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骑电动车不小心摔倒崴了脚,妻子不放心,非要我住院观察几天。
午夜时分,骨科病房住进来一个男病人。他的小腿明显有些变形,洁白的绷带上有渗出的血渍。他是16床,紧挨着我的床位。
男人又黑又瘦,小平头,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手腕上缠着一条棕色的毛巾,看上去,像是在大街上做搬运的“扁担”。在这座城市的很多街头巷尾,我常常看到一些像他这样的人,穿着普通的夹克衫,臂缠毛巾,有的蹲在路边,有的坐在那些公共座椅或台阶上,有些人则甩着扑克打发时间,放在一旁的扁担上一头拴着绳索,等待着雇主的光临。
男人住进来没多久,警察就来了。做笔录时,我才知道他是从郊区农村进城的农民工,主要是做一些工地挑砖、背水泥、出渣滓的体力活。夜里,忙碌了一天的他准备到马路对面经常去的那家快餐店吃饭,被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撞倒,由于天黑,他没能看清那辆肇事逃逸的轿车的车牌号。由于地段偏僻,他甚至不能提供一个目击证人,幸亏快餐店的老板找人帮忙,将他送进了医院。不过,警察在离开之前,按他提供的电话号码联络了他的家人。
二
第二天一大早,护士领进来一个女人。一进门,女人就抱住男人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女人头发凌乱,脸上有些病态的黄,卷起衣袖的右手臂上还有新鲜的淤青和擦伤。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知道了女人得知消息后十分着急,晚上搭不到车,女人打着手电筒骑着自行车连夜赶来,几十里山路让她骑了大半夜。
这时,医生拿着夜里拍的片子进来了,说16床的右小腿粉碎性骨折,得尽快安排做手术,否则会终身残废。听了医生的话,男人情绪有些激动,说什么也不肯做手术,嚷着要马上出院。女人哭了,紧捏着男人的手说:“不治好你的腿,你以后怎么走路?怎么挣钱养活我们娘俩?”
男人显得很烦躁,说:“那个肇事司机跑了,我找谁拿钱来治腿?这又不是三两个钱就能治好的。”女人情绪也很激动,坚持要给男人治腿,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见说服不了女人,男人忽然睁圆了眼睛,对女人急切地说:“还有,你千万别打那个钱的主意!”说到这里,男人的嗓子里竟有了一丝哽咽。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的鼻头有些发酸,赶紧拄着拐杖来到了走廊上。
过了一会儿,女人出来了,一边擦着泪,一边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进了医生办公室。“医生,我先交2000块,你们先给我男人治着,我马上去想办法筹钱,你们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我交钱的事啊!”站在门口,我听到女人低声叮嘱着医生。
三
两天后,女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中分、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看上去有些像抗战片里的汉奸形象。一进门,汉子就在女人的示意下走近16床,从皮包里摸出一沓钞票递给男人,说:“兄弟,对不起了!我就是那天撞了你的司机,这几天心里一直很不安。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找了几家医院没找着。今天看你老婆站在大街上,身上用白纸写了你出车祸的事儿向人们求助,我才知道你住在这家医院。”汉子的语速不快,几乎一字一顿,一口的外地口音。
中年汉子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皮包,中分的头发黑得发亮,显然是打了发蜡。他的上衣口袋里挂着一副宽边墨镜,说着话的时候,还不时转头看看女人。“我先给你送来3万元,兄弟,你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回头我再给你去筹款。”汉子出门时,写了一张小纸条交给女人,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随时保持联系。”
男人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这时,女人将嘴巴凑近男人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孩子他爹,明儿个做手术吧!医生说,你的腿拖不得的。”男人听了,不住地点头。看到夫妻倆开心的样子,想到16床终于可以不用为手术费发愁而抗拒手术,我连日来有些沉闷的心里仿佛透进了一丝明朗的光线,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汉子走后的第二天上午,医生就给16床安排了手术。下午,16床回到了病房,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听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女人笑出了一脸的泪水。那天,我看到女人站在病房的窗前打电话,说着男人手术顺利的事儿,还要对方尽快筹集好后期的治疗费用。听女人的语气,这一定是打给那个肇事司机的电话。男人斜躺在病床上,静静地望着女人,眼神里充满了温情。
为了节省开支,加上便于照料病人,女人租了一个折叠躺椅,夜里就睡在16床的病床边。
尽管女人在面对男人时总是一副乐观开朗的神情,但我常常看到她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偷偷抹泪。
四
一个星期后,我的脚能正常走路了,便办了出院手续。离开病房时,我将5张百元钞票偷偷塞进16床的枕头下面。
那天天气晴朗,云白天蓝,阳光温暖地倾泻在宽阔的马路上。我坐在出租车上,忽然看见马路边的树荫下坐着一个算命测字的人,像极了那天到医院送钱的那个肇事司机,虽然戴着宽边墨镜,但那一脸的络腮胡、黝黑发亮的中分发型,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揣着满肚子的疑问,我让出租车停了下来。下车后,我来到算命先生面前。听明我的来意,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了话匣子,语气有些沉重:“那个女人真可怜,她来找我,说她男人命苦,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女儿四岁时不小心掉到水塘里淹死了,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算命先生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接着说:“这次出车祸后,她男人坚决不肯动用他们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几万块钱,那是准备给女人做手术用的,女人的病大约需要5万多元。她哭着求我帮她个忙,充当一回那个缺德的司机,还要给我100块钱作为酬劳,我哪儿忍心要啊……”
“那个电话号码是假的,做样子给她男人看的,这女人真是心细,担心她男人看出破绽。”算命先生的话说完了,我的心里顿时沉甸甸的。原来,谎言也可以成为一种爱。
笙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