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张无处安放时去读书

  生活中总会出现一些状况,让人非得咬牙搏一搏不可。

  卓玛的老家在德钦县云岭乡玖农顶村,因村子挨着乡政府,学校便建在村子里,这件事成了她最大的苦恼。学校的楼很高,右边是她家的房子,左边是她家的地,一到下课或者放学,卓玛一家的隐私是就成了众人共同的话题。孩子们趴在走廊栏杆上,热闹地讨论,卓玛家的院子里有什么,家人在干什么,就算家人下地干活,他们的讨论也不会中断,家人干活的样子也被孩子们拿来反复谈论。这样地无休止讨论,刺痛了小卓玛,她觉得自己完全是透明的,但又很无奈。有一次,她家杀了猪,被同学们从楼上看到了,有男同学欺负她,责怪她家是炫耀。多数时候,弱小的她都会选择忍气吞声,然后期待着时间每分每秒快点过去。鼓起勇气以卵击石的义愤之举也有过几次。她捡石头丢向男同学,丢得准的时候极少,打不过就只能哭,哭到家门口的水沟前,她就不哭了,蹲在沟边把脸一洗,笑呵呵踏进家门。在外面受到再大委屈,她也从不求助家人,因为她觉得父母不是那种找小孩子麻烦的人。大人有大人的事要忙,小孩子的事就是小孩子的事。卓玛把大人小孩的边界划分得很清楚。她想快点长大。

  在小学的那几年,卓玛的生活还是有盼头的,毕业就好了。“说实话,我对书本里那些知识一点都不感兴趣,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红灯停,还是绿灯停,红绿灯没见过啊。但我还是把它都背下来了,只是为了拿第一。”就是因为被过度关注和讥讽,卓玛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为了面子她努力学习。最难的是没办法专心。每到下课的时候,什么惊天动地的话都会飘进卓玛的耳朵里,同学们又看见了什么,完全是她所不能预料的。最吓人的话是,有同学说卓玛家今天没人,放学后结伴去她家地里打滚。然后整个下午,卓玛就忧心忡忡,担心他们若真的去自己家地里打滚,今年的收成就毁定了。打滚的事一次也没发生,但每次卓玛都把同学的玩笑当真。终于熬到初中,学校是在德钦县城。她终于脱离众人的视线,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但卓玛的防备之心以及小心翼翼,还像春日的草一样疯长。噩梦重演令人猝不及防。那是一个周末,自己的好友因不能回家,卓玛便邀请她到家做客。那时的卓玛稍稍放下一些防备。结果到家,掌管经济大权的妈妈不在家,父亲竭尽所能款待同学,回学校的时候,囊中羞涩,只给了两个女孩4块钱。按照当时的生活标准,每个女孩应该拿到20块。这件事被好友到学校广播一番,卓玛家的窘迫再次被众人皆知。

  终于挨到中学毕业。在卓玛看来,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妈妈说家里没钱,希望女儿去读大专。母女争吵,谁也不服输。去找活佛算一下,是母女唯一达成的默契。活佛指的路是,女儿读什么都可以,将来不会差的。既然如此,卓玛便去读大专了。当时读的是云南电影学校,专业是电子声响设备,主要是学调音和放电影。但卓玛的心思不在学习上,离家更远,让她可以自由呼吸。班里有十几个民族,傣族、白族、回族、傈僳族等,大家在一起就很好玩,对彼此很好奇。他们对藏族的想象是热情好客,卓玛顺势就放飞自我了。她故意大嗓门说话,同学就惊叹藏族果然是豪放派。一切都是新鲜的。“本来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在他们看来,我是好的,就是这样的,我感觉到被尊重。”在这样包容的环境下,卓玛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她开始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

  毕业前夕实习,尴尬的事发生了,学了放电影,但地方上的老式电影院几乎没有了,因为电视普及了。只能去县文化馆了,但调音台又不太放心交给一个小姑娘,所以卓玛成了大闲人。参加藏文扫盲班的学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无所事事的时候,学习新东西是卓玛凭本能一直抓住不放的。毕业后,卓玛无处可去,就去亲戚家做了保姆。亲戚家书很多,这让卓玛欢心雀跃。孩子哭,就经常念书给孩子听,孩子在背上,她就不停地念,这一幕被亲戚看在眼里。“我那亲戚在县旅游局工作,他说我当保姆好像有点可惜,于是便问我愿不愿意当导游。”那时德钦的旅游产业才刚刚起步,卓玛成了县里的第一批导游之一。这是一份时髦而多金的职业,每天的时间都明码标价。有了钱,卓玛想的还是要去读大学。在昆明师范大学,她的专业是广告学,因为经历过钱按时间来算的日子,卓玛惜时如金。也是在这个时候,卓玛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我这个人没有艺术细胞,所有的理论课我都过了,因为可以靠死记硬背,但创意的部分我不行。设计素描我一直是20分,距离及格60分差得很远。”卓玛最终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她说,素描考试她很用力地画,很生硬,每一次那个纸都会被捅破。问题到底出在哪,她不知道。

  大学生涯半途而废,卓玛去图书城做了销售员。半年后,她被保护区管理局挖走,去开辟深度体验的旅游路线。因为有之前做导游的经验,这个工作算是老本行。可只待了一年她就病了,做手术失血过多,身体不太适合上山,每次领导都让她骑马。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去读书,是又一次本能的选择。青海师范大学有一个藏英班,招的都是高考生,但也有一些社会名额。招生负责人来迪庆,卓玛准备好所有资料,要为自己争取一把,她甚至让领导扮演司机去接人,但在饭桌上,谎言被揭穿,本以为努力泡汤,但最终还是通过面试,如愿以偿。“那才是真正的上学,感觉才上课就下课了,我很享受。”但又没有顺利毕业,外教们都回到自己的国家。卓玛不甘心,决意申请留学。为了拿护照,她冲进外事办,跑到领导那里痛哭一番,最终感动领导,得以到泰国完成学业。没人理解她,一个女孩读书读到30岁了,男朋友没有,老公没有,图什么?

  有很长一段时间,卓玛也困惑,她打电话给青海的老师,痛哭不已。努力了十多年,想要的改变却没有做到。“老师鼓励我,他说你千万不能倒下,我拿你给很多学生做榜样。你可以遇到挫折,但不能否定你的过去。”老师的安慰奏效了。卓玛重整旗鼓。从泰国回来后,她又做过生态产业,教人种葡萄,拍纪录片,做公益,培训手工艺人等等,一时间想弄清楚卓玛做了什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总之,她很能拼。但对于她自己来说,灵魂却越来越坚定。“我现在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我自卑。我的自卑到底来自哪里呢?我没找到自己。”一个在生活中迷失却又不想放弃自己的人,自然是不停地上路,读书是一个慌张女孩寻求心安的一种方式。

  现在的卓玛,经历种种后逐渐平静下来。“我现在能画画了,我知道了像不像没关系,我开悟了。之前,我给自己太多框架,给自己设限了,我跳不出那个圈,在里面很痛苦地、强硬地活着。”现在卓玛已经成家,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之前的所有努力,如今都变换着各种力量发挥作用。卓玛觉得一切都顺了,放掉那些沉重的包袱后,更轻松地找到了自己。

  人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抱怨,除了变得更好。卓玛的工作重心,多是跟“妈妈们”有关,她负责着德钦县妇联农村妇女手工培训,回老家已然成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再没有了幼时的慌张无助。我常常关注她的朋友圈,视频或图片里,妇女们三三两两围成一桌,很多神奇的手作从她们的巧手里变出,有时候是洁白云朵在一块蓝色的布上生根发芽,有时候是红白拼接的海螺耳环转圈。卓玛乐此不疲地记录着手作的朴素时光,她的笑,总令人想起深秋时的大片青稞地,那随风摆动的熟透的青稞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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