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住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妻子,兴趣,生活
  • 发布时间:2020-03-18 19:23

  “你在写什么啊?”

  深夜十一点半左右,妻子的声音突然从耳畔传来,男人吓了一跳。“你没睡啊?”

  她躺在床榻的另外一侧——台灯的光线范畴之外。不像他,妻子的作息总是很规律,而且她总起得很早,大概要比他早一到两个小时。他以为她早就熟睡了,鼻息十分匀净,一如每晚那样。他则一直斜倚在靠枕上,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夫妇们》。虽然他很喜欢厄普代克,但它显然并不像“兔子三部曲”那么好读,在枕边放了半个月,还只翻到三十七页——事实上,就这三十七页他也完全忘掉了,每次都是这样,想要接着往下看却发现忘了前面写了些什么,尤其那些冗长的美国名姓,总让他脑子打结。今晚也是。他拿着书,心里在想其他的事。对,其他的,很多。

  丈夫翻了个面——她在暗处盯着他,用那种求索的眼神——把手里的书搁到一旁,说道:“一个故事。”

  她把双手枕在头下。“就是想知道什么故事呢。”

  他皱着眉头,略微思索了一秒,告诉她,是一个稍稍有点古怪的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的事。

  “不是真实的吗?”她看来很感兴趣。

  “不能这么说,”他解释道,“不能用‘真实来衡量。没有一篇小说是完全真实的。要是真的,那就不能称为小说了。再说了,谁会对真的小说感兴趣?”

  “这个我不懂,”妻子说,“你就不能说说你在写什么吗?”

  “一句话说不清楚。”

  “干嘛非得只说一句?”

  “你今天怎么回事?”

  他觉得妻子今天有点不对付,不单单是她的语气,整个人都是。

  “没怎么啊,就是想了解一下,”她说,“半个多月了,我看你很投入的样子,坐在书房里,对着电脑。”

  “你是想提示我什么?”丈夫不免敏感起来。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催你出去找工作。”她解释说,“我不是想干涉你,这半年你什么都不用干,你写你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嘛?”丈夫的呼吸声稍微缓和了些。

  “我就想知道你在写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她挪动了一下上身,稍稍靠上了一点,声音有点干涩,“你没发现吗?”

  “什么?”他有点迷糊。

  “今天,我中午过后就回家了。”

  “哦……”

  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个事,这的确不大常见。

  妻子深深地看了他两眼:“我离职了。”

  他愣了一下,带着一些歉意,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在他想要说点什么时,妻子不失时机地制止了丈夫。

  “别问。”她说,“什么都别问。”随后打了个呵欠。

  “睡吧。”丈夫轻轻拉了拉被子,反手摁了台灯按钮,啪的,世界顿时陷入一种黑暗与蒙昧交织的麻痹中。

  翌日,他像往常那样睡到自然醒。起床冲澡,漱口,接着是烧水,在此过程中,简单吃一点早餐(两片面包加一瓶酸奶)。水开之后,泡一大壶浓酽的花茶。家里存了一些好茶,岩茶,白茶,普洱,但他习惯了茉莉——经泡又廉价的香气贯穿了他整个的职业生涯。

  启动电脑后,一整个上午他都将留在书房里——偶尔会走到阳台上站一站,抽支烟,舒展一下酸胀的眼睛。直到午睡起来,他才猛然意识到:妻子已经离职了。她仍像以往那样,早早就离家出去了,就像什么地方仍有个看不见的“单位”。

  这天她比以往回家更晚。晚饭是他下厨弄的,清蒸鲈鱼是妻子爱吃的——作为对她的某种补偿和安慰。他早早开了一瓶2009年的长城干红,醒着。

  晚上七点一刻,妻子总算回了家,可她说已经吃了。

  “你在哪吃的?”他有点愠怒。就像排演了一天的戏,结果到落幕也没被请上台。

  “路边。”她说,“我一个人,饿了,就随便对付了。”

  妻子有些歉意。“我应该电话说一声的,让你等这么久。”

  “你不是从不吃路边摊的嘛?!”

  丈夫想起很早前曾偷偷为满足孩子的食欲被她发现后怒发冲冠的形象,现在孩子终于拥有了享用垃圾食品的权利,她读高一,一所寄宿学校。

  “凡事总有第一次吧,”妻子俯身看了一眼他的作品,“嗯,像模像样的。”

  “你在哪跑了一整天?”

  “就是瞎逛。”

  “那就行,好好玩玩,或者,也可以出去旅行什么的。毕竟,往后的话,工作的时间还有很久,但这种假期就不多了。”他颇为大度地安慰道,“工作没了就没了,玩够了再说。”

  “我知道,”她轻拍丈夫的肩头,“赶紧吃吧,菜都凉透了。”

  妻子仍然早出晚归,似乎一种无形的东西将她格式化了。问她去哪了,干嘛去了,她也不说,只说四处转转,顺便见一些朋友。倒也能够理解,平日里总是两点一线,单调枯燥,既然赋闲,趁机与旧交好友聚一聚,放松一下也好,以免情绪堆积。只是,也很少见她有什么过从甚密的好友。

  偶尔他说,没事就好好在家待着吧。可她说,跟你都待在家里?大眼对小眼?再说,我在家里走来走去,能不影响你?他也就不劝了,任由她去。

  焦灼了好一段,这个拧着劲儿写的故事终于找到了一个似乎更为合适的方式,就像水龙头打开,流泻得很舒服。晚上,他特意给自己加了个餐,将剩下的红酒喝完了,带着一股晕乎劲上了床。

  妻子觉察到了丈夫的这种自足感,放下手机,问道:“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还好。”

  “就要写完了吗?”

  “快了。”

  其实他才刚刚写了个开头。他总共写了七个开头,都不理想,一直刨不下去,多写一个字都觉得虚假——虽然小说的本质都是虚假。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称满意的路径。

  “写完之后?”

  “再写新的啊。”

  “就这么写下去?”

  “也不一定,”他解释道,“总之,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写个像样的东西……”

  “哦,”妻子若有所思,“我这也有一个故事。”

  “说来听听?”他漫漶地回应。

  “我的一个客户。女的,三十五岁……”

  “等会——”他打断道,“你的客户?”

  “嗯,我找了一个新工作。”

  “干吗那么急?”他说。

  她没理会这句废话,继續说道:“做房屋中介。”

  “可你原来也没做过呀,”李东文有点讶异,尽管对这个职业毫无了解,但他觉得这与她相距遥远。

  “你原来也没写过小说啊。”

  这句话让丈夫闭嘴了。

  “她跟老公的关系很奇怪,她独自带五岁的孩子,老公在广东,”妻子讲述时带着一种惘然的表情,“我是说,七年了,她从没跟老公真正地生活在一起,除了春节。她可以接受两个人不在一起的现实,但又要求他每天给她打一次电话,或视频。关键是,我想不通,她的工资不高,生活品质也不怎么样,每个月主要靠老公打生活费,生活才能过得走。”

  她望着丈夫。“你觉得,这个故事有意思不?”

  “是个好故事。”他说。

  “哦,好在哪里?”她追问。

  “这么说吧,在一个故事里还包含有另一个或以上故事,就是好的故事。”随后他解释道,“这是一个小说家说的。”

  “那你说说,这个女的到底是怎么想的?”妻子有点好奇。

  “可能,这种状况符合他们双方各自的需求。”他试图分析出其中的脉络,“她要的是婚姻的契约,而不是婚姻的生活;而他接受这种婚内的自由——所以他甘愿用付款的方式购买。同时,将孩子放在自己身边,实际上是她的一种控制的方式,包括每天的通话什么,也是。他们的关系你看起来以为是脆弱的,其实不然,就像天平——怎么讲呢,他们平衡得很呐,孩子就是那个秤砣。”

  “太可悲了。”妻子低声道。

  沉默一会儿,她又说:“给我讲讲吧,你在写什么?”

  他敷衍说:“你不一定能够理解。”

  “你不说,怎么断定我不能理解呢?”

  “那好吧,”他在脑子里迅速地整理了一番,“不过我先提醒你,这不一定是让人感到舒服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有天,我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不是人,是一条狗。但是,也不能完全说那是一条狗,只能说,那个怪物类似狗的形状。那时我在报社做时政编辑。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它的呢?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总之,每天上下班,我必须经过较场口的地铁口。那个怪物,天天在出站口附近梭巡,于是我就慢慢熟悉它了。至于它的形象,丑陋,而且苍老,毛发很短,一部分是褐色的,但背脊上灰白了一片,而它的颈部,毛发则是枯黄色的。每次经过它跟前时,它用那种孤单的空洞瞪着我。它仅有一只眼珠。另一个瞎掉的眼眶因为干涸而凹陷得很深,看起来有点可怖。其实在解放碑这样繁华时尚的街区,流浪狗并不少,流浪汉和乞者就更多了。但偏偏我就记住了它的样子。事情都是这样的,有些东西只要你“认识”一次,以后就很容易辨认了。总之,我经常在地铁口、丁字路口、凯旋门电梯那儿遇到它。再往后,我发现它总是喜欢尾随我,就好像跟着我能得到什么吃的东西。当然,从来没有,我也没把它当回事。可是,有一次,它跟着我进了报业大楼,这就有点过分了。更过分的是,它还跟着我进了电梯——这栋大厦的电梯,是安排有专人值守的,一个驼背老头,看起来怪模怪样,但比哪个都文艺,喜欢音乐,不是那种流行乐,是真正的发烧友,他兜里放的音乐你想都想不到,什么穆特的《卡门幻想曲》,巴赫的《马太受难曲》,闵慧芬的《江河水》之类。下工后,他还在宿舍里听黑胶唱片。别看他就是一个值电梯的,还是驼背老头儿,别小看了他,这栋楼里,几百上千个报社职工,那些记者编辑,以为自己多了不得,其实锤子!跟驼背没法比——他可是正式工,是有编制的。那王五王六的小记者,有几个是在编的?照我说都是新闻民工!听说,这栋楼里他是老大,隐形的那种,好多事情——你看不到的那些——都是他说了算。长相姣好点的女保洁,他随便挑。哦,扯远了。我是说,当那条狗——那时我以为它是一条平常的狗——进到电梯,我很气愤的是驼背老头竟视而不见。这让我很窝火。平常它总是跟在我后面,但在狭小的空间里我才发现,它身上有一种味道,一种从肺腑里散发的气味,浓郁,但不能简单地称为臭味,就像是一种食物被烧糊之后又在露天里弃置了很久的那种味儿,让人作呕。但驼背老头居然完全没有反应,沉浸在他耳塞里的那个音乐世界里。这让我气着了。可很快我就知道,不是老头的问题。事实上对它感到憎恶的只有我。我发现,它跟着我出电梯,又跟着我进了编辑中心,卧在地板上,但全部的人——包括在它身边走来走去的人——都无法看到它。它是不存在的,对其他人来说。也就是说,除了我,其他人都无法看到它。这非常奇怪,很荒唐。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只有无视它,刻意忽略它。而它呢,也不像是想要攻击我或是什么。问题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明明清楚它在我旁边又唯有我一个人能够看见它——我根本没法全神贯注工作。第二天,我工作时,它又来了,甚至不晓得它是怎么进来的——门禁对它毫无作用。第三天还是这样。我用在电工房找来的一根铁条,恐吓它,驱赶它。它一点也不慌张——就像知道我不会真的击打它一样——往后退了几步,不紧不慢的。看到它毫不忌惮,我愤怒地挥舞铁条,它这才夹着尾巴离开了。当我回到编辑中心时,所有同事都错愕地看着我——以为我疯了。但我怎么说?我怎么解释?之后几天,它没再出现。可是我出了状况。我负责的报纸二版发生了一个难以容忍的错误:一位新上任的市主要领导的名字——其中一个字——写错了。可昨晚清样时并没有这个错误,我发誓。我努力向值班老总解释,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肯定不是我的问题。主任展示了我的版样,在我修改过的名字下面,又出现了一行编辑符号△。这意味着,是我自己恢复了被修改的部分。就在领导训斥时,不知何时它来到了总编室,卧在一侧的长沙发上,唯一的那只眼弯曲着,仿佛在嘲笑我。我抓起办公桌上的玻璃烟缸,冲它砸去。它挨了一下,尖叫一声,嗖地蹿出办公室。我跟着赶出去,在走廊上,一群同事从后面将我扑倒,摁在地上,我听到耳边有人急促地说,“我就说,你们还不信,他疯了!”

  “后来呢?”妻子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摊了摊手。“我就写到这里了。”

  “只是没写而已,”她说,“但你知道故事是怎么发展的。你知道的吧?”

  丈夫犹豫了一瞬,点点头。“那我当然是清楚的。”

  “那你给说一下呗,”她期待地望着他,“说个大概就行。”

  “那好吧。”他略微有些满足,为自己的设计。“我是准备这样写——那个‘我呢,被送到精神疾病检测中心,但没测出什么明显的问题,可是单位不可能再继续聘用他了,毕竟犯了严重的过错。呃,我就只能这样囫囵说一说啊。”

  “对,快说说,不然我可睡不着了。”妻子催促道。

  “离开报社,他换了个行业,改做地产品牌营销,毕竟从媒体出来的,有行业资源,对于策划得心应手,做得风生水起。可在他得意的时候,它又出现了——总在他别墅周围徘徊,又跟着他出门——他到哪都摆脱不了。这是没法容忍的。他掖了一把砍刀,某天,它在尾随时,他冲过去一阵乱砍,当街把它砍死。然后,他被扭送到派出所,之后又被送到精神病医院强制羁押了一个月。但他挺高兴,毕竟,他终于摆脱了那个怪物……”

  “就这样?”隔了有一会儿,她打破沉默说道。

  “这只是口述,具体写作肯定不一样。你不了解,构思跟实际写的东西总是有差异的,不可能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写作不是复印。但——大体上,思路是这样。”

  “你坐在家里几个月,就为写这么一个东西?”

  他发现,妻子的脸庞猛然有些变形,带着某种惘然与不可思议交织的神情,于是反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它的意义在哪?”

  “……不是什么都要追求意义的。”

  “没有意义的故事,有价值吗?”

  丈夫愣了一下,负气地说:“关于这点,我们没有沟通的必要。”

  妻子想了想,又问:“你真遇见那条狗了吗?”

  “我说了,小说不是真实的。”

  妻子斩钉截铁地说:“这是真的!”

  他有点哭笑不得。

  “首先,你写的这条狗,”妻子说,“你曾经给我提到过,你小时候捡过一条狗,也是独眼。它在你家没几天,就被你们杀了,炖了来吃,你说吃到一股腥臭味,哦,还有它的皮,扒了后挂在你们家后院,都是你说的,还记得不?”

  丈夫默然不语。

  “你在报社工作也是真的,这你不能否认吧?当然,你被辞退是三个月前的事……”

  “不是辞退,是报社垮掉了。”他强烈地更正。

  “好吧,你离职是因为大环境。但我想,故事里应该还有女主角吧,或者还有感情戏什么的,你是故意隐去不说?”

  “你不明白,这是超现实,”他试着尽量和气地解释这件事,“也就是说,不是现实的。再说,我又不是写爱情小说,要什么女主角?”

  “我确实不明白,”她说,“我在想,那条狗,为什么偏偏要跟踪你?为什么别人就看不见它呢?”

  他委实有点沮丧,还有些委屈,叹道:“我早说了,你不会理解的。”

  “不,我想我能理解,但需要一点时间。”妻子渐渐平静下来。“如果这就是你说的故事——我会理解的。”

  星期五这天,他将手机锁在卧室,把自己禁闭在书房里——他急于给小说结尾。至于成不成的尚在其次,首要是先得结个尾。这是他这两三个月得到的一点重要经验。昨天,散伙的老同事约了周末在歌乐山的农家乐聚会。之前他已经推了两次——他不喜欢大伙儿在那集体哀怨的虚无感,虽说他也一样怀旧——再不参与的话,就真如他们说的“自绝于人民”了。可他很怕两天后回来,那股刚刚上来的劲头儿散了,干脆趁势给故事强行“结扎”。不得不说,这个举措还是有效果。虽然还是没有写完,但感觉是对了。当他储存完文档,抬起头,才意识到外面下起了大雨,天也黑了。

  他给妻子打电话,但一直是忙音。

  在厨房忙乎的时候,他听到动静,拐出来,看到妻子在玄关换鞋。

  “你电话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妻子说。

  “一直打不通。那你吃了没?”

  妻子示意,让他赶紧回厨房,水溢出来了。

  洗碗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妻子没被淋湿,而她也没带伞。神了。他把灶台擦拭完毕出来,看到妻子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没开电视,也没去洗澡。

  “怎么了这是?”他忍不住还是问道。

  “没什么。”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了。

  大概十天前,妻子在网上接了一单代理业务,受托给一位在国外出差的客户购房,就是离他们这不远的小区,一套二手小户,四十平米,但有个超大的阳台,临湖。该房源不属于任何中介公司,她按客户提供的信息联络了业主,见面谈得也较顺利,两天后,与对方确定了协议。昨天,那个客户回国了,今天她陪同去了现场。签完合同,她问这位客户,买房是作为投资还是别的什么。他一直摇头,说这个房不会卖,也不会出租,偶尔有时间他会来住上几天。说完后,他在房间里四处打量,摸这摸那,感觉上,他对这里是极为熟悉的。她愈发好奇了。最后他说,这间房对他有特殊的含义,就像一座情感的遗址。去年,他来山城旅游,很偶然的,在洪崖洞结识了一个陪外地朋友游览的女人。他们特别投缘,完全是一见钟情。他提出,要不你给我做个向导?第二天一早,女人居然真的给他打了电话,就在他的酒店大堂里。那真是愉快的一天,当晚她留在他的酒店房间。这样一来,原本他计划的三天假期实在太不够用了。去他的三天!他告诉她,他还要在这里待上至少六天,直到更加深刻地了解这个城市,当然,也包括她。为此,他们需要一个住处,但他不愿在宾馆,单调;也不想去民宿——让人打扰和冲淡自己的快乐。最后她为他——也为自己——选了这个短租民居,虽然不在景区,但在人间烟火之中。况且,去到哪里都很便利,出门有四趟公交,步行一千米有地铁站。老实说,那个宽阔的阳台是他们待得最久的地方,仅次于卧室。跟很多情爱故事一样,最后那晚——似乎即将到来的离别总是容易带来剧烈的转折——争执发生了,并无可挽回。她跟他一样倔强,绝不让步。半夜,他突然发现客厅空着,不知何时她负气而去。之后,他发现她的电话也拨不通了。就像一缕空气,她就那么轻易地消失在一座拥有三千多万人的城市里。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的人。她说她是重庆区县的,但不知道具体哪里。总之,后來他痛恨于自己的个性,还有大意。他也始终无法忘记那几天的感受与细节。煎熬一年后,他扔下原有的公司,把自个搬迁到了重庆。时不时的,他会驱车来到这里,在小区曾经游玩、散步的花园里坐一坐,幻想有天她也会回到这里。有天,他在小区门外发现一张自制的出售信息,就是那间房。为什么不干脆把它买下呢,兴许她哪天就回来了呢?偶尔来住几天似乎也不错啊。可第二天他要出一趟远差,太远了,在新西兰。于是他搜索了一下附近的中介——也就是妻子,将这个事情委托给了她。——故事就此结束了,哦不,还没。离开前,客户给了她一把钥匙,说由于自己经常出差,所以希望她能帮忙照看一下。比如代办缴费等。他解释说,不是无偿的,会支付一定费用。

  “不知怎么的,”妻子说,“我居然接了。”

  “这……”他脱口而出,“挺好一故事啊!”

  “真的吗?”她的视线转到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离开沙发,径直往卫生间去了。

  按计划,他该写下一个小说了。可几天过去,他发现自己被妻子讲述的那个故事缠绕着。像中邪了一样,他总是动不动就想到那个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家吗?那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何以如此激烈而不可收场?好几次,他坐在阳台上,似乎能看见那个人站在湖边,像一个悲伤的鸬鹚,目光空空地望着远处。

  这天晚餐时,他先是问了问妻子最近的工作情况。当然,也问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历来如此。于是,他就很自然地——其实是很刻意地——提到了这个人。根据妻子的描述,他是南方人,从事类似投资管理的工作,大约三十五岁,背一个黑色双肩包。大约一米七十六公分的样子,平头,细眼,比较清瘦,但并没多少生气。从侧面看,稍稍还有点佝偻。他也不怎么爱说话,吐字也很缓慢,但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他比较激动,甚至还有点急促,神经质,妻子注意到一个细节,叙述时他的手指头微微颤抖。不过,她否认有什么重要的内容被自己遗漏了,“你问的这些我都问了,但他不说。”妻子指的是,那个人讲了很多,回忆了很多他们的欢爱,甜蜜,但拒不透露为什么起了争执。

  “你也对这个事感兴趣?”妻子问道。

  “我觉得挺有意思。”他如实说。

  “一个故事里有两个故事?”

  “不是,”他解釋道,“这个故事里有很大的空白。”

  “如果你觉得对你有用——”妻子迟疑一秒,说道,“我帮你打听打听?”

  “还是算了。”他摇头。由自己来填补那个空白,这不正是他的工作吗。

  “事实上,”她突然扭捏起来,“我又去过那里。”

  “哪里?”虽然知道她的意思,但他仍多余问了一句。

  无论什么时候,也许都不应低估女人的好奇心。今天下午,妻子完成了一次带客,忽然就毫无来由地涌出了一个念头,然后她就在随身的挎包里摸到了那边的钥匙。她穿庭入院,轻车熟路地回到那里。但在门口,她又犹豫了。原本她都往电梯口回走了,但电梯门轰然洞开,两个人径直走出来,她下意识地转头,重新回到门口,许是急中生智,她拿手轻轻敲了几下房门,里面毫无回应。那两个人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取出钥匙,打开门,赶紧将自己关在了房子里。

  “咦,”丈夫仿佛身临其境,甚至开始幻想,“我觉得那个房子一定有什么蹊跷。”

  “为什么这么想?”妻子奇怪地看着他。

  “就是直觉,”他低声道,“你想想,他为什么非要拿到这个房子,而且请你来代理。”

  “他是怕被别人拿了,最近二手房很火。”

  “我感觉他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女人,也许子虚乌有。”

  “呃?”

  “我听说,有些内部人士往往有特殊渠道,比别人提前得到一些拆迁的信息……”

  “那绝对不可能,”妻子说,“那个小区才建七年,这事不存在。”

  “或者,他确实在那住过,”他继续推测,“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见不得光,也不能让别人发现?只有买下来。”

  妻子也并不否认。“前几天我看新闻,一个租户一年没出现,房东将门撬开,房间衣柜,床下,全是钱,整整四千万现金。”

  “对,我也看了报道,关键是,那个租户就此神秘失踪了,再也没有找到。”

  她冷笑起来:“要真是这样,他会给我一把钥匙?”

  “哦,对,”他想了想,仍不甘心,“你进去了,也没翻一翻抽屉什么?”

  “没有没有!”妻子摆摆手,“就在门后喘口气我就赶紧走了。实在是太心虚了,心跳得厉害,像做贼一样——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未经允许就进到陌生人的房子里。”

  “下次你再去,兴许可以发现点什么。”

  “不行不行,”她说,“我太怕了。”

  “你又不是小偷,”丈夫正色道,“再说,他不是也拜托你替他照看一下房子吗?”

  她捂着心口,一脸痛苦:“不行,不去了。”

  可两天后她又去了。

  进入一个陌生人的私密空间,竟如此具有诱惑性——甚至你并不确信那吸引你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从何而来。总之,那天,她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个小区,没多少犹豫,乘电梯上楼——那个房子在十三层——像一个主人回家那样,将钥匙伸进了门孔里。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观察和审视这间房子,从玄关到客厅,再延伸到露台;跟着,她回到户内,经走廊去到卧室——将原本的一个十平米左右的书房墙壁拆掉,形成了一个宽阔的居室。一张一米八的床榻靠着墙壁,上方是一幅八平尺的油画《湖中裸女》,床的一侧是嵌入式的衣柜,白色,卧室里全部家具都是白色涂釉,另一侧是白色的大理石窗台,约有一米五左右,放着草垫,小型茶几,以及一个木质书架,她在里面抽出一本《挪威的森林》,翻了翻,但没有字条什么的掉下来。她将书插回去,走到梳妆台,但没有属于女人的那些护理器具,一样也没有,两个陶罐花瓶,干花上覆了一层浅浅的灰尘。她在卧室走的时候,上方也有一个人同时在走,她做什么,那个人就做什么——在天花板的中央,镶嵌了一面正方形的镜面。随后,她缓缓躺在床上,看着对面的那个自己。

  她觉得舒服极了。

  甚至于,“舒服”这个词并不十分合适,但她也找不到其他更确切的词汇来界定这个感受。因为她还在那里洗了一个澡,然后光光地躺回到床上,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是另外一个人,比如那个失踪的女人。

  当然,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举动她都向丈夫坦白了。

  他问:“你在那里睡了两个小时?”

  “是啊。”

  “你还在别人的浴室里洗澡?”

  “对啊。”

  “你光着身子睡在别人的床上?”

  对这个问题,她没回答。但她的表情是愉悦的,好像还沉浸在什么场景之中,那陌生的空间一定存有什么延绵的魔力。

  “为什么呢?”他难以理解。

  “我也不知道。但是,”她带着一种幻想的神态,“很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但我在那里,觉得很隐蔽,还有就是——”她思索着什么,“一种自由,然后欲望就很高涨,很奇怪。”

  这是她第二次使用“奇怪”,而“欲望”这个词让他有点难堪了。

  她注意到了,那种愉悦就像被什么突然抽走,包括她的语气也是,松松瘪瘪的,“睡吧。”

  这冷冰冰的“睡吧”,包括她讲的在别人床上的那种迷离的场景,让他生气了。但最让他觉得不可理喻的是,妻子竟然只注意别人房子里夸饰的表面,而并没一丝一毫的好奇心,比如那些有可能发生什么的地方。

  “卫生间,厨房,你都没看看?”他很沮丧,“还有走廊尽头的那个嵌入式书柜,你肯定连抽屉都没打开。”

  妻子沉默着,好像彻底陷进了另一侧的黑暗中。

  两天后,妻子带回一样东西。确切地说,是两束干花,紫色的。

  在妻子的讲述中它们出现过,黯淡,但看不到明显的灰尘。也许是她处理过了。她告诉他,这是她从那个人的房子里拿回来的。随后,她将它们插进两个空置的窄口陶皿,放在客厅陈列架上。

  之后,妻子拿回家一本小说集——《神的孩子会跳舞》。她不在家时,他偷偷翻看了一下,没有发现里面夹杂什么纸片之类的东西,除了书页内有一处小小的折叠,也许,仅仅是那个人(抑或妻子)刚好看到此處了,或者只是一个无意识的标识,因为这一页翻过,就是另一篇故事了。不过,他在这页里还是发现了一段有意思的话,故事里一个男人在谈论北极熊:“他们一年只交配一次,知道吗,一年仅仅一次。夫妇那样的关系,在它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冰封雪冻的大地上,一只公熊同一只母熊不期而遇,在那里交配。交配时间不长。交配一完,公熊就像害怕什么似的,慌忙从母熊身上跳下,跑着逃离交配现场——那可真叫一溜烟,头也不回地逃开。往下一年时间,他就在深深的孤独中度过。根本不存在所谓相互交流那样的东西,也没有新的沟通……”他将这本书小心地放回床头柜里。

  之后她带回家的还有一些奇怪的物件:比如几根细长的发丝,用餐巾纸包着;一盒娇子烟,女士烟,白滤嘴,还剩九支。这不是妻子的,她不抽烟。

  又隔了几天,妻子的床头柜里多了一张名片,很莫名其妙,他反复查看,不知她收藏这样一样东西出于何种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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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联想到一件事,有天妻子提到——她在那个房间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在墙壁后面。

  “什么样的声音?”他记得自己听到这个说法就来了劲头。

  “反正不是表,表是滴答滴答的,但那个不是。偶尔就响了,听得到,但又隔得很远,”她沉思道,“像是一种手机的什么铃声。”

  “你应该检查一下,”他提示,“仔细查看发出声响的区域,看看周围墙壁是不是空心的。”

  她点点头。但后来她没再提及此事。

  这晚他失眠了,主要是,当他把墙壁后的声音与那张名片联系起来——无形中就产生了一种很大的空间,而且弹性十足。以往他的睡眠质量不高,常常失眠,但像这种失眠到凌晨三四点的状况也是很少有过的。他在想,那堵墙的背后,什么样的可能都存在。因而他的脑子格外兴奋。最终他在一种复杂的情绪里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他照例坐在电脑前,但不甚平静。抽完两支烟后,灵感忽然找到了他。他打开小说文档,重新修改了结尾——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怪物并没死掉。它又出现了。只不过,事情起了变化,现在反过来了,表面上它仍在尾随我,实质上,我也开始跟踪它——要知道,我失去了工作,甚至失去了别的机会。在“当街杀狗”(都市报是这么形容的)之后,我被小动物保护协会的那帮人盯上了,我的一切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我是说,我的邮箱,社交账号,甚至我的电脑,一夜之间全被攻陷了。某天清晨,我发现我的房子被涂成了鲜红色,在一丛绿色的灌木之间,既魔幻又惊悚。之后,妻子离开了我,我跟所有人都断绝了来往。现在开始,我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非得完整地、彻底地杀掉它不可——虽然它似乎根本杀不死。可比杀不死它更糟糕的是,我在很多次反跟踪后发现,这个家伙并不只有狗的形象,它还可以幻化成人形。好在,慢慢我也摸透了,不管怎么变,它的气味是祛除不掉的。跟着那个气味走就行,找到那个,就找到了它。说起来也有意思,当我起了这个心之后,那个怪物反而开始躲着我了。我追踪了好久,终于,有一天,把它给圈定了。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看起来很卑微的家伙,我闻到味道就晓得是它,绝对是。现在我有一个优势,它知道我,但它不知道我可以辨认出它。我很轻易就诱使那个家伙跟我来到一个铁皮屋——是我精心布置的——我关上门就捅,捅了很多刀,不一会儿,那条狗从那具残破的躯壳里逃了出来,但它受了伤——也没有任何出口——只能蜷在地上的血泊里抽搐。我用准备好的汽油淋在它身上,点燃打火机,砰,它在火光中就像透明的事物。听着它的哀嚎,它的血在烈焰中迸溅,有几滴燃烧的血点溅到了我脸上,但我毫无痛感,因此时我充满了亢奋。第二天,醒来时我突然在房间闻到了它的味道,我找了好久,最后,我发现那个味道不在床上,不在镜子里,也不是它又重新回来了,而就在我身上——我成为了它,或者说,它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

  这次,他的写作出乎意外地顺利。结束这篇小说后,他疲倦极了,胡乱吃了几块面包就和衣午睡。睡眠时间比之前更久。不知是不是放松的原因,他做了一个十分羞耻的梦——他梦见自己尾随妻子,跟踪到那个房间,然后穿墙而入,看到妻子赤裸地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榻上,面部因亢奋而有些变形,冲着天花板的镜子,嗓子发出嘶吼声,一个男人——具体地说,一个瘦高的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佝偻着背脊,趴在她的身上,粗暴地活动。他注视着他们——很快,他一泄如注,瘫倒在她的一侧。就在那个男人转头正要与他的目光相交的那一瞬,一种犹如高压水枪击打而来的恐惧突然而至,他战栗地逃走,随后就醒了——发现自己裆部湿糊糊的。四十多年来这几乎是第二次,第一次这样的经历还要追溯到九岁那年。

  因为这个梦,整个下午他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昏沉。

  在这种蒙昧中他接到过两个电话。

  一个是联通公司的,问询他是否需要调整资费,该女士好心地解释,“因为您的通话频率很低”,她建议使用新出的一种套餐。

  另一个陌生电话来自地产中介,對方很亲切地询问他在某处的某套房子是否需要代理出售。他木然地听完,反问,你是从哪得知我的号码的?中介支支吾吾,但他不知怎地怒了。“我压根就没有那个房子!”

  慢慢平静后,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愧疚。突然,他想到了妻子,她不是也干了中介?记得她提到过,她上班的地方离家不远,宝石路街边——过了宝圣立交就是。

  下午四点半,他换了衣服,穿上鞋,出了小区。到宝石路只需四站路。下公交,再步行几分钟,他就看到了“心友房屋中介”的招牌,夹杂在一间小面馆和打印店之间。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应该是店长——她也在妻子有限的叙述里出现过——热情地接待了他。但他丝毫没有想到的是,这儿压根就没有她这么一个员工。在确定妻子的名字不存在之后,他极为不甘地、结结巴巴地描述了妻子的形象,身高,年龄,包括她每天背出门的那个深色蔻驰挎包。但那位店长始终带着遗憾的表情,冲他摆头。“没有,真没有这样一个员工。”

  他在中介所的长条沙发上坐着,有点茫然,也有点懵,就像突然踏空堕入某个深井一样,眼前一切明明是清晰的——完全符合妻子的描述;但又是虚空的,查无此人。

  这时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孩从外面走进来,两个女人开始交头接耳。就在他准备乘车离开时,那位刚刚回来的年轻女孩在背后叫住了他,“等等,”她手上拿着一个小册子,“您刚刚是说这位女士吗?”

  他看到上面记载了妻子的姓名。

  “两个月前,她在我手上租了一间公寓。”

  “公寓?”他深深地吃了一惊。

  “是。”她说道。

  “她租公寓来干嘛?”他问。

  “当然是住啊。也许——”她回复道,“用来办公吧。哦,对,她好像说需要一个办公室。”

  “办公室?”他很迷惑,“用来干吗?”

  “那就不清楚了。”她摊了摊手。

  “那么,”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请问她租赁的公寓在哪里?”

  这位置业顾问的回答让他吓了一跳。

  离开中介所之后,他没有乘车,沿着街道步行,大约三十分钟就回到了小区——这么说很奇怪,但妻子租的那个公寓,就在他们自己的小区。确切地说,是小区的第一组团,也就是A区。而他们的房子在第六组团,与A区一首一尾。值得一说的是,这个小区很大,是这片新区最大型的住宅小区——偶尔散步时,他觉得这个小区的繁复程度不亚于一座城镇。

  他很少去A区,但他知道那边刚刚开通了地铁站。A区是整个小区的起点,也是终点,挨着一片湖泊。他不知道那个湖泊的名字,但他给它起了一个名字,瓦片湖。远远看起来它像是一块斑驳的瓦片。

  妻子租住的公寓是临湖的。他绕过小区外墙,沿着湖畔一直走,发现了一座石塔,那是妻子在故事里讲到的,然后他看到了一座桥,也是故事里提到过的。走近石桥时,他有点疲累,坐在一块景观岩石上,微微喘气。顺着桥头看过去,对面一壁是层层叠叠的阳台。他仰望了一小会儿,搜索着大致的方位和高度,但他还没确定好那个目标,天就黑了。

  天黑得很快啊。

  宋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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