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溪头荠菜花

　　“荠菜和别的菜不同，它有一股独特的清苦的味道，是最适合清明节的。”奶奶说。

　　奶奶将清水盛了满锅，把鸡蛋与荠菜洗得透净。荠菜叶着水愈加碧绿，根部更显细白、脆弱。她用那双细瘦苍老的手将荠菜从水中捞起，扬起了一小串剔透的水珠。奶奶的背有些伛偻，神情却十分庄重，她捧着那“正值青春”的鸡蛋与荠菜，像是捧着将要逝去不复回的珍宝。我却因她这不寻常的郑重而感到不解。

　　我和奶奶之间仿佛一直有着一层隔阂。她没读过书，不识得字，身材矮小干瘦，经历过我难以想象的艰难岁月，像是一个陈列在博古架阴影中的盛着秘密的老旧古董。她一辈子都在为丈夫和儿女而活。我自然不同。我书架上的书摞起来比她整个人都不知高多少，山中鸟鸣、天上流云、幽深栈道皆在我心中留下痕迹。诗意生活、自由世界，才是我生命中追逐的目标。

　　我在喟叹“万物至此皆洁齐而清明”时，她则年复一年地用荠菜味的水汽氤氲了整个房间。我心中出尘脱俗的“寒食东风御柳斜”的纪念仪式，被她与庸俗的伏于溪头的毫无仪式感的荠菜联系在一起，我不能认同，却也只能扭头不看。

　　可不知怎的，我眼瞧着她的皱纹在夺目的阳光中隐去，眼瞧着她枯瘦的身体变得轻盈，眼瞧着她的头发重新乌黑浓密，似乎看见了多年前张家的那个小姑娘笑着、跳着，用心采摘着荠菜，去备办她自己的迎春仪式。我想，一定是这夺目的日光和这初春青绿的荠菜令我恍惚了。我忽然懂了那青绿的汤汁中漾起的是什么。

　　年复一年，奶奶用她最普通的煮荠菜鸡蛋的小小仪式，迎接又告别了人生的初春、仲春、季春。她怀念青春，但并不留恋青春。她用最严谨、最郑重的态度与最普通的仪式纪念传统、纪念岁月。她用单薄的身躯承担生活、经受风雨。渐渐地，她长成了一株低伏于溪头田埂的清苦荠菜，却能够淡然地比肩灼灼的桃李。她把每天都过成了仪式，气定神闲地告别与迎接，虽然没有了荠菜初蒸时湿润的水汽，却增添了醉人的醇香。

　　荠菜鸡蛋，是奶奶的青春仪式，亦是她的人生筵席，并不比我的追求少半分意义。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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