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沉没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女孩,饿死,害怕
  • 发布时间:2020-03-18 19:27

  一

  女孩坐在葡萄藤下数碗里的米,对这栋老楼的居民来说,这就是她在吃晚饭了。他在二楼的过道上看她。筒子楼边是树林,清明前桐花已经开了,白蒙蒙一片,他闻不出什么香味。女孩埋着脑袋,那双深褐色筷子许久才挑动一下,但这并不意味着筷子就能成功伸进女孩嘴里,有时筷子故意抖动,上面的几粒白米就会落回到那只永远也见不到底的碗里,而碗沿上的几片青菜也遭受着同等的冷遇。

  如果你有兄弟姊妹的话,就会被饿死。电厂青工张奥叼一支烟踅进院子,目光并不看女孩,女孩抬起头,第一眼发现的是楼上的他,很快不感兴趣般扭转齐刘海的脑袋。

  关你什么事!

  他放心地听到她这么说,但女孩语气里的迫不及待又让他有些懊丧。

  这样,你会发育不良的。张奥吐出一口烟,嘿嘿一笑,他听出那话里的别样味道。张奥就是这样,谁让他比他们大十岁呢。十岁太关键了,如果他平白无故添上十岁,就能站出来说点什么,甚至能捶两下张奥的肩或者脸,遗憾的是,他只有十四岁,正处在青黄不接的年纪,梦里才脱掉了红领巾,梦遗也迟迟不见,身体里的荷尔蒙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多巴胺也是,小心思倒是有了一堆,可这并不会让人害怕。

  他等着女孩回答,女孩却禁了声,很快扭转了坐姿,将背影留给了他和院子里的男人。

  天还没有黑下来。

  张奥看到女孩背过身去,连背影也那么好看,一截光溜溜的脖颈,黑浓的发丝顺着肩胛的弧度自然分叉,张奥倒退两步,女孩也跟着扳动身子,张奥就舍不得离开了。这个点,江山他们快到了,他们约好去电厂体育馆打球,在雾水这一带,那是唯一的一座室内球场。前些年电厂还没有弄围墙把自己的地盘圈起来,镇上随便什么人都能溜进去,把那一块好地弄得乱糟糟臭烘烘的,现在终于清静,绵延的围墙砌了起来,大门处门卫森严,摆两副拒马就可以冒充军事基地。不是他,江山那帮人怎么可能进得去。

  张奥将烟头一弹,目光瞟过二楼,那个叫家光的男孩正直直盯着他,他感到那目光中掺了点什么,类似刀子一类的东西,他立即扭转目光,锁定男孩,这次他终于看到男孩的躲闪与慌乱,他正想说点什么,院外就传来摩托的轰鸣,一道尖锐的喇叭声穿透了这个寻常的傍晚。

  张奥!张奥!幺鸡的公鸭嗓响起,他嘴里才吐出一句,小兔崽子。

  女孩还在锲而不舍地挑着碗里的剩饭,张奥顿住脚步,留下一句,庭芳,跟我去电厂啊。

  谁要跟你去,你跟你妈去吧。女孩说起话来,倒不像她吃饭的架势,伶俐得不行。女孩作势起身,看来已打算放弃这顿晚饭。一楼蹿出一个女人的身影,不大的院子也似乎被挤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张奥往外推了一把,他听见女人扯着嗓子喊起来,死丫头,饭要吃到明天是不是的。

  张奥站着不动,等待女孩与他擦肩,短短瞬间,话已传过去,如果你吃饭能像说话这么快的话,也不会饿死。

  关你屁事。他惊讶地听到女孩回答,脸上露出的笑还没来得及回收,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张奥闪了闪僵硬的脖子,让脖颈发出咔嚓的声响,他想如果不是那个死女人跑出来搅局,庭芳是不会这么对他的,对了,还有楼上那个眼巴巴的小孩,他正得意地看着这一切。

  这个傍晚简直糟透了。张奥暴躁地喊了声,操!

  张奥和你说什么?女人警惕地看着女孩,这分钟她连女儿碗里的剩饭都放过了。

  他喊我去电厂。

  去他个鬼,这个混球什么事都干得出,你小心被骗。林雁恨恨地看着张奥走出院子,又补上一句,我要是再看见你和他说话,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女孩丢下一句,凶我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撕他的嘴。

  噫,要翻天!女人就势翻了个白眼,可女儿已溜进门里,这个白眼顿时落了空,落进了院外灰沉沉的天色里。

  女孩进门,一把坐到电视机前,等着新闻结束,女人跟着进来,收拾起她丢在桌上的碗筷,又剩饭,你是不是得了厌食症了?你看看你的腿,都能做两把鸡毛掸子了。

  我完全看菜的。女孩打了个哈欠。

  看菜?老娘还要怎么做?啊!我哪天是重样的,你菜也挑,肉也挑,你要吃人肉么?

  不重样也难吃。女孩也不示弱。新闻播报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一堆中老年人在她眼前正襟危坐,不注意看,还以为定格了,她看不下去,索性进了自己的房间,这里倒还清静些。女人又在门外嚷开了,电视不晓得关,手脚长出来做什么的?女孩不答,女人就放低了声调,我去你阿芳阿姨家一趟,你老实待屋里,门锁好了。女孩还是不答,她知道母亲是去打麻将,却从不老实交代。

  我说的你听见没有,电视看完就睡,不准乱跑!林雁把脑袋伸进屋里,瞧了女孩一眼,见她翻着一本书,心里放心了些,桌上洗了苹果,你要饿了可以吃。

  晓得了。女孩头也不回,女人转身后,才想起问,你又要好久回来?

  林雁走出院子,转眼天色已照不见路,留守处的路灯又坏了几处,迟迟没人来修,几天前各处院子都丢了衣物,大多是住户们没来得及收回的,又是女人的私密物件,胸罩、丝袜和内裤。要死了,下作得很。大伙议论,莫非单位出了色情狂?也有人反对,我看不像,肯定是外头什么人,这里又不是电厂,什么人不能摸进来?只有林雁沉默,她觉得奇怪,同样晒出去的衣物,只有庭芳的贴身棉裙不见了,自己的却样样不落。想到这里,她还隐隐不安。

  赶到阿芳家,女人才落一口气,屋里雾气缭绕,一口火锅正被撤下来,屋里弥漫着食物被煮烂的味道。

  开春还吃火锅,也不怕上火烧胃的。女人讲。

  阿芳说,也是怪,菜薹才上市就老了,清炒老方嫌嚼不动,只能加豆腐煮。

  我看她就是想吃豆腐。后脚赶到的九枚钻进屋来。

  吓人一跳。林雁說,你几时跟着我的,是说背后凉凉的,跟了个鬼一样。

  鬼才跟鬼呢,九枚说,你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

  林雁说,好笑,我做什么亏心事,最近你们不是不知道,留守处里到处被偷女人内裤,还不知道偷去做什么,你说怕不怕人。

  偷去做什么,还不是蒙在脸上当头罩用,电影里不都这么演么。九枚调侃。

  要死了,那是丝袜!阿芳说。

  我不管什么丝袜,九枚讲,我家小子以前就喜欢把我的胸罩戴脸上,还问我说,妈妈,像不像奥特曼,你说好不好笑。

  女人们笑作一团。九枚继续说,我看是内贼,不过也说不好,今天还有个大新闻,你们看到没有,罗家老二清早在街上裸奔,从设计院一直跑到桥头去了,真正一丝不挂,鞋都没穿一双,作孽哟。

  你看了?阿芳问。

  九枚说,我买菜回来呀,路上撞个正好,就在电厂门口,我怎么走都不好,罗老二直条条的,不怕冷,还冲人笑,你说吓不吓人。

  林雁说,你倒是看够了,小心长针眼。

  九枚笑,怎么,你嫉妒啊。

  阿芳努努嘴,示意男人还在屋里,讲这些,没见过男人啊。

  九枚也不管,仍高声大气,我们哪像你好福气,男人就在身边,可以每天看,管够,我们那些死男人天远水远的,一年能看几次?

  女人们笑岔了气。阿芳说,狭促鬼,想男人想疯了吧。

  林雁不好讲什么。

  老方洗完碗回到客厅,问一句,笑什么,这么高兴,今天还差不差角子?我得出去一趟。

  又去哪里挺尸?阿芳问。

  还不是老薛那里,他老子还摆着,得去看看。

  白天不是送过礼了?阿芳有些不高兴,老薛家的事,老方从来上心,什么意思!

  那是代表工会,晚上还得自己走一遭,就不陪你们了,你们慢慢玩。

  老方远远听见机电队的响器声,抑扬顿挫的,看来是全套班子,锣鼓钹笛,揉成仙乐。人走了,还是得有点响动。院里新架的碘钨灯白剌剌地亮起来,照得夜更深了。老方钻进去,里头闹哄哄的,灵棚扎在院子一角,五个道士通体黑衣,冠带齐整,手里的响器大鸣,老薛领着妻儿举着经幡跟在道士身后绕棺,老方不便打扰,等着这一场结束,径自坐到棚外的方桌上吃茶。

  老方,薛师傅走了,工会表示了多少?有人问。

  统一价,五百。老方咂一口茶,怎么,就惦记这笔钱了?

  对方笑,我是惦记不上了,怕是你走了,我还没走。

  老方也不恼,从托盘上拈过一支烟,红塔山,看见老薛不吝,他多少欣慰。有人凑上火,老方就势点上,说,怎么,还想活两百岁?到时工会还在不在,难说,怕是五百也没得给。

  那人说,能活到那岁数,谁还在乎五百块,五百万都不换。

  想得美,怕是到时五百万不如今天五百块,你说是不是老方?同一个院的老姜插进来讲。

  我不晓得,老方摇头,谁能看那么远,不如买注彩票做两天梦还好。

  人啊,就得见好就收。物业办老吴哼一句,你们都怕死,我倒乐意走在前头,老哥们还能凑一堆给我热闹下,要是一个个都走了,热闹也没得看,你信不信这些孙子第二天就能把你烧了。

  有点厌世了啊老吴。老方批評说。

  一桌人笑,笑声凄凉。这时乐声经声戛然止住,众人扭转脑袋,看见家属正齐刷刷给道士先生行大礼,一条条麻布孝服长长地拖到地上,旋即被身体带动,飘了起来。

  老方扔掉烟头,起身。

  薛师傅,您老人家走好!老方举着三支香,顶着脑门,给遗像作了三个揖,膝盖又精准地落到棺材前的蒲团上,郑重给亡者磕了三个头,家属齐刷刷跪倒,行回礼,老方触景生情,鼻子跟着一酸。

  讲起来薛师傅和父亲同辈,一拨来到雾水的,当年水电部组建这支施工局,局里人大多从湖南抽调,彼此乡里乡亲,到这异地自然格外亲,到他们就算第二代,又基本子承父业,十七八岁就开始各自拜师父,关系就更复杂,一旁的老薛就是父亲一手带出来的。

  老方磕完头,抹一把眼角,搀起了老薛一家,老薛率先起身,问了声,哥,吃了没?

  老方点点头,看好日子没有?

  看了,说后天好,去区里烧,停一晌再回老家葬。老薛回答。

  老方说,好,是要落叶归根。老方的目光越过这一家老小,跟着问,小妹呢,还没到?

  在路上,应该快了。

  老方说,好好。

  老方看了眼表,还早,也就不动,回到一旁的桌上,准备再混混时间。小妹这一去多少年了,他难得见她一次。

  院外传来一阵摩托的轰鸣,老方顺着声音望过去,以为人来了,可只看到张家小子的长发从楠木门里一闪而过。

  这个狗日的。老方闷闷骂一句,旋即才想起,张奥的爹还是薛师傅的徒弟,他爹运气好被派到巴基斯坦援建回不来,张奥得来磕个头。老方立即追出去,张奥、张奥……

  张奥从后座上一个闪身跃下,一身汗被风吹冷了几遍,那气味就凝在了身上,像烤焦了的搅搅糖。他照常丢下一句,我先走了。

  等等。江山还没有走的意思,身后那辆摩托也停了下来。江山一只脚斜跨在车上,人歪着,很快甩出一句,你们院那个女孩,越来越标致了。

  张奥心里一惊,这个老鬼什么时候发现的!可表面上,他还得陪着笑,装着糊涂,哪个女孩,我们院有标致的么?

  江山愣了愣,也不发作,跟着讲,就是那个长手长脚的,你们院还有几个女孩,跟我装糊涂?

  张奥讪笑,那个算什么,小着呢,小姑娘一个,能有什么用。

  我看倒能用了。江山拿眼觑他,张奥眉头一紧,知道江山一旦这么盯着人,就说明他认真了。这混蛋仗着老子在镇上开夜总会,打小就是当地一霸,上学时他就有几分怵他,没少吃过他的亏,不过那时还好,单位还有一拨不怕死的子弟,能和江山这一帮抗衡,可眼下子弟们早星散到各个水电站去了,只剩了他一个落在这里,孤魂野鬼似的,他就是想跳起来扇江山一个耳光也不能。

  张奥继续腆着脸,和颜悦色,能用什么,这怎么说的。

  江山不吃他这套,面色冷酷,有机会约出来,大家认识认识。

  张奥就在心里操遍了江山十八代祖宗,可嘴上却无法表示出半点情绪,见他杵在路边不说话,江山又问,怎么,有难度?

  张奥很快回答,我和她根本不熟,她哪里会听我的,现在的小女孩你不知道,厉害得很,嘴都跟刀子似的。

  江山听了,也不作声,扭一把脖子,让脖颈发出骇人的咔嚓声,再猛然定住,两道目光直射过来,不是吧,今天我看你和她说了不少话,你在这里还罩不住么。

  张奥恨不得揍自己两拳,今天晚出来两步,就被江山逮到了,早知道逞什么口快!他硬着头皮讲,不是这意思,人太小了,能和我们玩什么,丢份儿啊。说着,还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

  江山不为所动,冷冷地说,不为难你,就是想认识一下,做个朋友,你不要有负担。

  张奥说,哪里哪里,自家兄弟说这些。说完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这时候还攀什么弟兄!

  江山说,那就好,回头再说。说着两指并拢,对后车做了个前进的手势。

  张奥站在路边目送这伙人离开,摩托车像野兽吼叫着朝树林间的水泥路轧去,不知谁吹出了一道尖锐的口哨,哨声也像是对他的嘲讽。张奥倒吸了一口冷气。贱!他骂了自己一句。这时候,风扯云动,头顶的黑穹透出一盘大月亮来,他看见树林间的大朵桐花正簌簌往下落。

  二

  桐花从树林间消失时,气温一天天升高,人在屋外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这时间,幺鸡炸出一个新闻,晓不晓得,江山家出事了,夜总会被人举报,涉黄涉毒,江山老头被区公安局带走,江山也跑了路。听到这消息,张奥简直不敢相信,又不放心,一个人连夜去看,果然,明珠夜总会气派的大门被白色封条封住,两旁罗马柱上还残留着一滩浑浊的呕吐物,整面墙的霓虹通通熄灭,空气中红绿的光突然消失,张奥险些要找不到这栋三层小楼。

  张奥站在楼前傻笑,掩饰不住的心花怒放,活该!狗日的还想打庭芳的主意,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对比起来,张奥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好人。

  眼下好人正在院子里溜达,气温逼近夏日,唯一的好处就来了,庭芳穿上了裙子,还是在葡萄藤下,旁若无人地挑着碗里的米,也不在乎院里多出几个观众。葡萄架上的叶子转眼密集,这样楼上的男孩就很难看到庭芳了,所以那小子也溜了下来,在院子里四处张望。

  张奥立即喊起来,家光。

  做什么?少年闷闷不乐地吱了一声。

  给你个美差,帮哥去买包烟,零钱你买泡泡糖吃。张奥掏出两张票子,朝少年晃了晃。

  你没有腿吗,谁要吃泡泡糖,幼稚!少年扭着脑袋,看上去很不情愿。

  张奥耐住性子,我还有其他事,帮帮忙。

  少年待着不动,鞋头一下一下踢着水泥地的缝隙。

  咦,喊不动了是不是?回头给你一张智力卡,《吞食天地》,玩过没有,三国噢。张奥亮出了王牌,他早知道这小子惦记这张盘了。

  果然,少年利索地踅过来,一垫脚取走了他举得高高的钞票,张奥一愣,这些小鬼都这么高啦。

  买什么?少年仍有些屈辱地问。

  当然是红塔山。

  少年走后,张奥得意起来,这里离瘸腿王老三的小卖部还有段距离,这段时间他可以独自欣赏庭芳吃饭的芳姿。

  天,是越热越好啊。

  王老三的小卖部开在从前的拌合楼旁,从这里走过去,来回得花二十分钟,家光可不想浪费这么长时间,不想让张奥的奸计得逞,如果他只花一半时间就重新出现在院子里,那无疑是一个奇迹,短跑可是他的强项,上次校运动会上他拿了年级第一,打败了隔壁班那个叫卢禄的高个男生,这事,庭芳应该还记得,她是班里的啦啦队队员。

  说跑就跑,家光脚下发力,双星球鞋在地面交叉运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无比轻快,他就是风之子卡尼吉亚。可才跑几步,路上的人就多起来,家光看见母亲和一群妇女在路旁散着步,他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女人一眼发现了一旁跑过的少年,家光、家光,要死了,小心运煤车。

  家光头也不回,我没空理你啊。

  身后传来女人们的哄笑,母亲指不定又在讲他什么坏话,可眼下他哪里顾得上这些,他必须甩开这群愚蠢的女人。

  跑到王老三的小賣部时,家光已经有些气喘,才吃过饭,胃部一下痉挛,竟作痛起来,他咬着牙,掏出张奥给他的票子冲门口下着棋的王老三喊道,老板,来包红塔山。

  你喊哪样?王老三潦草地扫他一眼,目光又掉进棋盘里,学校都不兴教礼貌了么。对面下棋人也抬起头来,是家光呀,怎么,学会抽烟了。家光也认出了对方,是父亲的朋友谭木匠,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家光心里冒火,嘴里还得老实喊一句“谭叔叔”,跟着解释,我给张奥买的。

  谭木匠笑了,张奥自己没有脚么。

  家光不想纠缠这个,硬着头皮对王老三说,王伯伯,我买包红塔山,快给我啊。

  这还差不多。王老三慢悠悠捏起一只马,嘴里还配着音,我拱。说完,冲着店里喊起来,红塔山一包!

  家光等着屋里反应,可偏偏传来一个女声,你手也断了?老娘没空,没看我在洗碗啊……

  家光简直想跳起来。

  少年走后,下棋的两个人起了争执,谭木匠说,悔棋没屁眼唷。

  王老三说,才落了一半,另一半是自己掉下去的嘛,要不然,我生儿子没屁眼。

  谭木匠说,你本来就没儿子,算了算了,不下了。

  王老三说,接着来接着来,没下完嘛,下次保证注意,输了我请你喝酒。

  谭木匠说,酒就免了,才体检,脂肪肝。

  王老三说,脂肪肝不妨事,不要吃肥肉就行了。

  你说得轻巧!谭木匠有些不高兴,瞅眼天色,夕阳已经远在大坝的方向,说落就落,不过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睁只眼闭只眼看王老三无耻地把子落在了另一路上,下不为例啊。

  王老三说,放心放心,我又不是物业办老吴,狗日的最爱悔棋。

  谭木匠哼一声,还说,人都没了,有什么意思。

  王老三说,论自杀,我佩服老吴,鸡巴一点不犹豫啊,触电门这种事,谁能做得出。

  谭木匠讲,老吴以前就是电工,爬电杆属他最快。

  王老三说,老吴也是背时,儿子说是和老师吵了一架就不念书了,老吴没点办法,才念到初三,你说能做什么?儿子不争气就算了,女人又跟人裹到一起,你说他还有什么念想,听说薛师傅走的那天,老吴就有点不对劲儿。

  谭木匠叹一口气,老吴就是脾气太好,他那个婆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在身边都守不住,能怪哪个?

  王老三说,厉害有什么用,现在那婆娘天天上街堵她姘头老潘,跟个疯子一样,老潘饭店都不管了,整天躲瘟神一样躲着她,你说可不可怜。

  哟,轮到你可怜,你去呀,去安慰她呀!一道凌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王老三手一抖,一粒棋子应声而落,险些打乱整个棋盘。王老三媳妇端一盆水,一把便朝小卖部门前泼去,沙石地上的尘土噗地一下升腾,像炸起一个雷。王老三挥挥手说,现在泼哪样水,没看我这里还有客人。

  女人背转身,只用鼻子出气,什么客人,买东西才算客人。

  谭木匠讪讪地,脸上挂不住,想走又不便马上提出,正好有人来打电话,老板,挂个长途。

  王老三指了指柜台,打嘛。

  谭木匠乘机起身,老王,你忙,我先回了。

  王老三一拄拐站起来,还没下完嘛,我开瓶啤酒,接着下。

  不喝了不喝了,脂肪肝,谭木匠急忙挥手,改天再来。

  王老三颤巍巍站在门口,要得嘛。

  谭木匠回到家,儿子正趴在桌前看电视,谭木匠就有些来气,作业写完没有?儿子在椅子上晃了晃,并不理他,谭木匠又问,你妈呢。

  出去了。儿子说。

  谭木匠突然感到紧迫,女人不在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不踏实,他常年在外,一年难得回家一次,可回来了,女人还不老实待屋里,想起老吴,谭木匠难免兔死狐悲,一个家说没就没了。

  我问你,你们班上吴大头怎么回事,怎么就不念书了?

  就是不想念了么。儿子也不看他,不晓得今天父亲吃错了什么药,气氛有点不对。

  怎么叫不想念了,屌毛都没长齐,能做什么。谭木匠说。

  儿子拧着眉,露出轻微的厌恶,反感父亲的粗俗。

  老宋骂他是个草包,他就赌气走了。

  宋家仁?

  还有谁。

  谭木匠记得这个人,一个小个子,从前的上海知青,下放到局里,起先在实验室做技术员,后来调到子弟学校教起了化学,是儿子的班主任。

  就没了。

  没了。

  谭木匠一时没了话语,父子间的对话从来这样,能省则省,又随时能中断。谭木匠费劲想了想,还是添了句,你莫要学他。

  我学他做什么,其他人还把他当英雄,我看就是个草包。儿子如此清醒,倒让老谭不好回答了。

  老谭一高兴破天荒和儿子玩起了游戏,那台三年前儿子让他买的任天堂,父子俩玩着《坦克大战》,是老谭要求的,儿子不屑地说,根本没难度。这小子果然玩得溜得多,老谭笨拙地操纵着手柄,守在老巢旁,看着儿子在前冲锋陷阵。

  女人进门时,冷笑一声,你倒起个好头,我都不让他玩,你回来倒好,还找了个伴。

  老谭陪笑,劳逸结合嘛。

  儿子乘机得势,手柄一搁,不玩了不玩了。

  老谭只好缴械,转而问起女人,你去哪儿了,我转一圈你就不在家。

  女人白他一眼,好笑,我是你影子,要时刻围着你转。

  谭木匠自知理亏,又不好表露受了老吴事的刺激。到了晚上,两人上床,谭木匠才显出一点手段,女人直挺挺躺在床上,任老谭忙碌,还煞风景讲,好了没有,轻点,儿子听见。谭木匠连喊女人换个姿势都不能,干脆闷头做事,很快一泄了事。

  隔天傍晚,女人拎着老谭翻出来的包裹出门,径直走到庭芳家来,雁姐在吗?话音刚落,女孩端着碗出现,哟,庭芳,才吃饭呐,你妈在吧?

  女孩努努嘴,喏——

  庭芳,叫人,闷葫芦一个,也不知道谁生的。林雁端一只盘子从厨房里出来。

  穆阿姨。女孩被迫动了动嘴皮,一个闪身就出了门。女人的目光还一路尾随,心里嘀咕,倒数这丫头标致。

  女人转身,看见林雁正摆盘,两口人吃饭,也不见俭省,三菜一汤,像模像样的。女人说,还没吃呐,这是老谭替你家老苏捎来的,说是一包天麻,死沉死沉的。

  林雁赶忙抹一把手,双手接过,谭木匠几时回来的?

  女人说,前天刚到,又做了体检,才想起还有老苏捎的东西。

  林雁说,我拆开,你拿点,给你家子强炖排骨吃。

  女人按下,不用费心,你留着,那小子不吃的,说有股尿臊味。

  林雁笑,味道是不好闻,我家庭芳更是闻都闻不得,嘴挑得要死,连米饭都挑,只吃那细长的,你说精怪不精怪。

  女人笑一声,庭芳多苗条呀,是个美人坯子,以后还不知道谁享福呢。

  林雁陪笑,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吃过了么,和我搭个伴,我家庭芳就不喜欢和我坐一桌吃,死丫头非要出门,说什么清静,没有饭菜油气,你说气不气人。

  我说你好福气呢,生了个林妹妹呀,我得走了,要捎什么东西给老苏,拿过来就是,老谭只待两个礼拜的。女人扭扭腰,施施然转身,林雁跟在后头送她,我准备准备,又要麻烦你家老谭。

  女人头也不回,麻烦倒也没什么,早点准备就是了。

  林雁这才回转,又想起女人的话,什么林妹妹,不是咒自己早死么。看得出女人还在生自己的气,她和九枚那场口角,她和阿芳夹在两头,左右不是人,到头来还是冷了这一位。林雁心里欠欠的。

  女人走进院子,看见庭芳一袭淡蓝碎花棉裙坐在葡萄架下,身下一只老藤椅,庭芳单手托着碗,一双筷子正挑着碗里的米饭,目光凝滞。都说这丫头冷得很,我看倒有点呆,白长了这副相貌。女人哼一声,一眼扫过院子,几个老头正围着一盤棋吵吵嚷嚷,工会的老方也在。他倒有脸出门,女人嘴里啐一口,他和薛家小妹的事才被捅出来,什么旧情复燃,一对人加起来都快九十岁,恶不恶心!

  女人一脚迈出院门,没想与张奥撞个正着,这个短命鬼急吼吼从院外赶来,一脸灿烂,女人看着就来气,更没想对方抬脸就喊了声,姐来啦。

  女人顿住脚步,你喊我什么?

  张奥脸上还挂着笑,说,姐啊。

  女人一怒,放你娘的狗屁,没大没小,姐也是你叫的。

  女人气鼓鼓走掉,张奥还愣在那里,不懂女人为何翻脸,想到那个夜晚,张奥还很后悔,为什么稀里糊涂就被她勾了去。

  看见庭芳,张奥的喜悦才回头,驱走了女人带来的不适。庭芳还坐在老地方,讨厌的男孩没有出现,果然是中了自己的奸计,一盘游戏就被搞定。张奥得意万分,一个猫步弹过去,小声对女孩说,有个电影你看不看?

  什么电影?女孩问。

  张奥仰了仰脑袋,迅速从荷包里掏出两张票,你自己看。

  女孩瞄了一眼,竟是今年最热门电影,由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温斯莱特主演的《泰坦尼克号》,学校里都在疯傳这电影如何如何,没想到张奥竟弄到了票,你怎么弄到的,什么时候去?

  张奥吃了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庭芳一点过渡都没有,没有一丝矜持,这让张奥很不习惯,可表面上还得装出处变不惊的样子,小意思,明晚七点半,正好周末,位置也很好哟。

  去区里看?女孩问。

  镇上哪有得看,我骑车,明晚直杀区里。

  看得出女孩动了心,张奥窃喜,直到女孩又机警地问了一句,你不会骗我吧。女孩的大眼睛在傍晚的光线里忽闪忽闪,带着几分狐疑,张奥的心都要融了,杀了我我也不敢啊。张奥甩了甩手中的票,正经八百电影票啊,区里工人文化宫放映,你自己看清楚。女孩还是没接张奥的票,她现在考虑的可不是真假的问题,而是如何顺利脱身,这几日阿芳阿姨家鸡飞狗跳,母亲一连几晚都待在家里,她得想个办法……女孩陷入沉思,一旦她思考起来,就不需要身边有人了,这只会干扰她的思绪,所以她重新挑起筷子,脸上恢复了平静,冷冷地对张奥说,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噫,又变!张奥感觉自己的心智都要跟不上女孩的节奏了,心里的鬼火和兴奋同样炽烈,他弄不懂眼前的女孩为何让他如此神魂颠倒,他更想不到这时楼上又悄悄伸出了一双目光。

  三

  男孩早早在院里颠球,今天的球特别滑,一次次从他脚下溜走。男孩母亲在楼上喊,又发什么癫,太阳都没落。男孩只是不理她。他看着张奥从走廊上推出了那台嘉陵701,这台车可是张奥的宝贝,轻易不骑出来,车子还很新,乌黑油亮,排气管上保证立不住一只苍蝇。男孩不禁往前挪了挪,路过的光叔也一把靠拢,和张奥并肩观赏了一会儿。光叔说,你小子倒买了个媳妇,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在家里骑它么?

  张奥有些心不在焉,你说什么?

  光叔直摇头,好车就要多骑,跟女人一个道理,车又不下崽,放着放着,就放坏了。

  张奥终于明白,跟着哈哈大笑,连说光叔有道理。看着一旁眼巴巴的男孩,张奥更是一拍肩说,走,跟哥兜风去。男孩摇头,他不信任张奥的技术,那车买回来也没见张奥骑过,他怀疑他根本不会骑车。

  这时间庭芳迟迟不见,男孩瞄了一眼庭芳家的纱门,那门阖着,瞧不出动静。等他转身再看张奥时,张奥已经远去,院外的马路上只留下一道淡蓝的烟雾。

  庭芳出现,傍晚才真正降临。

  女孩背着一只书包,手里没有碗,步态也一改从前的散漫,三两步就蹦下了台阶,林雁追出来喊,去少英家复习不要太晚,要不要我来接你?庭芳头也不回,不要!

  庭芳从跟前走过,男孩立即起身,你要去哪儿?

  庭芳头也不转,丢下一句,好笑,你也来管!

  男孩猫腰跟出两步,小声说,你要和张奥去看电影么?

  庭芳就不动了,一下转身,恶狠狠地盯着男孩,谁告诉你的?

  男孩说,我早看出来了。

  庭芳说,你敢说!

  男孩就鸦雀了,面对庭芳他总没有办法。女孩走后,男孩才奋力踢了一脚地上的足球,那球正中一只母鸡的腰窝,鸡身一下扑腾,几根鸡毛立即悬浮,鸡主人杀猪般的叫声还未响起,身后就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踢鸡算什么本事……

  男孩转身,吴大头斜歪在楠木门外,嘴里叼一根斗鸡草,油亮的脑门在傍晚的光线下像一只大号白炽灯。家光惊讶是他,这个消失已久的家伙,据说连他老子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一时间涌出许多传闻来,有说吴大头去深圳的,有说他在学卡车的,更离谱的说法是他上了少林做了武僧,总之人不见了,说什么的都有。

  家光当然好奇,大头,你跑哪儿去了?

  吴大头憨笑,并不回答,目光盯着马路上袅袅走远的庭芳,那个就是你们的班花?

  家光有些不高兴,连吴大头都盯上庭芳了,他没好气地回答,是又怎么样?

  吴大头吐掉嘴里的草杆,笑了笑,我觉得一般嘛,一点肉都没有,有什么用。

  家光转而暗喜,这小子果然眼光粗俗,他放下心来,看着吴大头没有走的意思,他也不便撵。说起来吴大头和他还做过校队队友,吴大头比他高一级,据说还留过一级,年纪就大出两岁,人看上去也很粗野,做后卫却是把好手,抢断从来凶狠,人也足够义气,一旦场上两拨人闹起来,吴大头总是第一个出头,他的标准动作就是飞铲,不论场上还是场下,这让家光多少有些好感。他又问,你跑哪儿去了,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吴大头神秘一笑,我去的地方多了,你要我从哪里说起?短短时间,吴大头就是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尤其是他说庭芳“一点肉都没有”更让家光觉得有些异样,他也说不好那是种什么感觉,反正和自己是大不一样了。

  家光点头,你回来做什么?

  吴大头拣过地上的足球,突然起了个大脚,足球飞速朝左边的院墙飞去,一把卡在了菱形孔洞里,家光还来不及心疼那球,李家阿婆就蹿出来,家光,你要把鸡杀光的是不是?

  家光正要解释,李家阿婆就发现了院里的吴大头,顿时喊起来,大头,你回来啦。

  吴大头毫不在意对方,可对方显然没有放过他,大头,你妈跑哪儿去了,我好几次找她她都不在,我泡菜坛子还在你家哟,你妈上次借去……

  老太婆的话让吴大头很不爽,他可不想谁提起母亲,还这么大声武气的。他对家光说,说正事,有个朋友开了家游戏室,在新街上,去玩玩?

  家光踌躇起来,就我们?

  吴大头说,还有队里几个,今天是我生日,我请客。

  家光不知道吴大头哪来的钱,看情势他也无法拒绝,正好这时李家阿婆端着碗晃到院子里来,想揪住吴大头,大头,你妈是不是在街上老潘家……家光赶紧一扭头,快走。

  两人从小路穿过树林,家光以为能追上庭芳,可庭芳的背影恰好从跟前闪过,转眼那架嘉陵701只剩一只闪着红灯的车屁股。操,这么快,找死啊,吴大头说,那不是张奥和你们班花么,他们什么时候搞到一起了?

  我要是你的话,就把车练好了再带人。庭芳说。

  驶出树林没多久,张奥的车就险些刮到一旁的自行车上,那车一拐竟栽进了路沟里,车主的咒骂还未响起,张奥就吼起来,没长眼睛啊!

  庭芳坐在后座上,坐姿有些别扭,张奥故意不断加速,她不知该搂住张奥的腰还是继续将手撑在背后的抓手上,她几乎要坐不住了。

  张奥也等着那双手环过来,搂住他硬邦邦的腰,他从未和庭芳靠得这么近,近到少女的体温像团小火一样时时在背后灼烧,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改变主意。

  下车时,庭芳还脸色铁青,张奥却扬扬脑袋,一只手插进发丝浓密的额头,说,哥快不快?庭芳翻了个白眼,对着后视镜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我是来看电影的,不是来出车祸的。

  庭芳说完,张奥的手才想起似的伸向裤兜,兜里空得可怕,哪里有票的影子。张奥一下慌乱,女孩却不为所动,冷冷地盯着他,你最好快点掏出来,不然的话,你就要去买两张高价票了。庭芳的目光扫过文化宫前的小广场,三三两两的人正在聚拢,手里挥舞着票子。

  张奥一身冷汗,前后几个兜被摸了个遍,还是庭芳指了指他的海军蓝衬衫,你瞎啦。衬衫兜鼓鼓的,张奥当即掏起来,是一卷钞票,都是大票子,张奥一张张攤开,电影票果然被卷在最里头,张奥夸张地亲了一口票,我说呢,不可能掉了。

  白痴,庭芳说,还不把钱塞回去,等着人惦记么。

  张奥这才把钞票重新塞进兜里,电影票却被抽了出来,递给庭芳,票还是你保管好。庭芳接过票,扫了眼时间,还早,离电影开场还有一个钟头。这正中张奥下怀,他早早赶来就为了和庭芳多待一会儿。

  他们去了工人文化宫背后的夜市街,张奥知道那里有家刨冰很出名,念中专时张奥就是这里的常客。街上都是年轻人,他和女孩挤进人群也有几分情侣的感觉,这让张奥十分得意,庭芳背着书包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可还没走几步,张奥就发现人群里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丧气的三角脸,目光随时吊着,不是他又是哪个?真他妈背时!张奥暗骂起来,他一把抓过庭芳的手就往街边的遮阳棚下钻,这是一家夜宵店,刚刚支出摊来,老板正鼓捣着碳炉,一脸的碳灰,看见两人闪进来,也不客气,吃哪样?还要等一下。

  张奥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狗日的好像看见自己了,这让张奥有些烦躁。庭芳看着面前魂不守舍的男人,只是冷笑,做什么,你看见仇人了?

  张奥不作声,点起一支烟,狠狠吸一口,又把脑袋探出摊子,想看看那人是不是朝这边嗅了过来。

  江山耐心等着电影结束,等着张奥和女孩跨上那台嘉陵701,天已经晏了,离场的人群水一样四散,江山瞄准了张奥的车,机器可不会像人群那样愚蠢地乱跑,直到张奥和女孩跨上车,利索地离开,江山才打起响指,两台车跟着缓缓汇入了马路。

  江山是在小镇入口将张奥的车别下来的,张奥一个急刹险些撞上斜插过来的车,庭芳的身体更是狠狠地贴上来,张奥寒毛都立了,生怕庭芳会飞出去。

  江山跳下车,连连说着,好险好险,看不出你骑车还挺猛,差点没赶上。

  张奥心一沉,难怪来时路上一直有车尾随,自己几次加速也没能摆脱,原来是这帮老鬼。他应该早想到的,张奥懊恼起来,但也得稳住,他转身对庭芳说,不要怕,是个老朋友。

  庭芳哼出一句,是才怪!

  张奥低声说,你先走,不要管我。张奥硬着头皮下车,一把站到江山跟前,故作轻松,最近跑哪里发财去了?

  张奥不说还好,一说江山就鬼火冒,但他忍着,目光直勾勾盯着下车的女孩,庭芳径直朝新街走去,完全不在意自己摆出的阵仗,这让江山也愣了一下,而幺鸡几个更是傻傻地任女孩走过身边,好像没这个人似的,这让江山喊起来,给我拦住!幺鸡们这才手忙脚乱把女孩截下来,女孩即时尖叫一声,不要碰我!

  江山上前,挤出个笑,误会误会,就是想认识一下,不要紧张嘛。

  女孩不吃这套,很快开口,你是哪根葱,走开!张奥的心也悬起来,担心江山要吃不住庭芳的话了,他对江山说,你让她走,有什么事我们谈。

  我他妈和你有什么好谈的,你的任务完成了。江山脸色愀然一变,有笔账,我回头再跟你算。

  张奥没想到江山翻脸如此之快,狗日的还会嫁祸,张奥也干脆心一横,要算现在算,免得老子没空。

  你倒比我急。江山顺手掏出了一把刀,那把雕着一面龙一面凤的甩刀还是张奥送给他的,作为生日礼物。识相的话,把她留下,不然我认得你,这刀可认不得你。

  幺鸡在一旁嘀咕,也认得,就是张奥的刀嘛。

  江山眉头一拧,很不高兴,这种时候他讨厌一切玩笑,他吼起来,妈的,老子说不认得就不认得。

  幺鸡发现自己的唐突,本来还想在众人面前表现一把,却讨了个亏吃,嘴里不得不附和起来,不认得不认得……

  谁也没想这时女孩却笑了,你们是在演戏么。

  这话加重了江山的焦躁,他发现气氛完全不对,他踱到女孩跟前,想确认一下她到底哪儿来的勇气,他慢慢把刀尖比到女孩脖下,你不怕?

  女孩昂着脑袋,腿已经抖起来,嘴里却仍不甘,我怕牢不够你坐。

  咝,江山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简直是只母刺猬,这挑起了他的兴头,你说哪样,再说一遍?

  女孩看也不看他,张奥在对面使劲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女孩还是没有忍住,你聋了,好话不说二遍。

  江山一怔,这才想起张奥说过的话,女孩果然有张刀子嘴。江山有些臊皮,他也不知该拿眼前的女孩怎么办了,恰好这时候张奥又跳出来,有什么事,冲我来,吓唬女人算什么本事。

  江山一把抽走了女孩跟前的刀,指着张奥说,怎么,想英雄救美啊,老子正要和你算账,听说是你把夜总会卖了,我爹还在里头,老子有家不能回,这怎么算!

  张奥一听不对,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他立即喊道,不是老子!

  江山冷笑,扭头对庭芳说,你看看你男朋友,有屁眼做,没屁眼认,这种人,跟他做什么。

  有本事你杀了他。庭芳更冷地说。

  噫,江山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妞子竟如此冷酷,这让江山有限的智慧受到了挑战,而他很不喜欢这感觉,好好,我就满足你。

  江山,差不多了,闹出人命以后大家没得玩。幺鸡拽着江山的手,江山手里的刀正在滴血,張奥挨了一顿拳脚,这没什么,是江山最后一刀让他踉跄了两步,他坚持没有倒下,他的目的达到了,女孩已经跑远,张奥笑起来。

  一个叫老尖的也跟着说,就是,我也不想吃枪子,何必搞成这样,我看张奥也不像个叛徒……

  江山一把甩开幺鸡,怎么,你们怕了?老子倒了霉,你们就缩了,什么意思?

  三个人不吭气,只是抵着江山,张奥乘机开口,江山,你老子不是我卖的,你自己清楚,今天你为个女人搞我,我不跟你计较,你要么把我摆在这里,要么以后不许碰她,不然,老子和你同归于尽——

  吔,还敢赌老子!江山气得跳脚,今天真是晦气,女孩一根毛都没摸到,倒过来还被张奥威胁。江山咬得腮帮子痛,你当老子不敢,老子今天就把你废了。江山对着面前三人说,给我闪开!

  三人不动,彼此看看,还是幺鸡发话,大家都是弟兄,你要弄死他,别怪我们,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说着,幺鸡第一个挪开步子,左右两人也跟着往路旁一闪,三人快速上了一辆摩托。这形势让江山也傻了眼,他万万没想到这帮平日与他吃喝玩乐又称兄道弟的人临场却把他给甩了。

  我操你们祖宗!江山怒吼一声,声音孤零零地被摩托车的轰鸣所掩盖,江山感觉手中的刀都要握不住了。

  这时间张奥终于倒下来,支撑这么久,他已经尽了力。江山迟迟没有上前,直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他才转身,新街上迅速涌来几条黑影,江山有些头大,又是什么状况!他不动,等着来人一个个从黑暗中显形,一个声音率先抵达,嗳哟,有人杀人了。一个脑门铮亮留着极短发茬的少年冒出头来,身后紧跟着六七条发育不一的身影,每条身影手里都抄着家伙。

  那个女孩又出现了。

  家光,快,张奥要不行了。女孩带着哭腔,一眼发现了蜷在地上抽搐起来的张奥。

  一伙人逼近,江山晃了晃手中的刀,压住阵脚,嘴里喃喃有声,还有救兵……谁他妈敢管闲事,张奥就是下场——江山话音刚落,头上就吃了一棍,为首的少年二话不说,一个冲势就把江山抡翻在地,少年们立即叫好起来。男孩和女孩乘机从江山身边跨了过去,两人一把扶住有些失神的张奥,张奥哆嗦着,女孩将耳朵贴了上去,听见张奥最后努力笑了一笑,说,露丝还是太胖了啊。

  李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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