是不想看她们像水上飘零的花,飘到哪算哪,一个浪打来就沉了。

  许祝江跟容令火说完这些女人,又说了自己的民工生活。他到过很多工地,发现干那些出苦力干重活的往往不是年轻人,以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居多,工地上六七十多岁的人也不少,他们一直在做工,身体看起来都很结实,他们的意愿也很结实,攒钱起房,给儿子讨老婆,供孙儿上学。

  许祝江说,“我羡慕他们能做到这个年纪,如果我到了他们的年纪还能这样干体力活就好了,我愿意死在工地上,也不愿意死在床上。”

  容令火对舅舅的故事着迷,也有疑惑,要不是舅舅亲口讲述,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舅舅曾经活得如此传奇又如此卑微。正如舅舅所说,那些女人他可能永远不会碰到,他不太能理解舅舅的行为,但他听得明白,无论那些女人在世人的眼里有多卑贱,舅舅心疼她们。

  舅舅喝了很多酒酿,讲到最后,双颊绯红倒到他的脚边睡着了。容令火的脑子却慢慢清醒,这两日体内的热毒似乎被这酒酿不动声色的温热完全逼出了体外。他坐起来,拾起刚才舅舅递给他的那本经册,他照上面的文字念了一遍,最后,把诵经的功德回向给张景。一遍诵经的功德可能不够让张景的心破除迷障,回归正道,但他只愿意为她念一遍,他当然还是记恨她。

  五

  所有被背叛的人都会找到他认为合理的被叛理由,容令火自然也找到了他认为合理的理由,这个理由像个幽灵,在夜里,在他闲暇之时,会神出鬼没地掠夺他。他试图与之搏斗,最后发现是右手打左手。

  容令火认定那晚上他是喝多了,因为喝多了他才会骑着电驴子满县城乱转,在乱转当中横穿直插,然后来到那幢两层的小楼前。小楼比前些年更破败,花木依旧葳蕤。他停好电驴,不上锁,大力推开那扇他意识里就不会锁上的门。他没有一点胆怯,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柜台还是在原来的位置,里头坐着一个姑娘,不是胖姑娘,但也不瘦,抬头看他的那张脸,严肃,模样能算端庄。

  他大声说,“利姐在吗?”

  姑娘还未作答,有人从里间掀了帘子走出来,不是利姐又是谁?容令火断定五六年过去,他从男孩变成男人,利姐十有八九认不出他,而利姐和五六年前的状态差不多,浓妆,一脸皱皮,没有变得更老。她穿着一身宽大的粉色绸裙,高跟拖鞋,如果不看脸,人是亭亭玉立,身材婀娜。

  利姐说,“要喝茶吗?”

  容令火说不喝。

  利姐说,“那就来吧。”

  利姐不问他的来由,径直在前头带路,飘拂的裙裾如召唤的旗帜。容令火感到手心开始有汗,他咬紧牙跟了上去。利姐进到一间两进的屋子,外间有茶桌茶具瓜果点心。利姐走进里间。容令火也走进里间。里间就一张超大的床,大得奢侈,床单的雪白成了一种令人心惊的诱惑色。利姐立在床边,示意他躺下,她伸手帮他解衣扣,容令火突然绷不住了,他脱口而出,“我要结婚了,我有阳萎。”

  利姐没有半点吃惊,她继续她手中的动作,替他解开衣服。容令火笨拙地躺到床上。他听到利姐说,“放心,我会让你知道自己有多厉害!”这话他在好些年前听过,如今听起来更是如雷贯耳。

  利姐以手带动容令火,像是在画一幅山水画,她很快让他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舒展。她轻声为他解说,何为高山何为峡谷,何为平川何为丘地,何为火何为水,何为盈何为缺,如何进如何退,如何攻如何守……

  容令火翻越一座座丘地与峡谷,途遇清溪与雨露,再上高山,登顶屹立,盈满而落,浩然酣畅,苍黄大地。

  只此一次,作为男人的极限与潜能,容令火了然于胸,他倍感意气风发前程远大。他觉得利姐让他获得的益处,仅次于母亲的养育之恩,他说不出这份感谢,他用亲吻利姐的手表示感谢。利姐拍拍他的腦袋,像教训个孩子。“男人在这方面必须没有包袱,剩下的是自己守德,不要轻易消耗,对自己对家人才是福。”

  容令火依附着一个逐渐枯干的身体,痛哭流涕。这身体是经验的化身,能让人最终得到安慰的原本不在肉身里。

  离开利姐那里,容令火骑着电驴又转了一遍整个县城。深夜,医院的急诊室仍然灯火通明,这是黄雨芳所在的医院。他步入诊厅,七八个人坐在长椅上,盯着墙上叫号的屏幕,一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他的母亲抱着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地诅咒医生看病的效率。容令火看到诊厅墙上贴有诊室医生的照片,还有分管副院长黄雨芳的照片,照片上的黄雨芳戴上了眼镜,好像变成另一个人,像极了领导。他当然不是为了看照片来的,他取了一个号,至少等了一个小时,轮到他了,医生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说,“我今晚太劳累了,给我挂点盐水葡萄糖,我要补一补。”

  医生抬眼看这个嘴里喷着酒气的年轻人,在处方单上大笔一挥满足了他。

  容令火一个多小时后被护士唤醒,他在输液的过程中睡着了。护士拔针,在他的手背上贴了一块胶布,下面还带着一根棉签,护士让他自己再摁一摁。容令火一边摁着,一边快速往洗手间的方向小跑,他的膀胱里全是水,要不及时排出来就要炸了。这是一次悠长的便溺,落入马桶里的声响不急不缓,前赴后继,容令火在这个过程中享受着一种逐渐远去的快意,当整个膀胱排空之时,他发现身体的一些东西也跟着排出去了,他打了个冷颤,从此,青瓜岁月能用来怀念了。

  容令火转正不久很快接到一个工作安排,下乡挂职搞扶贫,当乡长助理。一同分进来的三个年轻人,就容令火被派到下面去,而且还是最偏远的乡,他心中生出不满,这不就是欺负他上面没人嘛。另外那俩人,一个的姑父是政协主席,一个的爸爸是交通局副局长,他只有一个当会计师的寡母。

  许祝梅开导他,说到基层比坐在办公室更有发挥才干的空间,更能锻炼人,扶贫工作本来就是去帮人,越苦的地方越要帮,这是天大的功德。

  要是在别人嘴里说出这番话,像讲大道理,从母亲的嘴里说出来是贴心的,容令火听进去了。既去之,则安之,与其偷懒耍滑牢骚满腹过一年,还不如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干一年。容令火住在乡下,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在乡里,他几乎每天都下村,没有几天是空闲的,他也闲不住,哪个村危房没改造好,哪个村的路修得不合标准,哪一户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哪一户家里缺劳力,他一村一户去帮忙解决。村里人都喜欢他,说容助理是做实事的人,他经常下村谈完工作就住在村里,随便哪一户。

  一天他喝醉了,待在一农户家过夜,凌晨他被尿憋醒,跌跌撞撞摸黑上茅房,摸错地方进了厨房,那户家的狗警惕地狂吠,火炕上还有好几挂腊肉,可不能进了贼人。狗冲进厨房咬住他的裤腿,吓得他高声呼救,主人闻声起床把狗喝退,问清缘由,主人哈哈大笑,容令火也忍不住大笑。他放完水,主人还等在茅厕外头,俩人干脆不睡了,坐到炕上烧热茶喝。主人原本是个喜欢打老婆的汉子,前两年老婆跟人跑了,就剩一个人过。这男人跟容令火哭过好几回,说后悔,还担心再也讨不上老婆。容令火给他思想上疏导,还让他申请小额贷款,鼓励他多种油茶树,男人害怕借钱要还利息,犹豫着。俩人喝着热茶,容令火继续讲政策,讲油茶的效益和前景,再讲到善良持家的女人。天亮时,男人彻底想通,决定马上打报告申请贷款。

  容令火从那户人家出来心上一阵轻快,路边的臭水塘闻起来都有农作物丰收的香气,这男人靠种油茶获得利益的前景他已经看到了。

  容令火喜欢这种山村生活,与山林和土地的距离近,与人的距离也近。舅舅喜欢混在民工队伍里四处漂泊,应该也是喜欢这种感觉吧。

  四五月间,天天下雨,很多地方都被淹了,到处在搞抗涝救灾,容令火走在田间地头,和村民一样发愁,田被淹了,瓜捂烂了,新结的果子被打落了。市里县里的领导也三天两头下来视察工作。那天是个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下来,容令火陪着一块下村做调研。下去的时候容令火和副县长坐同一辆车子,顺便向副县长汇报工作。返程时,容令火已经上了副县长的车子,被乡长叫下来,乡长说回去要开会,要跟他在车上交代会议的安排。副县长的车子在前面走,容令火和乡长的车子在后边走,相隔不到二十米。一路上雨一直在下,浑黄的雨水从两旁的山崖上冲下来。

  乡长说,“再下两天估计就要有塌方了。”

  乡长话音未落,路面抖动了一下,他们乘坐的车子上下蹦了蹦,司机赶紧放慢车速。这个时候,他们都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前边的路面向河边裂开,足足有半米宽的口子,并迅速地塌了下去,像一块软糕一样,副县长的越野车随着坍塌的路面掉到河里。河里的水汹涌呼啸,车子像一件小玩具,翻转,没下去了。

  容令火和乡长齐齐打开车门,跳下车,他们远远地看着喧嚣浑黄的河水,看着不断塌入河里的泥土。他们的腿都有不同程度的战栗。战栗从容令火的腿蔓延到身上,他出现了短暂的窒息状态,在深深的水底,车里一点点进水,空气没有了,车门怎么推也推不开……

  乡长拍了容令火一下,“赶紧向县里汇报,启动紧急救援。”

  容令火紧张得想吐,他掏出手机,拨打电话。脑子里一直是副县长跟他说话的最后画面,那个画面还有些温度。副县长说,“小容,我听说你在这里干得不错,基层是年轻人锻炼的好地方,千万要珍惜机会,我看好你。”

  雨还在不停地下,救援人员在18小时后找到副县长乘坐的车子,车门紧闭,副县长和他的司机都还在车里。

  县里很快召开隆重的追悼会,容令火去参加了,还作为一个代表发了言,容令火没说几句话,悲伤让他泣不成声,话哽在喉咙里。他见到副县长的妻子和孩子,他握着他们的手久久没有放下,如果他和副县长坐的是一辆车,现在会是谁握着他妈妈的手?他是最后与他们的亲人待在一块的人,他想给他们多传过去一些温暖。

  那个死去的司机很少被人提及,各大媒体宣传的是领导牺牲在扶贫路上的事迹。容令火去了一趟司机家。司机的妻子刚生完孩子不久,臃肿,疲惫不堪,那双眼睛这些天被太多的眼泪泡得暗淡腥紅。容令火给女人留下一个信封,里边装了两千块钱。他还细细嘱咐这个年轻的女人,要注意保暖,多喝姜糖水,一定不要思虑过度,他不希望她和他的母亲一样,一生经历无法治疗的病痛。女人的脑袋无力地歪靠在垫子上,挂下来几缕头发,她的嘴里一直在说谢谢。容令火的手指头情不自禁动了动,他有想把那几缕头发给女人挽上去的冲动,也有成为这个家顶梁柱的冲动。当然,它们只在一念之间,自制力很快把这些零落纷乱的念头消灭。

  容令火在家住了几日,他发现母亲越来越胖了。他让母亲早晚出去跑跑步,或是跟别人跳跳广场舞。许祝梅拍拍自己的膝盖说,“我倒是想跑想跳,这腿脚不配合啊。”

  许祝梅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泡药水,不泡腰腿会痛得睡不着,她自己也奇怪,泡药水出这么多汗,人还是越来越胖了。

  容令火提出要带母亲出去旅游。这事一提出来,马上就付诸行动。他跟单位请了假,带着母亲,他们先到成都,看了宽窄巷子锦里杜甫草堂,吃了各色成都小吃,然后前往峨嵋山。母亲腿脚不好,他让母亲坐上滑竿。许祝梅坐在滑竿上笑成一朵花,说感觉自己像个剥削阶级。峨嵋山之后他又带母亲去看乐山大佛,母亲把他以前在朋友圈发的照片上的景找出来了,说你当时是在这照过相,在那照过相。母亲不知道当时他是和张景在一起,这些地方他都给张景留过影。容令火看着远处的山,近处的佛,不知道张景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智慧增长,破除迷障?

  从乐山上下来,他们往都江堰,容令火把母亲带到了般若寺。到了般若寺,他才告诉母亲他前次到都江堰看舅舅,舅舅就是在这个寺庙做义工。

  许祝梅在儿子的带领下,认真参观般若寺,敬香拜佛。二十多年前她到过西山的水月庵,那以后她再没有进过寺庙。听说西山的那个老尼在百岁时圆寂,庵堂由别处来的尼姑进驻了。

  容令火问母亲,“您觉得这个地方好吗?”

  “佛门清净地,哪有不好的。”

  “如果以后我就待在这,您能放心吧?”

  许祝梅又用了八秒钟来稳定情绪,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听错,她在心中从一数到八,努力想弄明白儿子要遁入空门的原因。失恋是去年的事,那一页或许没有翻过去,副县长掉河里因公殉职是近日的事,听说他俩去的时候乘的是同一辆车子,生死无常那一幕是刻在心里了。可这些没有足够强大的说服力,与她当年上西山那一份心如死灰都没有可比性。

  “你出来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吧?”

  “是的,妈,我已经递交辞职报告了,也和这里寺院联系过,现在跟您说是有些突然,您不要怪我自私,不给您养老送终。”

  “很多年前没有你的时候,我就计划好一个人过。”

  “那,您同意了?”

  许祝梅看着儿子,这个天生左右心室有缺口的孩子,她把他留下来就是个奇迹,是她的奇迹,也是他的奇迹。

  “告诉妈,为什么要出家?”

  “为勘破生死,为自己的心得平静,也为了给你们和所有人祈福。”

  她点了点了头说,“好,真好,妈以前也想过要出家,上山到一个尼姑庵住过一些日子,后来还是下山了。”

  “为什么呢?”

  “因为妈本来就没想出家,只是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后来觉得过芝麻蒜皮的日子来看自己的心,也算是出家了。”

  “妈,您说这话有禅意呢,我是愿意到这样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修,好好悟。”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儿子高出她不止一个头,她看他需仰视。“你大了,自己拿主意,妈不干涉。”

  许祝梅步出般若寺的山门,回头又看了看,她的儿子将来会成为这里的一部分,和山林树木一样。

  回到家中许祝梅打电话给弟弟,“阿火要出家当和尚,选的是你以前住过的般若寺。”

  许祝江说,“不是一时的冲动吧?”

  “不是。”

  “那让他去吧。”

  “嗯。”

  许祝江接姐姐电话的时候,一只手还拿着凿子在柱子上打方眼。他在修一座桥,当地人叫福桥,修在村子的下游,传说能把村子里的福气拦截在村子里。姐姐那头电话挂断,他的手停下来,脑子里翻出容令火跟他上山转塔的情形,他心中暗暗感叹那叫作缘分的东西。福桥修好还要半年,到时他会到般若寺走一趟,除了看看外甥,再看看寺里有没有什么要修缮的。

  带容令火的師父叫见远。在正式剃度之前容令火跟着见远师父修习,每天除了读经做功课,他要到山脚去挑水。山脚有一眼泉叫清心,寺里用清心泉的水来供佛。起初他挑一担水来回得走四十分钟,担子在肩上越来越沉,他扯两张魔芋叶盖水上,步伐不稳,水仍荡出不少,两担水挑下来肩上磨去一层皮,辣辣的痛。伤口没好第二日继续挑,那份痛得咬牙忍。半月之后肩膀磨出一层硬皮,磨不烂了。月余,脚下踏的步子日益稳健,水一滴不溢,鞋半点不湿,算是会挑水了。

  容令火喜欢这种肉身的操练,行走,挑水,一心不乱。

  一日跟见远师父上药师殿,容令火说起舅舅曾在这里做过义工。见远师父说认识许祝江,夸许祝江是一个巧手的木工,还说除了这大殿的木工,正殿那几张供佛的案台也是许祝江的手艺。容令火忍不住告诉师父,舅舅信佛,有大善,可惜还是留恋红尘,不能放下出家。

  见远师父双手合十,“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间,许居士在红尘中修炼,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智慧,在下敬佩许居士。”

  容令火听了脸热了,刚才他的话是何等的贡高我慢,仿佛他到了这里便比舅舅要高明了。见远师父说的是他从未领悟的深义,细细想来,舅舅在红尘中所行的布施要比他更深广,那确实是更大的智慧与勇气。他双手合十低下头,默默忏悔。

  阴历八月十五那日天气晴朗,早课之后容令火迎来他的正式剃度。他跪在佛堂之上,香烟氤氲,佛音相续,两旁许多观礼的师兄站立着。

  见远师父站在他跟前,拿着剃刀给他剃了第一刀,大声诵道,“第一刀,愿断一切恶。”

  容令火看到自己的面前掉下一团黑发。

  “第?刀,愿修一切善。”

  “第三刀,愿成无上道。”

  “你的法名:智礼。”

  发如尘土落地,智礼头上一片清凉。远处钟声响起,一共九声,他心中欣然,他将能一边撞钟一边唱那响彻虚空的偈文了,他祈愿他那颗修补过的心脏会将这偈唱得通通透透。

  杨映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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