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面包师决定参加冬奥会

  • 来源:方圆
  • 关键字:面包师,冬奥会,希望
  • 发布时间:2022-02-27 21:41

  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会去冲,可能之后会失败,但没关系。对他来说,那一刻迸发出来的渴望,不亚于对呼吸的渴望

  面包师张嘉豪决定彻底摘掉白色高帽那个冬天,他19岁,北京的雪还没下,心里已经像下雪了。

  在老张家,张爸几乎做了半辈子糕点,张嘉豪高职毕业后就接受安排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面包房,算得上是“子承父业”。可面包房的生活毫无乐趣可言。打面、醒面、捏团,他一天做上千个面包,第二天重复前一天的工作,如此往复。

  好在可以滑雪。张嘉豪在酒店的面包房里揉了两年面,一年的盼头是冬天,冬天的盼头是白天——早上七点下了夜班,张嘉豪抱着板子跳上开往南山滑雪场的大巴,屁股刚沾上座儿就打呼噜,一小时后大巴停在滑雪场,人立刻来劲了。

  一周七天,张嘉豪有一半的白天都在雪场度过,大年初一也不闲着,但还是觉得时间不够。他决定辞职。

  后来九年里,在另一片白色的世界,这个年轻人踩着单板闯入越来越多人的视野——很多单板滑雪赛事上,伴随着一声大喊,“Nèng(弄)!”他从出发台上一跃而下。

  一个揉面的能走多远

  张嘉豪1米86的个头,一顶鸭舌帽总也盖不住蓬起来的鬈发。他毫不避讳谈自己的普通,至于天赋,用他自己的话说,“也不是一点没有”。

  职业滑雪这条路最初并不被看好。有朋友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在滑雪场见到张嘉豪,“有点二啊”,还不会刹车,他已经踩着板子想往跳台上冲了。这是张嘉豪接触单板滑雪的第一年,刚掌握空中翻转一周的动作,他说将来的目标是“1080” ——在空中翻转三周。听到这话的朋友觉得他已经吹晕了,而他却将目标锁定在“沸雪”——单板滑雪界的顶级赛事,每年一届,在鸟巢举行。朋友嘴上在鼓励,心里想的是“没戏!”。结果开赛前夕,张嘉豪的喜讯传来:“明天去沸雪有戏了!”

  近24米的实际飞行距离,提前一天看到跳台,张嘉豪在现场愣了半个小时。早年遇到不敢跳的跳台,他就在出发台上狠扇自己大嘴巴,“必须得上,咬着牙也得上!”第二天比赛他也咬着牙站上去了,止步预赛。

  这股不计后果的狂热,让张嘉豪在滑雪不满三年时,就已经崭露头角。没有滑雪教练,非科班出身,不少滑友将他视为单板滑雪界的一匹黑马。事实的确如此,近年来,以坡面障碍技巧和大跳台作为主项,他不断登上国内外多项单板滑雪赛事,并拿下2019年的全国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的冠军。可他不满足于此,距离北京冬奥会还有100多天的时候,他又有了一个新的目标:站在北京冬奥会的出发台上。

  很少有人把这话真正放在心上。语言障碍是首先容易想到的,朋友们至今还乐于讲一个笑话,几年前张嘉豪第一次出国滑雪,填材料,国籍栏China不会写,最后只在纸上画了个C。况且此前冬奥会这一项目从未有过中国选手参赛,张嘉豪非国家队成员,仅是代表地方省队比赛,一直坚持自我训练,如果参加奥运会,他一个人需要承担的是一个团队的职能——做自己的教练、营养师、体能师……

  张嘉豪没想那么多,“过去我不知道我将来具体想要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想完成这个动作,眼前的这场比赛,我只想赢”。冬奥会的现场,能站上出发台,就是赢。

  他的朋友朱楠,曾是高山滑雪国家级裁判员,将担任2022年冬奥会单板滑雪平行大回转的赛道长,始终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会去冲,可能之后会失败,但没关系。对他来说,那一刻迸发出来的渴望,不亚于对呼吸的渴望。”

  朱楠还记得,六年前的南山公开赛,张嘉豪在决赛前一天找到他,“我打算做后空翻两周”,一个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动作。朱楠没有阻止他, “你没有办法拦住一个想赢的人”。当然后来以失败收场,张嘉豪遭受了职业生涯以来最严重的伤势——双手桡骨骨折,石膏从手臂一直打到指尖,生活一度难以自理。但半年后,他成功在雪上做出后空翻两周,成为国内第一个在雪上完成这个动作的人。

  “他身上有一股狠劲儿”,张嘉豪作为一个技术水平仍稳定在空中平转三周半的选手,朱楠有时候觉得,“如果他有机会上场的话,四周他都敢去跳,因为那里有足够大的跳台,足够快的速度”,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一刻的腾跃。而在那之前,没有人能预料到在他的身上会发生什么。

  到处“蹭”训练

  决定参加冬奥会后,张嘉豪形容自己是“狠踩油门,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了”。2021年3月,他把首站定在瑞典。作为东道主国的运动员,张嘉豪也必须通过比赛积攒到50分的国际雪联(FIS)积分和至少一次世界杯参赛经历(闯进前30),才有站上冬奥出发台的可能。

  没有教练,没有队医,更没有翻译,张嘉豪的身边只有朋友刘思平。刘思平在瑞典定居六年,几年前两人滑雪时相识。在瑞典碰头后,知道张嘉豪在为参奥攒积分,他主动扛起了后勤工作——开车、做饭、提供住所。

  “平哥,走,去练练,让他们看看我水平”,那些日子,每天叫醒刘思平的都是张嘉豪的声音,疫情的影响他们不敢去室内健身房,瑞典零下5摄氏度的天气,张嘉豪套件卫衣就去公园吊单杠。回国隔离,两人中间还隔着间房,刘思平躺床上看电视,“咚咚咚”的声响沿着地板传来,刘思平惊了,一个电话打过去,“你又在跑步?”

  张嘉豪不止一次跟人强调,“国外的顶级滑手都是从小练起,我17岁才摸板子,差这么多,我只能更拼”。头两年他边工作边滑雪,每一分钱都算计得很清楚,一张3000块的季卡攒三个月,一套滑雪装备攒半年。一到雪场什么都忘了,脑子里没办法再想别的事。在南山滑雪场,他不吃饭不休息甚至不上厕所,一口气滑到下午三点,再回面包房上夜班。

  没有教练,也没有成熟的培训机构,张嘉豪就从网上找视频分解动作,滑雪场遇见的但凡能请教的都问,因此,他很快有了一个外号:雪疯子。后来在昌平的滑雪场,他遇到了当时的黑龙江省队教练董明杰。那还是2014年,董明杰经常带着队员在滑雪场训练,张嘉豪也跟过去,拎上一大袋面包糕点分给教练和队员,蹭着一块跳。那是他进步最快的时候。有的朋友一段时间没跟他一起滑,再碰见时就发现张嘉豪不一样了。“我们滑完一块洗澡,你会看见他身上的肌肉已经很发达了,是体脂几乎没有的那种肌肉形态”,朋友拍拍张嘉豪,“嚯,最近都练什么了啊”。那已经不是一个普通滑雪爱好者的身材了。

  国内的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和大跳台项目的发展,2015年迎来一个重要时刻,北京申办冬季奥运会成功后,各地都开始组建该项目的专业队。2016年,董明杰邀请张嘉豪加入黑龙江省队,成为职业运动员。一向“野惯了”的张嘉豪担心受不了队里条条框框的约束,怕给人惹麻烦,他跟省队签了“半合约”,即代表省队打比赛,但不随队训练。

  虽然不随队训练,张嘉豪给自己安排起训练也毫不马虎。每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长白山泰格岭、成都旱雪滑雪场度过,那里通常也是国家集训队的训练场所,遇上夏季集训队赴外训练,他也跟着去。

  “满处地蹭训练”,张嘉豪有朋友知道他的习惯,“他看人家的动作怎么练习,如果看到队里请来了更专业更好的教练,他也拍下自己的动作拿去请教。”也有朋友评价道:“张嘉豪很聪明,他永远知道怎么实现自己的目标。硬核的不行,别的补。比如很多人都是习惯正脚,但是比赛里反脚加分,他就把正脚和反脚都练。” 2016年新西兰滑雪世锦赛,张嘉豪第一次代表国家参赛,拿了第十六名,中国选手里的最好成绩。那年他21岁,学滑雪四年,仍在飞速进步的阶段。打那时起张嘉豪就对冬奥会动了心思,滑雪场的激情旋律里,他竖起两个大拇指,露出一口大白牙,“2022年,有希望啊!”

  “咱跟你玩战略”

  一个人的冬奥会,困难总是预想不到的。除了需要自己决策战术、计划行程饮食、安排训练;疫情影响下,选手能按时抵达赛场就已经是万幸。而在2021年瑞典的积分赛上,张嘉豪是场内唯一的中国选手,别说熟悉对手了,拿到参赛名单,他不仅名字念不全,记住了也对不上号。

  每天,张嘉豪通过视频的形式和教练还有体能教练沟通。没有团队做对手技术分析,张嘉豪就想了个办法,按照选手的雪服颜色给赛场选手重新命名。想知道选手们的技术水平,他们就在社交媒体上挨个搜索,找到选手们过去的训练视频。不管是练习还是正式比赛,刘思平都在出发台帮忙盯着,小黄、小灰使了什么招,他记下来再传给张嘉豪……瑞典的三场比赛结束,张嘉豪拿了第11名、第6名和第5名,积分只出现了微微的涨幅。

  在当时,国内还没有一位选手积分和排名满足这个单项的最低参赛资格。虽然我国在这个单项拥有4个配额,但朱楠分析,很可能实际上场人数不超过两个。在国内,国家队的苏翊鸣和杨文龙,作为近年来冒出的新星,被认为是最有希望拿到入场券的人选。

  冬奥会越来越近,剩下的赛事也不多了,张嘉豪着急得不行,有时候跟朋友讨论比赛,“恨不得跑非洲去比赛了”。这样的局势在今年下半年出现巨大转机。2021年9月,在智利举行的连续四场比赛中,张嘉豪获得了一金一银两铜。他的积分跃至39.95分,距离准入线越来越近。用他当时的话说,假如有50%的机会参加冬奥会的话,那么他已经走了五分之一。

  “咱不跟你玩战术,咱跟你玩战略。”赛事选择上,张嘉豪有自己的打算,“我知道智利运动员水平没有那么高,而且这段时间没有人去比赛,这样我能相对容易地拿到这个分数”。他的非体制内身份这时反而成了优势,朋友分析,“如果入队,疫情期间申请出国变得更难,那么他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智利夺金后,张嘉豪在社交媒体上迅速走红。短短几天内,他的抖音账号涌入两万五千多条私信。在他发布的视频下,北京冬奥会官方账号留言说“北京见”,平昌冬奥会短道速滑冠军武大靖也为他祝福:“加油,期待我们一起站在冬奥会赛场上。”

  一直滑下去

  2021年11月18日,在荷兰举办的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国际雪联积分赛和欧洲杯两站赛事对张嘉豪来说至关重要。那两场赛事的成绩不仅关乎积分,还决定着他们有没有资格进入世界杯,进而打入奥运会。

  参赛人数比之前几场都要多,除了中国集训队的队员,还集聚了欧洲一流选手。如果叫王施威说,现场氛围谈不上紧张, “感觉大家都是来玩的,说说笑笑的,没那么紧绷。但张嘉豪不一样,他非常非常紧张,从现场准备就能看出来”。热身阶段张嘉豪上出发台试滑了几趟,状况频出,要么是跳台速度不够,要么道具上没站住,或者没滑到最后一刻。决定上场了,他走出房间旋即撤了回来,又灌下两瓶饮料,然而这都是之前训练不曾出现过的。

  比赛开始了。道具区,连续的三个道具张嘉豪都平稳滑过,但是到了跳台区,第一个跳台的Frontside720(内转720度)动作之后,他落地没能站稳。

  选手有两次出发机会,计分取其中的最好成绩。十几分钟休息时间后,王施威守在了雪道最低处,如果成功落地,张嘉豪很快就会从雪坡后走出来。那天王施威等了许久,迟迟没有看到张嘉豪,“其实我心里已经知道结果了”。

  按照计划,张嘉豪需要在洲际杯拿到第6名才有进入世界杯的机会。但两天两场比赛,因为都几乎出现了相似的失误,张嘉豪均止步预赛。他的冬奥会结束了。

  19日晚上,汽车载着张嘉豪驶离荷兰林堡省,那晚车内难得没提任何关于比赛的话题,张嘉豪靠在副驾驶座上,小镇的夜晚很静,沿路漆黑一片,车窗外偶尔晃过几盏路灯。他给朋友朱楠发去消息:今天没站。

  过去十年算是一个了结了。

  张嘉豪还记得决定辞职的那个冬天,滑雪被家人视作不务正业的时候,他在朋友圈里写,“24除以3等于8,一个8用来睡觉,一个8用来换取工作和生存,最后这个8决定了成长和归宿,当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时,就看看自己最后一个8干了什么吧!”

  这些年,张嘉豪近乎顽愚地专注滑雪一件事。生活里好像只剩下雪季和非雪季;一年也只有赛季阶段和自由练习阶段;从国外滑雪回来,朋友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他开口就是“明天‘奔流’(滑雪馆)吗”。快要来到职业生涯的第10个年头,张嘉豪却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得知比赛失利那天,朱楠给张嘉豪提了一个新的建议——争取冬奥会试滑的机会,帮助运动员测试赛道和路线。虽然试滑员不会出现在电视荧幕上,也没有裁判打分,但自出场的那一刻,他会吸引所有运动员的目光。张嘉豪仍在考虑这个建议,同时也在尝试以媒体特邀讲解员的身份,离冬奥会更近一步。

  张嘉豪始终感谢滑雪这件事。小时候对读书没兴趣,工作后对做面包没兴趣,“过去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这个试过那个试过,直到找到了滑雪”。他还记得第一次被朋友带到滑雪场,摔了40个跟头,但从跳台上腾空而起后,那种自己能够掌控飞起来之后在空中的状态,自由又刺激,“太帅了”。

  张嘉豪还想一直滑下去,直到滑不动的那一天。只不过,他想换一种心态了。“过去我一直以竞技的心态,以后我想回到玩的态度。既然油门轰不上去,那就慢慢开呗。”(本文由“极昼工作室”特约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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