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选择

  “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前,这句话只是茶余饭后闲聊的感叹。当它在某一天植入你生活,你才感觉到,它是一包点燃的烈性炸药,将你的生活炸得支离破碎,被炸裂的记忆黑洞哪怕只占生命长河极其短暂的时间,它释放出的痛苦能量,也足以让你往后余生刻骨铭心。

  2018年1月,66岁的父亲被市中医院检查出肝癌晚期,对我来说,是晴天霹雳的意外。父亲是第一代农民工,为了供我们读书,上世纪90年代他就南下珠海打工。我们出来工作后,他继续为哥哥买房、为弟弟买房打工挣钱。检查出肝癌晚期那段时间,他正在碧桂园工地上干活。

  父亲爱我们,爱得没有自己。乌鸦尚且反哺,我们决定,不惜任何代价挽救父亲生命。

  正值期末放假,我陪着父亲乘着春运的火车逆行南下,在南方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人定胜天,我坚信姊妹几个同心协力,用砸锅卖铁、破釜沉舟的力量,一定可以从死神手里抢回父亲的生命。

  靶向治疗药物艾坦医院没有,要自费购买,一盒两千多,可以用五天,买!PD-1治疗药,一个星期打一针,一针一万多块钱,大陆各大药房和医院都没卖,只听说香港有医药代表在卖,想方设法买!只要有一线希望,绝不放弃!存款用完了,姐姐说:“要不我们也水滴筹吧!”我说:“不,他是我的父亲,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爱他,为了他,我可以卖房卖血,但我不希望掺杂别人。”

  南方医院一床难求,一房两床的病房里硬被塞进四张病床,病房里都是肝癌患者。白天还好,人多嘈杂,看针打药,打饭擦身,忙个不停,让你忘记忧伤和焦虑;到了晚上,世界静下来,亲人躺在病床上剧痛难忍的声音显得特别揪心。每个人都无能为力,陪床的家属连唉声叹气都不敢——这真是人间地狱啊!对于陪床家属来说,只要能把亲人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哪怕下地狱也心甘情愿。

  兄弟姐妹上班,请假诸多不便,最多节假日过来陪陪父亲。长期睡眠不好,加上担心忧虑,自从父亲住进医院,我好像就没健康过。怕自己倒下耽误照顾父亲,偷偷地加倍给自己下猛药、乱用药。终于,在医院卫生间呕吐晕倒,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但不论千难万难,我都要留下来陪父亲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

  一个寒假很快就过去了,我对父亲说:“爸,我要上班了。”父亲点点头,答应了。他知道,为了他,在假期,我日夜看护,不敢生病,珍惜陪伴他有生之年的分分秒秒,那是我的时间;但是开学了,我不仅是父亲的女儿,更是45个学生的老师,那是他们的时间。这是我的爱与选择,他尊重我。

  正如父亲拼命地工作,苛刻地节省,没时间陪我们吃饭聊天——为此,出来工作后我还与父亲争执过。以前我不懂,后来我知道,能为孩子工作挣钱是一件让父亲高兴的事,这是他对我们的爱与选择,我爱他,就应该尊重他的爱与选择。

  但是,所有的爱与努力,在死神面前都微不足道——死神不为所动,还是把父亲带走了。

  从没有想过父亲会离开,更没有想过死亡。父亲的离世,正如周国平所说:“一个人无论多大年龄上没有了父母,他都成了孤儿。他走入这个世界的门户,他走出这个世界的屏障,都随之塌陷了。父母在,他的来路是眉目清楚的,他的去路则被遮掩着。父母不在了,他的来路就变得模糊,他的去路反而敞开了。”我不得不思考死亡,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我必须直面一个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接受不了又不得不接受的死亡,死亡里有我最亲的人,也有我自己。

  先生只有一个哥哥,大嫂有抑郁症。公公婆婆爱孩子,爱孙子,为了维系儿子的家庭安稳,他们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选择承担照顾教育孙子的责任。去年侄儿去读了大学,他们已经七八十岁,自理能力越来越差,煮饭拖地已觉得力不从心。婆婆有点心虚地试探:“我想和你们吃住在一起。”爱父母,就尊重他们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我爱先生的父母,当然尊重他们的意愿。

  可是,前几年,我申请去了离家更远的乡村小学支教。好在手机有各种app,乡村公交客流不多,来回两个小时的公交时间可以看书办公,回家上班两不耽误。自从公公婆婆住我家后,哪怕下了班再晚,我也会坐车回家。老人家牙齿不好,早上五点多钟我起床包好云吞或饺子,用炖盅给他们炖个汤便去上班。他们不病不痛,起个早,赶个晚,这点苦我还可以应付。父亲的去世让我担心他们卧病在床,我从小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正值青壮年,照顾父亲已觉力不从心,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发吃力。思前想后,我去健身房办了一张健身卡,请教练帮我训练手部力量,以后这双手得有力,要帮老人翻身擦背;请教练帮我训练腿部力量,腿得有力,才能走得穩。自己老了不摔跤,不受伤,才能不给孩子添麻烦。

  在医院,病友们说:“李公,你好幸福,你的孩子这么孝顺。”我们想方设法、不惜任何代价的努力确实让身患绝症的父亲觉得幸福和不惧。他很满足地回答:“养儿当如此!”如果给我100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明知父亲无药可救,101次地选择竭尽所能,砸锅卖铁地医治父亲。父亲一辈子为我们吃苦受累,不这样爱父亲,我会余生难安,终身遗憾。但是,如果我的儿子在我身患绝症时这样爱我,我会更加寝食难安,生不如死。

  儿子现在读初二,我可以跟他谈生死了。我跟他说:“生命有长短,我没有选择生的权利,我希望我的死亡能让我自己做主,选择死的方式。”我跟他谈陈小鲁和罗点点的大型公益网站“选择与尊严”,我说:“真正的心灵成长是尊重生命的自然规律,如果我已无药可救,请不要给我过度治疗,我不要插上各种各样维持生命的仪器,意识模糊地弥留在生与死的交界。”

  我知道比在“选择与尊严”签承诺书更重要的是,用我的积极言行诠释生存理论,让儿子懂得我的爱与选择。

  我爱学生,我喜欢听他们说,陪着他们聊天,享受师生融洽成长的时光;我爱儿子,晚上九点半回到家,无论多忙,我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坐在儿子的房里,听他讲学习的事、同学的事、自己的愁与乐,享受亲子融洽成长的时光。我告诉他们:“我对你们的爱,你们已经以丰厚的欢乐时光回报了我,我感谢你们,但咱们也两不相欠,我所有的爱与努力,是希望往后余生,你们好好爱自己,善待他人。”

  我是一个母亲,也是一名老师,除了爱孩子,我还要教他们怎么爱自己。我去健身房健身,去舞蹈房学舞蹈,去游泳馆学游泳……生命是一个成长绽放的过程,当成长到一定的阶段,我们就能自然、坦然地接受生命的生死枯萎。就像曾仕强教授身患癌症,请求医生停止放射线治疗时,他说:“我要跟癌细胞共存,我不要把它赶尽杀绝。癌症细胞,大家都认为它是很厉害很厉害的,我强烈地跟它对抗的话,最后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我不如跟它共存,它跟我协商,我让它活着,它也让我活着,不是很好吗?”我努力学习、成长,期待活成曾仕强教授的生命状态,这是我对自己和孩子的爱与选择。我想,我的爱与选择,有一天儿子能理解和尊重我。

  去年五一,我们一家三口去了武汉游玩。武大的食堂、战国的编钟、晨雾中的黄鹤楼、赤红的辛亥革命博物馆,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想到,素有“三关雄镇,九省通衢”的武汉被新型冠状病毒肆虐,儿子坐在电视机旁说:“妈,这是我们去过的户部巷!”“这是江汉路步行街!”“这是楚河汉街!”每次说完,他又自己否定:“不,它不是这样子的。”看着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确诊数字在上升,看着白衣天使紧张忙碌的身影,他咬着嘴唇,郁郁不语,有时还没张嘴,眼泪就哗啦哗啦流下来。

  我于心不忍,说:“等到春暖花开,樱花浪漫,我再带你重游武汉。”

  儿子坚定地说:“不,等我长大了,我要奔赴一线,治病救人!”说着,拿着书进了房间,封面上他写的“科技兴国”四个大字异常醒目。

  我知道这是儿子的爱与选择,我们尊重他。

  (作者单位:广东韶关南雄市黄坑镇中心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

  李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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