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桂馋经(十四)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主流诗歌,生存技能,广西
  • 发布时间:2020-07-19 09:33

  欧式林,作家、诗人、企业家、环球旅行者。历年来在《诗歌月刊》《广西文学》《南方文学》《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诗歌与文学评论。出版诗集《事故现场》《跟我说说耶路撒冷》。双语写作者与译者,创作与翻译的诗歌收入多个国家的主流诗歌汇编。

  眼见为食的年代

  生活在食物匮乏年代的人们,倒也催生出超常的生存技能,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另类觅食方法,现在听来像是天方夜谭的故事。

  广西多山,山上生有各种的虫子,可以吃的,知了是其中之一。知了数量大且容易捕获,一小块粘胶固定在长竹竿的顶端,扛着来到树下,竖起耳朵寻叫声仰头张望。瞅见树干上趴着一只,小心翼翼举起竹竿,送到知了屁股后面,瞄准翅膀间的位置,往前一戳。知了按说也是耳聪目明的,有三只单眼一只复眼,胸部长着听觉器官,不知道是看到了还是听着了,发觉不好便要飞走。翅膀呼啦张开,刚好碰上黏糊糊的粘胶。趁它来不及挣脱,竹竿赶紧收回来,一只知了便落袋为安了。

  捕知了是半个世纪前的童趣,曾以为已经消失在逝去的光阴里。这些年返归故里,发现还有人在吃,真是又惊又喜,不同的是烹饪方法已与时俱进了。那时候,一伙还没有灶台高的小屁孩偷偷摸摸溜进厨房,把锅烧热,放些油盐,知了掐了翅膀扔进去,炒到外壳裂开,漏出浅黄色的肉,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去年七月返乡,童年伙伴聚会,扛着竹竿就上了山,下午提着篓子去了城边的农家乐。厨房里观摩师傅的功夫,先掐头去尾后,盐水泡去腥,生姜片、大蒜、葱、辣椒在油锅里煸香,放入沥干水的知了,加老酒、干红椒焖至入味后出锅。吃着专业厨艺制作的香焖知了,莫名地怀念起童年吃的知了来,尽管工序简单,也是外酥肉嫩、香脆可口,嘴里嚼着也是幸福感满满,但是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食品是真实的充饥之物,而不是消闲猎奇的无聊寄托。也许舌尖上流过多少曾经的美食,就有多少乡愁吧。

  夏天过去,接茬的是蚂蚱。蚂蚱是俗称,中文名叫蝗虫。秋后的蚂蚱体型大,特别肥美。因为种田人没开始秋收,它们就提前秋收了,所以这时是逮蚂蚱的黄金时间,也应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老话。当然这句著名的老话刨去外加的社会学意指,本意说的是田野间的生命循环。秋后天气变冷,雄蚂蚱交配后会自行结束生命,据说这样是为了剩下粮食给雌蚂蚱,让雌蚂蚱在饿死或冻死前完成产卵,真是可歌可泣。秋后逮蚂蚱是天时和地利皆备。收割后的稻田空荡荡的,蚂蚱没了栖身之处,也没了隐身之所,田间追逐一下午,小竹篓就沉甸甸的了。

  会飞的食物里,屁虫是蛮挑战的一种,即使在无所不吃的岭南之地,吃屁虫的餐桌变态系数也是名列前茅。屁虫是通称,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叫法。前些年有位来自湖南的同事,无聊时交流起吃虫子的经验,说到他小时候常烤臭大姐吃,搞半天才知道他说的臭大姐就是屁虫,跟桂东南我家乡的狗屁虫是一回事。屁虫跟臭与屁相关,学名却相当文雅,叫椿象,听着甚至有点诗意。作为爱猫人士,平日与狗少有零距离接触,无缘闻到狗屁的味道,在这虫子身上补了课,也是此生无憾了。屁虫喜欢趴附在龙眼、荔枝之类的树梢上,要吃屁虫,爬树是必须的。读小学时,上学去得早了,爬学校的龙眼树逮几只,珍藏在书包里。屁虫真的非常臭,几只虫子足以给教室造成严重后果。

  人放屁是生理现象,但小时候有时也是一种个人行为。比如,有的同学故意在人多的地方制造这独特的气味与音响效果,让人猝不及防。屁虫没有人类那么无聊,放屁只是受到袭击时的生理反应。屁虫排气的部位跟人也不一样,它们体内有一种腺体,里面存储各种化学物质,受到攻击时,这些化学物质在体内的燃烧室里混合,生成这款“生化武器”,通过排气孔脉冲式释放,可以把人小鬼大的美食家熏得掉下树来。平日看闲书,发现屁虫是普世存在的,世界各地都有它们的同类。非洲某些地方的屁虫还配备轴心喷嘴,发射的毒气弹攻击性强而精准。

  小时候吃屁虫很是野蛮粗暴,活生生扔进带火的灰里烧熟。这样做也是条件所限,屁虫不是知了,带回家里避得开雪亮的眼睛,躲不过敏感的鼻子。现在料理屁虫,技术要繁杂得多了。首先要把好“杀屁”关,把虫子放到七八十度的热水中烫杀,目的是促使虫子把臭屁排放到水里,跟杀鳖鱼时扔到热水里促尿一个道理。屁虫体型不大,屁量却相当惊人。有一次把盛过“杀屁”水的盆子拿来喂猫,猫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知是被熏晕了还是表示抗议。虫子从水里捞出来沥干后就开始烹饪,现在的做法是锅里加足油盐翻炒。小时候油是奢侈品,做屁虫的铁锅里通常不放油,用小火慢慢炕。屁虫的化工能力出类拔萃,可以想象是自带油脂的。炕到黑里透黄时,头、翅、脚都还在,但屁味已经转为焦香味,撒点盐便大功告成了。大多人吃屁虫是会去头掐翅,无辜的虫子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在下慈悲为怀,整个丢嘴里,享受完整的屁虫在嘴里嘎吱的一声。

  齿蛉是另一种不需要坐飞机也能吃到的航空食品。齿蛉这学术的名字,是多年后在课外书里自我脑补学到的知识,那时只当它们是某种蛾子。家住城边,出门不远就是连片的稻田。夜里开灯,各种蛾子、飞虫成群结队飞进窗口。这世界有不请自来的食客,也不请自来。齿蛉头部有三个单眼,足跗节是几根圆柱,几节触角张牙舞爪起来,很是吓人。更雷人的是它腹部的一对气管鳃,末端的一对钩状臀足,还有雄齿蛉弯曲的上颚,长度是头部的三倍!嘴巴再馋,看着这副尊容也实在下不了口,所以吃的是它们的后代。齿蛉雌虫喜欢在水边的叶子上产卵。虫卵孵化后,幼虫掉进水里,又长出鳃来,变身为鱼蛉,俗称夹夹虫。夹夹虫蜕变成齿蛉前需要在水里生活好几年,跟螺蛳一样吸附在石块底下。河溪里翻起石头,剥下来装瓶子里,带回家油炸了吃。

  比较常见的虫子食材其实是蜂蛹。小时候很容易得到蜂蛹,除野地外,屋檐下和梁柱甚至卧室里有蜂做巢。蜂巢从开工到竣工,养出白白胖胖的蜂蛹来,得好几个月,这段时间只能每天虎视眈眈看着。所谓守寡容易等吃难啊,要是蜂们意识到有双饥渴的眼睛每天盯着它们的房子,扳着指头算日子要吃它的后代,不知会作何感想,可能要死的心都有吧。收获蜂蛹时,在竹竿上捆上一把干草或者报纸,点着了去熏蜂巢。蜂被火烧烟熏,吓得落荒而逃,戳下的蜂巢就是战利品了。如果不用烟熏这不样文明的办法,就拿竿子瞄准蜂巢,戳下来就撒丫子跑。巢掉地上,蜂无家可归,嗡嗡嗡,抓狂一阵也就散了。回来捡起蜂巢,可以直接生吃蜂蛹,也可以拿到厨房加工。

  蜂蛹是很主流的野味,现在的农家乐里不时能碰着,吃法百花齐放。早年在建筑行业混饭,从酷热难当的岭南之地到天寒地冻的东北雪乡,吃过各种做法的蜂蛹。姜葱炒、椒盐焗、香炸、咸酥、煎蛋、五香煸炒,复杂点的还有蜂蛹生菜包、蜂蛹上玉树、甘蓝椒盐蜂蛹盏、蜂蛹花仁羹等,数不胜数。各种做法里最喜欢蜂蛹煎蛋。鸡蛋调成蛋汁,加入蜂蛹调拌均匀,油锅烧到七八成热,蜂蛹逐只舀进锅文火煎熟,装盘时撒些花椒粉。这样吃起来外酥里嫩、鲜香可口,还保持了蜂蛹的原味。

  小时候家里是烧柴火做饭的,因此常能吃到竹蛆跟柴蛆。竹蛆是竹蜂的后代。竹蜂在竹子的空洞產卵,孵化的幼虫寄生在竹筒里,从竹尖逐节往下吃,吃到根部时变成肥肥白白、细眼睛小黑嘴的蛆蛆,圆滚滚的纺锤形体态丰腴性感,里面装满高蛋白和氨基酸。一根竹子有十几二十米长,长途跋涉吃下来成为人类的盘中餐,真是来之不易。柴蛆是天牛的幼虫,深藏在木头里。小时候劈柴,看到木柴上有孔洞,手上掂着比较轻,就明白里面养了柴蛆。木头劈开,虫子挖出来,烧饭时顺便放灶膛里煨熟吃了。

  即使度过的是苦涩的日子,记忆偏偏带着几分温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不要庆幸太早,也不要过度失望。回想小时候赤脚在田垄间跑着,两眼寻找目标,嘴里叨叨着“虫子啊虫子,如果你炒着好吃,煨着也好吃,最好不要来见我”。时间如流水,如今回想起来,发现童年便天降吃货之大任,达到了眼见为食的高境界,想来也是大器天成,足慰平生了。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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