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子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村子,土塬,陕南
  • 发布时间:2020-07-19 09:38

  南书堂,1965年生,陕西商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三屆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主要著作有诗集《紫苜蓿》《临河而居》等。现任商洛日报社总编辑。

  我的村子在一个小塬上,塬是土塬。被两条沟切割开来,从后山顶上看,两条沟像两个大树枝,塬上人家果子一样,错错落落挂在枝杈上。

  我的村子叫后沟。我小时候跟镇上的孩子一起玩时,他们一不高兴,就齐声喊“后沟娃——山棒,后沟娃——山棒”。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甚至感到低人一等,而在父亲的心中那简直就是一种荣光。他经常对人说,谁说咱村名字不好?不好名气能那么大吗?连首长都知道。他说当年在青海当兵时,李先念慰问他们部队,他作为代表受到过首长的接见。首长问他是哪里人,他说陕南商县白杨店公社的后沟村。首长说后沟那个村子我走过。父亲说自从那次被中央首长接见之后,战友们总是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其实,也有人私下里谈论村名,只是每次都被立宪伯制止了。他说村名跟人名一样,能随便改吗?改了还是咱们的村子吗?他这么一说,就没人再说了。人们依然过着各自的小日子,依然享用着后沟带来的好处。这里土层深地力好,卖力生长出令人欣喜的庄稼。但村里人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如此深厚的土塬,后来说没就没了。

  我父亲一生做的令人佩服的事,就是把我们举家迁移到了渭北高原。父亲作出这一决定时,我能想象到他面临着怎样的阻力,我婆极力反对,我母亲天天从早哭到黑,亲戚邻居三番五次相劝。婆甚至还请来立宪伯连骂带威胁,但遇事优柔寡断的父亲,这回却出奇地果断。我们一家六口在一个大雪纷纷的日子,去了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叫做上官山的地方。我们在那儿一住就是七年,那些年婆每年都要来住一段时间,她看到家里盛得满满的小粮仓,和我们竹子拔节一样蹿高的个头,笑得连眼睛都没了。

  不知道婆回到老家是怎样说的,之后来看望我们的人便多了起来。他们看着我家的境况,临走背着母亲烙的一大摞锅盔走时,几乎都会说一句同样的话,“你们出来对了”。越来越多的夸赞,让父亲对生活充满了自信。他开始筹划打三面砖窑洞,置办更大的家业了。如果不是婆那次来,父亲的计划可能已经付诸实施了;如果不是婆那次来,在我心中婆的形象会始终定格成一个笑眯眯的疼爱我的祖母。婆那次来了说地就要分到户了,老家的日子就要好起来了。父亲不信。婆说再过几个月你就会信的。婆对父亲说不要打窑了,搬回老家吧,这儿水土不好,你看娃们的手指都成大骨节了,再不回去,娃们走路都会一瘸一拐的。搬出来为了娃们,我依了你,搬回去也是为了娃们,这回你得依我。你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看着我姐姐已经变形的手指,心有愧疚的父亲只好表面应承下来。来年春节,我们像奔赴春天的候鸟一样,又迁回了陕南。

  父亲想让我读完初中就回家帮他多挣工分,多分口粮,而我却一心想着上学。我已十四岁了,有了挣工分的资格,所以放学或者放假之后,我就从饲养员那里牵一头牛到后山去放。放牛的好处:一是能挣工分;二是自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三是能看书,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许多书我都是放牛时读的。

  放牛毕竟属孩子们干的活,我已不甘只放牛了。世上的事只要你去想,就可能迎来机会。虽然那时我对这话蕴涵的哲理不甚理解,但哲理似乎已理解了我。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我要和村里的精壮劳力一块去进粮了,这是村子一年里最大的事。所谓进粮,其实是借粮。我们村和川道一些村,一到春天就青黄不接,就要到三十多里外的流岭槽一带深山借粮食,以渡春荒。深山里人少地多,而且干旱年份山洼之地也能保住收成,所以总有存粮。虽多是苞谷、杂豆、红薯等粗粮,但饥不择食,能填饱肚子就行。夏收之后,就要还粮,还的是等价的山里人稀罕的麦子。村里人不把还粮叫还粮,叫出粮。这让我不得不佩服村里人的智慧,一桩很丢人的事,听上去却显得很是体面。因为路远又是山路,所以进山的人必须体力好,当然挣的工分也高,能入选的,自然得意。我能入选是立宪伯亲自点的,他说得有个记账的,要我去。

  拉着十几辆架子车的队伍颇为壮观,把寂静的山路踢腾得尘土飞扬,大家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就唱起了花鼓小调,唱完花鼓小调还觉得不够过瘾,便直着嗓子吼起高迈的秦腔来,整个山谷仿佛成了大戏台。我被这种浓烈而狂野的气氛感染着、激荡着,我感到村里人的乐观与豁达是与生俱来、无处不在的。

  一切都顺顺当当。山里人厚道,加之彼此是多年的老关系,吃过他们管的一顿饭,拉着满满当当的粮食,不到天黑我们就回到了村里。

  我上学上得磕磕绊绊,初中毕业没有考上中专,复读一年仍未如愿。我沮丧极了,父亲的脸上却挂满了笑。他认为我这下肯定死心了,会像村里人一样会一门心思帮他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那时土地早承包到户了,吃饱饭已不是问题,如何赚钱致富成了焦点,我回乡对父亲来说无疑是如虎添翼呀。立宪伯也很高兴,他对我也有了安排,说村上的团支书位子一直空着,我干最合适不过了。他是准备把我当他的接班人来培养呢。

  那段时间,我整日和父亲一起贩卖木材,几乎忘记被普通高中录取的事,有考上高中的人已经去报到了,我却无动于衷。一天在集市上卖完木材回到家,我和父亲被婆叫了去,母亲和家族的几个长辈也在。婆端坐在那把破旧却又庄严的龙椅上,椅子正上方挂着祖父的遗像。我知道这是婆召集家族议大事的仪式,那年商议我们搬迁渭北之事,婆也是摆出这样的阵势。屋子里一片沉寂,婆不再是笑眯眯的菩萨,俨然一个判官。婆说你父子俩跪下。我和父亲急忙跪下。婆手上拿着我的那份录取通知书,问我,考上学了咋不去上?我说不想上了。婆又问父亲,是你不让娃上的吧?父亲没回答。婆说不管哪个娃考上啥学都得上,今儿就立下这个规矩,几个长辈给作个见证。

  在父亲极不情愿又无法发作的情绪中我又上学去了。几年里,父亲看到别人家的日子风生水起而我家并无多大改变。每次从学校回来,看到父亲总是唉声叹气的样子,我就生出许多愧疚来。我尽量以不待在家里的方式,回避父亲的唉声叹气,也回避自己越来越多的愧意。

  暑假里我要去砖厂干挖土拉砖的活。砖厂是外村人开办的,厂长很牛,去廠里做工要走后门,但砖厂在我们村的地界上,挖的是我们村的土,我们村的人去厂里做工还是优先考虑的,因此厂长很爽快地答应了我。那活苦是苦了些,倒给家里减轻了不少负担。

  到了寒假,我便跟村里的人一块筹办耍社火、排大戏一类的活动。我们这儿社火的种类不少,有高跷、低跷,有竹马、芸芸,有舞龙、舞狮,要把种类备齐全的话,需要一大班人马,好多人就同时兼任着几类角色,就连我除了高跷和舞狮,其他都耍了个遍。耍社火一般在正月初一到十五之间,我们走乡串村马不停蹄,丹江两岸、南北二山远近都去,人们图个喜庆吉利,他们也不亏待我们,五十、一百地给些演出费。与耍社火相比,唱大戏就费事得多,村里能上台的人凑不够数,需要跟其他村子联合。唱的虽都是《游龟山》《辕门斩子》《卷席筒》《秦香莲》等老戏,排练却要花上好长时间,有人就因这事那事不排了,我就被叫去替补,扮演一些没有唱段和台词的衙役、兵勇、书童之类的角色。

  在家待的最长一段时间,是高考前的两个多月。那时高考是有预选的,预选通过后,我选择回家自习。我与父亲的冷战已经缓和,偶尔还会坐下来谈谈家常。他依旧忙碌,背也有点驼了,有几次我真想放下书本帮他一把,却被他拒绝了。

  门前的槐树下,成了我最理想的课堂。树上鸟的晨叫像督促我的铃声,又像播放给我的音乐,累了烦了,听一会儿,便又有了劲头,似乎鸟叫也是一种力量。塬下面砖厂传来的声音,混杂着工人的大呼小叫、打情骂俏,以及挖掘机、推土机的持续轰鸣,我就想人和机器都是要发声的,他们之所以争抢着发声,是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存在的价值?而且是不是谁的声音越大,谁的存在感和价值感就越强?机器声盖过了人声,所以一台机器就比一个人干一天挣的钱多。一只飞鸟没有一架飞机叫声大,所以它们的价值就有了天壤之别,是这样吗?我不顾父亲的反对而要读书、要高考,是不是与世上都争着发声的事物,都有着某种同样的考量?这么胡思乱想着,我心里就生出了一种恐惧感来。而我听到的另一种声音,却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那是村里的唱骂声。谁家园子里的菜被人偷了,骂声就从园子里升起;谁家地盘上的树被人砍了,骂声就从地盘升起。声腔拖得很长,一会儿一个词组一个词组地骂,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地骂,骂声好像有专门的曲谱,像是在唱。感觉已经唱完了,唱得无力再唱了,突然声音又起,村子的一个上午就荡漾在这声音里。这得具备何等深厚的功力啊!而我既不具备这种唱骂的功力,又不具备那种欣赏的功力。那时我那么厌恶那种唱骂声,就想也许村子真的已不属于我了。如今我却想再听,可到哪儿听去?

  给我带来安慰和鼓励的,仍是我婆。婆总会悄悄走来,端一杯白糖水,笑眯眯放下又笑眯眯离开,像是只顾着笑忘了说话。我们村的疯子婆也常来,她可能来捉蝴蝶,但咕咕哝哝的说话声早把蝴蝶吓飞了,她却始终把一条打了蝴蝶结的手帕拿在手上。有几次,她凑到我跟前,像是要翻看我的书,用蝴蝶结擦去我脸上的汗。我吃惊于她的举动,更吃惊于我的判断——疯子婆是读过书的。

  我要高考的前几天,疯子婆却出事了。我立言叔,也就是疯子婆唯一的儿子和淑芬娘吵了起来。原来是立言叔偷偷去赌博,一夜输了上千块,被淑芬娘发现就闹开了。劝架的人越多,淑芬娘就闹得越厉害,说日子没法过了,哭着要离婚,并从匣子里取出结婚证来撕扯。立言叔见状,一变怒相嬉皮笑脸唱了起来,他平时演戏扮丑角,表演最逗人笑。他唱《张连卖布》:

  你把咱大涝池卖钱做啥?

  我嫌它不养鱼光养蛤蟆。

  你把咱白杨树卖钱做啥?

  我嫌它长得高尽招乌鸦。

  你把咱五花马卖钱做啥?

  我嫌它性情坏爱踢娃娃。

  你把咱大狸猫卖钱做啥?

  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你把咱大黄狗卖钱做啥?

  我嫌它不咬贼只咬你妈。

  满屋人一下子乐了,淑芬娘也破涕为笑。立宪伯便说,你刚才不是要离婚吗?淑芬娘说,不离了。立宪伯说,那也得有个仪式,这么多人在这儿,我就再给你们颁发一回证书。他随手拿起证书念道:“南五和华蝶,申请结婚。”有人喊:“错了错了,你念的是五叔的。”人们却见疯子婆忽然扒开人堆,抓起那证书先叽里哇啦一阵狂吼,旋即瘫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这天,疯子婆死了。

  我以为我的村子就是那副模样了,土塬永远那么深厚,两条沟永远树杈般斜躺在塬上,田亩房屋们会永远隐身沟里,鸡鸣犬吠鸟叫会永远起起伏伏、氤氤氲氲,生与死会永远像草木一样枯荣有序、循环往复。但从我考上大学离开后,我的这种认知和记忆却被不断更改和删除着。几十年里,砖厂由一个变成了三个,竞赛似的在扩张自己的地盘。塬被蚕食殆尽,沟已不复再现,村里人被迁到镇上的街道去了。近年又出现新的格局,一个规模宏大的化工厂和另几个企业,占据了被降低海拔的村子的地理范围。如果把这一切称做投降,再确切不过了:小地理投降给了大机器,村庄投降给了城镇,老人们投降给了坟墓,我的乡愁投降给了虚无。而现在的胜利者会不会再成为投降者?如果会,他们又投降给谁?

  村里人是分批迁离的。有高高兴兴迁的,有哭哭啼啼迁的。我婆不迁。谁来劝,婆都笑眯眯地说,村里没人咋行?你们都走了,我就给咱守着。父亲把婆背走几次,婆又踮着小脚挪了回来。村子的房屋先后被拆了,只留下婆的老屋,孤零零地竖在那儿像座破庙,婆就像庙里的活菩萨。婆在只有她一人的村子住了大半年时间就病了,严重的脑溢血最终使她放弃了一切。我想享年八十四岁的婆在天国应该是一个够格的菩萨。

  婆死后不久,婆的老屋在挖掘机的振臂一挥中轰然倒塌了。我的村子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之后多年里,我还是时不时回去看看我母亲,看物是人非。五爷、立宪伯和父亲他们也都相继离世,活着的长辈已没几个。小时候读贺知章《回乡偶书》,只读出了有趣好玩,如今面对孩子们“笑问客从何处来”心里尽觉沧桑。迁到镇上的人们住得倒也相对集中,但许多人天南海北打工去了,要想见上谁一面却也不易。母亲说,到你立言叔家坐坐去吧。

  我到了立言叔家就问立言叔,你还打麻将不?他说从那年你疯子婆一死就戒了。我问,还唱戏不?他说村里多年不组织了,手艺都荒废了。我说你才六十出头,身体又好,是咱村有名的泥瓦匠,化工厂正在搞扩建工程,你咋不去包个活干?一提到化工厂,立言叔马上来气了。他告诉我化工厂做事太绝,村里人去祭祖坟都没路可走,从厂区里走厂子的人嫌他们丧气、败风水,挡着不让走,咱的人就跟他们嚷。有一回嚷得不可开交,咱的人就把花圈、火纸放在大门口烧。厂子出动了十几个保安,还拿器械打了咱的人。咱的人吃了亏,返身上去五六十人,砸开了大门,厂子人都躲了起来。咱的人闹着不走,镇政府和中队的警察来后,才平息了下来,双方都有几个人被拘留了呢。从那之后厂子就和咱村人结下死孽了。我说现在村里人上山祭坟走的路,修得还不错嘛。他说多亏闹那一场,镇上叫厂子给修的。绕厂子院墙走,路远了些,毕竟是水泥路,车上去也很方便。我问立言叔,听说化工厂发生过毒气泄露事件,对咱们影响大吗?他说咋能不大?当时商店口罩都脱销了,后来树木的果子也落光了。

  我和立言叔都沉默了。找不到更多的话题,我便起身要走,却被他拉着一屁股又坐了下来。我还有别的话要跟你说哩,他说。

  立言叔说,你说怪不怪,你疯子婆都死了几十年了,还一直给我托梦,今儿说她的手帕不见了,明儿说她冷,冷得直哆嗦,再明儿又说她快叫水沖走了。你有文化,你说这咋回事?我说你可能想我疯子婆了。他说想是想,但不至于天天都想呀。怪就怪在梦见她说蝴蝶结手帕丢了,我在纸上画了,坟前一烧,就再没做过这梦。她说冷,我去她坟上培一层土,也不梦了。说怕水冲,我去一看,坟上真的就有几个老鼠洞。我说你是个大孝子。他说还有更怪的哩,她老托梦说她的门牌太旧,得换新的。这墓碑总不能随便换呀。我笑着说,能梦到的其实都是一个人最牵挂的事。既然想到了墓碑的事,不妨换了,总不能让疯子婆的碑上只刻个华氏大人,有姓无名,不好对后人交代。他说也是呀。你就帮我把碑上要刻的内容写下来,省得再请别人。

  他取来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各种陈旧证件。我一一看过,除了土地证、结婚证、身份证,竟有一份契约,新中国成立前的卖身契。立言叔说,你疯子婆的身世,你五爷捂了一辈子,怕人耻笑是买来的,还是个二婚的。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无所谓了,今儿就告诉你吧。原来五爷买的疯子婆是襄阳一个生意人的女人。五爷年轻时常下襄阳做生意,那人是五爷的合伙人,好赌,欠下一大笔债,就要把他年轻的女人卖给五爷。五爷见女人长得漂亮,还有文化,就一纸契约给买下了。谁知那女人一听被卖竟气疯了。五爷想毁约,没毁成,只好带她回来,就过活了一辈子,还生了我立言叔。

  看过资料我说,我疯子婆不姓华,契约上是姓芈呀。立言叔说,咋可能呢?证件上都是华字,错不了的。我替他分析,说契约在先,而且有当事人的签字,应该错不了;结婚证在后,是后来补办的,写的是“崋”,古同“華”,“华”的繁体字,“芈”和“崋”很像,这姓又很少见,可能就被误认为姓“崋”了。五爷又不识字,写个啥就是啥。办身份证时已不用繁体字,就一路错了下来。立言叔将信将疑。我就说,你看过电视剧《芈月传》吧,芈月是楚国人,疯子婆的襄阳就在楚国,疯子婆跟芈月是同姓,一个贵族姓氏呢。立言叔说,难怪那年你立宪伯念错证书,她那么激动,把命都搭进去了。

  我的思绪便随疯子婆的影像飘荡起来。她是一个疯子,但她以疯子的方式,坚守着一个女人的爱与美,坚守着一个人应有的名分,坚守着自己血统的高贵。还有我婆,婆何尝不是坚守了一生啊?她坚守的是她的笑眯眯,坚守的是我们都没能守住的一个小村子。

  我突然想去两个婆的坟地看看。

  责任编辑 丘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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