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厝赤子心

  掌上春秋

  在泉州晋江的几天,我一直住在梧林村的青普文化行馆。青普提供在地艺文课程,我乐在其中;在布袋戏的体验课上,我被老师的一段话打动。“布袋戏最讲究手掌和手指的功力,称作‘掌上春秋’。我从小开始学布袋戏。可我毕竟是一个男孩子嘛,我也喜欢篮球,天天津津有味地站在篮球场边看别人打球,但我的师傅和家人都不让我打。理由很充分‘, 玩篮球会让你的手指变硬’。后来我也慢慢释怀了,每种职业都有让人着迷的地方,也有约束人的地方;虽然我不能打,但我还可以看呀。”

  这位布袋戏传承人年纪不大,我猜顶多30岁出头。我在闽南见到越来越多这样沉下心气来、用无尽时间研习传统戏剧的青年。甚至,他们并不急着立刻创新。他支起台布,站定幕后, 演三国,演水浒,曹操从左边上场,关羽从右边上场,美娇娘从中间上场,裙裾翻飞, 扑面而来。我一面应接不暇,一面提问:

  “老师,我发现木偶头是固定一体的,但每个人物好像可以呈现很多种表情和神态。”

  “对,神情是学习布袋戏多年的手艺人才能把握的。你看,颔首摇头,还有肩颈的细微动作都可以表现出神情。”

  “你用手在表现他们的步态,那你自己的身子会不会也呈现同样的步态?”

  “当然。”

  他用双手牵引着偶,走到幕布前,展现他的整个身姿。布袋偶的服装极其华丽(这是另一项传统民艺),这位传承人则穿着很简单的衣裤,但他们的神色、步法、氛围全然一致,像在协同打造某个能够在烟火市井里随时鸣锣的仪式、镜像般的仪式。

  世俗世界和英雄世界共存,两个世界互为镜像,这是泉州的日常。我一次次来泉州,似乎早有准备,却总被这种日常重新拨动。

  老厝赤子心

  走出体验布袋戏的茶局,走进村子,暮色升起来,暑气降了下去。天边积着艳粉色的晚霞, 很像布袋偶的袖边。有些袖边滚了12层的花饰,层层推进,神气活现,似乎反过来给素面朝天的制作者增添了几抹内心的艳色。

  梧林村正被陆续亮起灯的建筑群一点点撑开。这是座侨村,眼前近100栋老建筑便是注脚;民国时期,华侨们纷纷从南洋回乡,用新的眼界和新的钱财比拼建房。有的请来外国设计师和上海滩工匠,轰轰烈烈地盖洋楼;有的思维活跃,盖起中西合璧的建筑(现在叫番仔楼);另外还不忘把传统居所红砖大厝修缮得更加堂皇。

  那个时候,建筑材料源源不断地从南洋运来,很拼。

  我先是去找大厝和番仔楼外壁上的滴水兽。闽南地区的滴水兽在清末后出现,带有西方中世纪滴水神兽的痕迹,也呼应了故宫的排水构件螭首。有人说这是闽南人下南洋的学习成果,也有人猜这是清末传教士活动于泉州港口地带的交流成果。不管如何,它显然是中西文化对话的一个产物。这还不是最好玩的,我觉得这群滴水兽的真趣在于,它不似西方的精细,也远不如清朝宫廷的恢宏——它们很有天真气,以狻猊、麒麟、鱼为主,不算复杂,有点憨,和泉州人插在祭祀碗里的、用大米和糯米做的小神仙一样,是与人亲近的。其中一些的身体呈陶土色,局部覆盖上明亮的瓷片,更增加了一点儿尘世的嘹亮。

  若是对这种剪瓷形式感兴趣,在离梧林村半个多小时车程的报恩禅寺,你便可以看到峰峦叠起的屋顶剪瓷雕。各路神仙与龙凤并置,以家常的瓷碗瓷碟为材料,剪拼出来的形象却尽情地璀璨热闹——这里有闽南人的一股蛮劲。

  说回村子里的建筑。待天色黑透,一栋方正清俊的三层西洋建筑十分出挑,我便和村民有了如下对 话:

  “它为什么叫修养楼呢?”

  “咦?我们更常叫它‘枪楼’。它是一座碉堡,20世纪30 年代,村民的自卫队还在这里轮流值勤 哪。”

  这么美的碉楼?用这种纯西式的雕花?”

  “是哟,白天你还可以在墙上看到弹痕。”

  次日,我又去看了枪楼,再走远些,看到了更多风度雍容却未完成的裸楼。据说,这些都是因建设一半遇到抗战,房子主人将资费捐了出去而被中止的工程。

  看这些楼,就像在看这些往往复复的赤子心。

  赶海去

  青普文化行馆· 晋江梧林的客房也由老厝改成。建筑外观几乎不变,其内安置了一个传统被消化之后的现代居所——年龄百岁的老柱子还在,它们没有成为阻碍物,而是将居所分成四叠进的空间:茶室、客厅、卧室、浴室。我坐在茶室,透过两根柱子,看向客厅的月亮灯,看向卧室里麦褐色的无名画,看向浴室镜面的光,好像由此获得了一种身处大厝的踏实的分量感。

  传统里融入开拓进取的一面,这在晋江体现得尤其典型。晋江在大泉州的东南角,三面环海;晋江人在海外学习经商,又重在家乡把现代实业做得如火如荼:安踏、恒安、七匹狼。世俗世界里的生意、手艺、快乐和忧烦给这个亚热带地区赋予了某种奇异的“热带感”。

  夜里,我和朋友跑去衙口海滩,这里是当地人的赶海胜地。“赶海”一词和“冲浪”一词同样直接,海潮退去,人追着海,和潮间带的未知生物展开嬉戏。朋友说,赶海像寻宝,又像集邮——尤其是海水带来的无脊椎生物,形态无穷无尽。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天呈深蓝紫色,月亮像一艘瘦船,看不清海,只见沙滩上闪烁的赶海人;每组赶海人形成一方圆形舞台。衙口海滩所处的深沪海湾曾被考古发现一片7000 多年前的古森林和 9000多年前的古牡蛎礁群。站在夜里,我被大海逐渐深切的呼吸包裹,整片沙滩成了一座不知今夕何夕的时空剧场。

  另一位当地朋友给我发了一张图,他说,衙口海滩白天可不这样,到处是彩色小推车,卖两样东西:土笋冻(一种沙虫)和拳头母(一种猪肉丸子)。沙滩上细薄的海水倒映出彩色推车和塑料椅子,对于本地孩童,这就是乐园。

  晋江城区也给我这样的感受:人口稠密,街道与商铺都以务实为特色,但本地人精气神饱满。我看到小小超市挂着朴素招牌,上书 “环球百货”,觉得可爱又自由。好像因为有海,有那些蜚声在外的企业与企业家,有远处村落里精心建造的宅子,有布袋偶华丽的袖边,有人们脸上的渴望,这个形貌单调的城镇也被赋予了诸多新奇的意义。

  潮头岸边

  离开晋江之前,我又去了一次位于安海镇的安平桥。安海港是泉州港的重要支港,海船从广州到泉州,最先抵达的就是安海港;在安海港所面向的港道,飓风潮流强劲,于是有了这座长达2.5 公里的石桥——它建于南宋,是官民通力合作的结果,那又是一幅传奇风俗画了。几年前,我来到安平桥,对它的建造智慧饶有兴趣。由于横跨多个港道,设计者根据潮水的流速、流向和不同的地质条件,分别设计了长方形、单尖船形和双尖船形三种桥墩——比如,双尖船形墩就用来分解溪流和海潮的两相冲击。

  这次再看安平桥,因为有2/3 桥段正在修缮,不似往昔壮丽冷峻。但因为本地人对这座桥的青睐,它好像开辟出一个有点儿诗性的沉静之所。

  朋友示意我看水域里的鱼。

  “看到了吗?大眼海鲢实在是太多了!”

  “什么?在哪里?”

  “你仔细看,就在桥墩边上。那些翻动出银色背脊的、不断在跳动的。快看!那边有一群。”

  “为什么翻动银色背脊的就是大眼海鲢?”“看这里的水域,再结合鱼的特征!”

  于是,我果然看到了越来越多翻动背脊的海鲢,它们简直是一天里日光淡去时的馈赠。安平桥下的水域是淡咸水,淡水和咸水混杂,咸水在两层淡水间,形成楔形,至陆地变薄。站在岸 边,低下头,你就能看到模样机灵的淡水螃蟹。啊,海与溪的共生。我想到头一日在梧林村看到的文那的作品。文那是我很喜欢的艺术家,她在梧林村用壁画和雕塑创作了一群当代神仙。其中一幅是“靠海吃海”,海蛤、章鱼、沙虫、牡蛎,还有一众杂鱼都成了扬手舞蹈的神仙小童子。

  那么,不如再回到街头,吃一碗加足海料的沙嗲面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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