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走后怎样

　　鲁迅先生曾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指出：“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出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重读易卜生《玩偶之家》，发现娜拉出走之后，并非只有“堕落”和“回来”两条路。从社会环境来看，当时的挪威女性地位比较低，父权思想浓厚，但在易卜生创作的时代，第二次工业革命已经在挪威发展起来，大量新职业的涌现，为女性走出家门参加工作提供了一定的条件。而在《玩偶之家》中，娜拉曾经为了偿还给海尔茂治病的那笔借款，通过抄写和刺绣来赚钱，可见她有挣钱的能力与方式。除此之外，娜拉的好友林丹太太在丈夫死后，为了养活家庭，经营过铺子，开办过学校，并在娜拉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银行的工作，可见，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女性进入社会工作已有先例。在与海尔茂决裂后，娜拉自己也说过：“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当海尔茂嘲讽她没有经验时，她反驳道：“我会努力去吸取。”再加上当时挪威妇女解放运动高涨，出走后的娜拉有极大的可能性找到工作并独立生活。

　　娜拉具有独立的精神人格。她为人正直，坚持“来历不明的钱一个都不肯要”的原则。她非常坚强，有着一定的魄力，面对丈夫海尔茂重病、父亲去世的困境，果断决定借款带海尔茂去南方治病；她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想尽办法挣钱，在不让丈夫知晓的情况下能做到按时付账；在“伪造签名”事发之时，为了不牵连海尔茂，她已经准备自杀。她自尊自爱，在发现阮克大夫爱慕自己后决定不找他帮忙。她聪明冷静，通过说“想出去玩一趟”委婉地让“命将保不住”的丈夫去南方疗养；又冷静、自然地从海尔茂嘴里套出了柯洛克斯泰被开除的原因和海尔茂对此的态度。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用波伏娃的理论分析娜拉这一形象可以看出，外界的眼光、社会的不平等并不能决定娜拉的命运，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只有娜拉自己。娜拉曾说：“可是能这么做事挣钱，心里很痛快。我几乎觉得自己像一个男人。”随着情节的展开，娜拉的心理活动和各种矛盾冲突的加剧，娜拉的真实性格——坚强、勇敢、叛逆，愈发鲜明地展现出来。

　　在“伪造签名”事发之前，娜拉一直坚信丈夫知道真相后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这边并保护自己，因此当柯洛克斯泰威胁她的时候，她一边感到害怕一边暗暗期待。她害怕的是如果伪造签名的事情被揭穿，她会失去自己的名誉和家庭；而令她兴奋的是她一直以来期待的奇迹就要发生了——海尔茂会站出来替她承担责任，即使她为了不让海尔茂替她担责宁愿准备自杀。可娜拉没有想到的是，当海尔茂知道真相后，露出了极为恐惧的表情并大声咒骂娜拉，谴责她的行为，甚至诅咒她死。事情发生之前，娜拉是海尔茂的“小鸟儿”“小松鼠”，而此刻她却变成了“下贱女人”。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娜拉完全看清了隐藏在海尔茂那衣冠楚楚、品行端正的漂亮外表下的自私、怯懦和冷酷的本性。她和海尔茂的家由昔日温馨的乐园变成了地狱，她无法接受和海尔茂在一起多待哪怕一秒的时间。所以娜拉对海尔茂说出了她真实的想法：“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当海尔茂批评她荒唐，并质疑她是否信仰宗教、是否还有道德观、是否要放弃她神圣的责任时，她坚决地否定了长期以来社会固有的伦理道德和世俗偏见，她反驳道：“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觉醒后的娜拉不仅具有反抗精神，还有着支撑反抗精神的独立人格。她意识到多年来她都活在海尔茂的控制下，几乎没有机会思考和判断对错，此时的娜拉已经有明确的目标和坚定的信念。当海尔茂请求她等到第二天再走时，她回答：“我不能在生人家里过夜。”这些因素使得她勇敢地迈出家门，而且不会回来。同样，她的坚强性格和对自己的责任感也不允许她走向堕落。

　　从易卜生的其他作品来看，他对“留下”“回来”和“堕落”都是持有否定态度的。在《社会支柱》中的几位女性——马赛、蒂娜和露娜身上，就已经出现了娜拉的影子，她们被洗心革面后的博尼克赞誉为“社会支柱”，她们不仅充满智慧与爱心，还有着清醒的认识和反抗精神。当博尼克感慨“女人才是社会的支柱”时，露娜指出：“真理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才是社会的支柱。”从露娜的话语中不难看出易卜生提倡女性自由、平等的主张。而易卜生之后所写的《群鬼》则可以看成《玩偶之家》的反面——如果说娜拉是敢于抗争、解放自身的女性代表，那阿尔文太太就是执迷不悟、自我封闭的女性代表。《群鬼》的主人公阿尔文太太生活在痛苦之中，丈夫行为放荡、荒淫无耻，她无法忍受，想离开丈夫出走，却又听从了曼德牧师的说教，回到了充满罪恶的家中，恪守妻子的“本分”，掩盖丈夫的丑行。她到底没有走娜拉的道路。当丈夫死后，她又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欧士华身上。但出乎阿尔文太太意料的是，欧士华不仅继承了父亲的恶习，而且染上了父亲遗传下来的病毒，无法医治。这对阿尔文太太造成致命的打击。易卜生通过《群鬼》表明了当女性逆来顺受选择留在家庭默默忍受时，只会成为可怜的牺牲品，因此，《群鬼》才会被看作是《玩偶之家》的“姊妹篇”。

　　由此可见，娜拉并不是只有“回来”和“堕落”两条路。娜拉的出走尽管有一定的激愤情绪，但更是基于她对现实的清醒认识，或者说是对海尔茂或婚姻本质的清醒认识。她的独立品格和坚强品性赋予她独立生活的能力，易卜生已经将她这种能力通过蛛丝马迹透露出来。可以肯定地说，娜拉未来的生活尽管艰难，但足以支撑她在社会上立足，她既不会“回来”，也不会“堕落”，她迈出家门的那一步，是广大现代女性迈向社会的第一步。正如恩格斯对易卜生的评价：“就拿易卜生的戏剧来说，不管有怎样的缺点，它们却反映了一个虽然是中小资产阶级的，但与德国相比却有天渊之别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还有自己的性格以及首创精神，并且独立地行动。”虽然《玩偶之家》并没有暗示出走后的娜拉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但当易卜生决定让娜拉离开海尔茂寻求独立生活时，就没有准备让她再次回到不幸福的家庭和自私、冷酷的丈夫身边。而娜拉的清醒认识和对自己的神圣责任，也绝不会容忍自己在社会中堕落，由一个家庭玩偶变成社会玩偶。相信娜拉出走之后一定会承担起自己的“神圣的责任”，并做到自己所说的：“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今天，世界范围内千千万万的独立女性已经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