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自然

　　提到美国南加州或是它的中心洛杉矶，很多人往往条件反射般地想到几个关键词：复古跑车、霓虹灯广告牌、充足的阳光、蔚蓝的海岸，以及高大的棕榈树。这一深刻的印象可能是来自搜索引擎、明信片和T恤衫上的图像，还有好莱坞影视、城市宣传的logo，或是埃德·鲁沙（Ed Ruscha）拍摄的洛杉矶街头。

　　如今，土耳其艺术家伊希克·卡娅（I k Kaya）和德国艺术家托马斯·格奥尔格·布朗克（Thomas Georg Blank）的作品《第二自然》（Second Nature）再次强化了这一印象。只不过她们拍的不是真的棕榈树，而是伪装成棕榈树的信号塔。长期将镜头对准城市夜景中的人造建筑的摄影师卡娅，和关注人类个体或集体的想象如何和我们生活的世界相互影响的影像装置艺术家布朗克，在南加州的这些信号塔上找到了共同的兴趣。

　　上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移动设备的流行，手机信号塔逐渐遍布城市景观。1992年，一家名叫“拉森伪装”（Larson Camouflage）的公司第一次将信号塔改造成了一棵人造松树，从此开启了信号塔的变装之路。

　　点开拉森伪装的公司网站，你不仅会看到改造成各种树木的信号塔，还能看到伪装成仙人掌、钟楼、旗杆或是“其他任何你能想象的东西”的通讯设备。最终目的是要让这些基础设施悄无声息地“融入当地的环境和景观之中”。因此在南加州，将信号塔改造成棕榈树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决定—还有什么比棕榈树能更好地融入当地景观呢？

　　在《第二自然》里，卡娅和布朗克化身21世纪的“植物猎人”，用相机以类型学的方式搜罗散布在南加州的树木信号塔。摄影师使用冷静且统一的影像语言，像是在做一本植物图册，直观地呈现出这些信号塔的特征：它们大多是棕榈树，偶尔也有其他植物科属，还有人类从未见过的杂交树种。它们或是混迹于真实的树木之中，天线做成树枝和树叶的样子，令人几乎意识不到信号塔的存在；或是明显地暴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又仿佛仍有不甘似的，信号接收设备和电线被漆成绿色，试图蒙混过关（毕竟会抬头看的人越来越少了）。

　　在城市霓虹灯光的映照下，这些信号塔图像仿佛被加上了一层超现实的滤镜，看起来就像是建筑渲染图或皮克斯动画里的树。值得一提的是，拉森伪装曾经是迪士尼乐园以假乱真的自然栖息地的建造商。这或许不能算是巧合，我们生活的社会早已变成了一个大型的主题乐园，小到餐饮店和旅馆，大到购物中心和博物馆，都被包装成了一个个概念完整、外表光鲜的微型迪士尼乐园。让·鲍德里亚曾经在1983年出版的《拟真》（Simulations）一书中分析迪士尼乐园，认为它以一种幻想的方式呈现，目的是让人相信迪士尼以外的其他地方都是真实的，然而实际上它周围的世界也并不真实，而是处于超真实和拟真的序列之中。其后的世界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证明这一点。美好的表征彻底取代了丑陋的真实，生产真实的劳动过程和蕴含在其中的社会关系都被巧妙地掩藏起来，而真实发生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正如拉森伪装在它的网站上写的：“客户们只会注意到手机信号变好了。”至于信号变好的原因，则被永远埋藏在了树木、钟楼和旗杆的景观之下。

　　拉森伪装可以做出以假乱真的棕榈树，融入南加州的自然景观，但这些假棕榈树的制造者不会告诉你，我们印象深刻的棕榈树其实并不是南加州的原生物种。在阳光充足、气候温和的地区生长的棕榈树满足了19世纪欧洲殖民者对异国情调的想象，当20世纪的洛杉矶想要打造富有异国情调的度假天堂形象时，出于纯粹的装饰性目的，大量的棕榈树开始从北非、墨西哥和美国南部被运往南加州。这些生长在异域的树寿命更短，近年来更是遭受了来自红棕象甲等外来物种的严重生命威胁。2017年，洛杉矶的绿化项目负责人宣布将会用更加耐旱的树和本地树种替代垂死的棕榈树，这也意味着长期以来被视为棕榈树同义词的南加州，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变成另外一幅景观。而我更好奇的是，到那时，作为“第二自然”的这些信号塔，又将会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