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三毛进城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作品,扶持,广西
  • 发布时间:2021-12-15 13:34

  马元忠,广西田林县人,壮族,广西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广西文学》《广州文艺》《草原》《红豆》等,长篇报告文学《百色大决战》入选二〇二〇年度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著有长篇报告文学两部,长篇历史传记两部(合著)。

  舒三毛原来的家在乐业县同乐镇龙门村龙达屯。三年前的一天中午,我陪同百色市文联主席李小华去过他家。舒三毛一家是李小华的联系帮扶户,那一天是李小华第一次走访舒三毛家。

  山里的公路错综复杂,我们的车子从龙门村出去后走了几段冤枉路,后来多亏沿途几位老乡的好心指引,总算在下午四点来到龙达屯。这个小屯子坐落在一处山窝里,距龙门村八公里,只有十几户人家。

  我们将车子停在屯口的路牙上,看到临路菜园里有一个老人正弓腰干活。我问老人家哪一家是舒三毛家。老人直起腰来,抬手指向屯子背后的山沟,喏,去舒家坪,顺着山沟往上走,几步路就到。

  槽沟两边长满高大的树,树冠庞大浓密,把深沟遮得昏暗阴森。沟里乱石嶙峋,石头都长了厚厚的一层青苔。天正下雨,雨滴穿过密集的树叶从高空坠落下来,在石头上和我们的雨伞上砸出吧嗒吧嗒的脆响。乱石间实在找不到可以称作路的明显标记,我们只能踩着依稀残留的脚印慢慢往前探步。在湿滑的石头上行走,又是爬坡,身体不能直立,我们弯着腰,一手撑雨伞,一手摸着旁边的石头,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心里做好随时摔倒的准备。遇到高一点的坡坎,只能先定住脚跟,一手勾住上面的石头使劲攀扯,让身体伏挂在石头上,再慢慢抽出腿脚,去搜索下一步的蹬踏点。就这样手脚并用地走了四十多分钟,我们终于到达一处山腰平地,这大概就是老人刚才说的舒家坪了。在这里直起腰来回望,从沟脚下和老人说话的那个屋角,到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全长至少有八百米。我和李小华都是在山里长大的,但像这样日常都必须走的山路,还真的没有见过。很难想象舒家坪这户人家平时是怎么沿着这条沟坡路进出的,假如手上提重物,肩上挑担子,或者身后背只竹篓,人又如何上下得了?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舒家坪就篮球场那么大一块平地,中间蹲着孤零零的一间木瓦房,房屋两侧及后面杂树野草疯长,与房檐齐高。屋前阶梯外的空地上堆着柴火。房子左右两面主墙是石头垒起来的,前后两面是木板墙。屋顶的瓦片已破碎,长着一层厚厚的绿苔。木板墙多处裂开,能伸进去并排的三根手指。廊檐下伸出来的支架挂满蛛网,陈旧的木头上多处看到虫蛀过的洞眼。有雨水从破瓦缝中漏下来,顺着支架,将虫蛀的粉沫洇湿,滴到蛛网上,又拖出长长的一条细线滴下。两扇木门虚掩,门板均已腐朽扭曲,铁丝扭成的门环缺了一边。

  我掀开塑料布蒙着的小窗口冲屋里喊,屋里有人吗?片刻后里面响起一阵沉重的咳嗽声。一位老人吱呀一声打开大门。

  是舒三毛老人。春寒料峭,他身上只穿两件单衣,衣服前襟上一粒扣子也没有,瘦肚皮裸露着。

  他从屋里拎出两张小板凳来,搁在门外边的檐廊上,示意我们坐。我一愣怔,这一带山里老乡迎客向来讲究,客人到访是要请进屋里坐的,今天舒家主人反倒从屋里拎出凳子来。我抻脖子往屋里看,顿时吃惊不小,屋里地面上是一汪汪水。舒三毛搓着双手,难为情的样子。他说,昨夜下大雨,屋顶漏水,地面都湿了,要出几天大日头才晾得干。我这才留意到,一边廊檐下披着的那两张黑乎乎东西,一顶烂蚊帐,一床旧棉毡。跨进门去,我心里不由一沉,这房子破烂得令人吃惊。抬头仰望,顶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洞眼,有鸡蛋大的,有碗口宽的,屋脊上还有几处桶口大的窟窿,从豁开的窟窿往上看,就是亮汪汪的天空。那些充当瓦条的竹片有的已经腐烂,地面上随处可见掉下来的泥瓦碎片,屋里几乎没有一块地面是干爽的。

  后来舒三毛对我们说,这房子建于一九七二年,起初盖茅草,住了几十年,二十年前政府搞旧房改造,补贴了一点钱,他才盖上瓦片。

  舒三毛七十四岁,妻子单眼残疾,大儿子轻度智障,二儿子在外打工。

  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舒三毛带我们去看他家的地。在他家房屋两侧和屋后更高的山腰上,三亩山地分成几小块,每一块地都用篱笆墙围起来,形成几个独立的园子。园子里没有一块连片的泥巴地,那些泥巴被大大小小的石头分隔得零零散散,泥巴就积存在石缝里,这里一窝,那里一坑,看不到整块儿半亩或者几分见方的,石窝间的泥巴也很稀薄。很难想像这几块石旮旯地竟维持了舒家的三代人。

  李小华问,这几亩地种的粮食够吃吗?舒三毛说,年景好时勉强够吃九个月,要是天旱,或遭冰雹刮大风,庄稼长不好就更不够了。李小华说,看来舒家坪是真的难养活人了。舒三毛沉下脸,掰扯着自己的手指甲说,我老了,地里的活路也干不动了,就指望二儿子一个人。

  转眼天色已晚。临别时李小华掏出四百元给舒三毛,老人家推搡着不肯收。李小华把钱硬塞进他的衣兜里,说给他添件厚衣服,顺便买点药,这么咳嗽,是受了风寒,他年纪大了,再这样下去可不得了。舒三毛推让不了,把钱捏在手里。就在李小华转身要走时,舒三毛忽然抓住他的手,两盯着他好一阵,嗫嚅道,那件事没有变吧?前面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李小华猛然一醒,前任主席退休交班时和他说过,舒三毛一家申请易地安置,要求搬到百色城里的深圳小镇,当时房子还没有建好,安置户搬迁的事暂时搁下。想必老人家以为换了帮扶人,先前答应的事也跟着不算数了。李小华送他几百块钱,他大概以为事情不能办了,用这个来打发他。

  李小华握住舒三毛的双手,叫老人家放心,搬迁这个事他一定帮忙办好,现在楼房还没有建成,等楼房建好了,有了消息他马上转告舒三毛。

  舒三毛没有再说话,他看看李小华,又转过脸来看我。

  回来的路上李小华对我说,舒三毛肯定还是不相信他一家以后真能搬出山外去住。我问他怎么看得出来。他说,你看老人家那眼神,分明就不相信这种好事会落到他的头上。

  其实当时我也已经察觉到,舒三毛在看我们的瞬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这样的眼神,我在众多贫困户的眼里看到过。持久不变的生存状态,会把人的思维方式缚定在一种封闭的环境之中。一个穷怕了、穷惯了的人,有一天,当他听到自己可能将会遇到一件好事,或者可能得到一样好东西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他总是以宿命的观点去看待世界,他不相信自己可以拥有和别人一样的好东西。

  舒三毛在半信半疑中度过了两年时间,他乔迁新居那天我和李小华去他家做客。舒老人家特意炒了一桌好菜,还备了一桶米酒。饭桌上,他给我们敬酒,说感谢的话。李小华说,我只是帮扶联系人,他应该感谢的是市委、市政府,是共产党。舒三毛说,这个他知道,可李小华不就是他们派来的吗?所有的人他都要谢。

  酒喝到一半,舒老人对李小华说,现在他才敢对李小华说实话,那天李小华第一次去他家,知道帮扶人换了,他心里顿时冷了半截,以为新官不理旧账,先前答应他家搬到城里的事指定是黄了。舒三毛对自己的不信任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他抹一把嘴巴又说,李小华给的四百元他一分都不敢花,心想要是搬家的事办不成,他就当面还给李小华,让李小华也跟着难受一回。李小华说,后来拿到新房锁匙了,才愿意花,对吧?舒三毛说,这钱得花得恰当。他指着桌面说,你看看,都落在这些酒菜上了。

  这天晚宴除了他的家人,还有几个亲戚。舒三毛显得很高兴,提着酒碗不停地跟别人碰,不停地说感激的话。他说自己做梦都没有想过能搬到城里来住。他儿子说这套房子如果在市面上卖,少说也有四五十万,是不是这样?李小华说,要是上市卖还不止这个数。舒三毛咂着嘴说,几十万一套房子,他才交一万块钱,一家四口都住进来了,你们说要是没有共产党,谁能给我们?老人眼里涌起了泪。舒三毛告诉我们,他曾祖姓顾,因为家里穷,曾祖父把自己的小儿子送给别人家抱养,从爷爷到他这一代都随舒家的姓,按照老礼,他儿子这一辈就用回顾姓。他说,恰好到他儿子这辈就把家从山里搬到城里来了,这是老顾家前世修来的福,这福是共产党给的。老人说,现在世道好了,他家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责任编辑 丘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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