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和那些永垂不朽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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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2-10-30 17:21
在文言文和格律诗流行的古代,要做一个美食家,必须具备的条件是“三有一无”,所谓三有,就是有时间,有银子,外加有闲情逸致;所谓一无,就是无远大政治理想。
按儒家两千多年来的教导,读书人最佳的人生规划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即修齐治平,也就是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按照这个规划来建构人生的读书人多如过江之鲫,有极少数成为了庙堂里和史书中严肃而方正的圣人,比如王安石、范仲淹、王阳明、曾国藩。圣人是令人尊敬的,同时却也因他们的严肃方正而让人以为他们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因此,历朝历代,在严肃方正的圣人之外,还有一些比较另类的闲人,他们政治上不求闻达,经济上小富即安,当别人醉心于宏大理想时,他们却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了追寻精致生活的艺术上,他们旁逸斜出的人生生机勃勃,后人惊讶之余常常心向往之。清朝大才子袁枚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给我们留下的是一大批脍炙人口的诗文和一大堆永垂不朽的美味。
袁枚二十四岁即高中进士,大学士史贻直见到他所写的策论后,称赞他是贾谊再世――当时的仕人都认为,袁枚这小子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大有可能成为我们这个古老帝国的首相级人物。然而令时人费解的是,袁枚在当过翰林院庶吉士和沐阳、江宁等几个县的知县之类的芝麻小官后,就坚决辞官归隐。这时的袁枚才虚岁三十二,正是属于应该重点提拔的年轻干部。袁枚的举动,在追求修齐治平的读书人眼里,当然是相当不可思议的怪事。不过,袁枚不管别人奇怪还是理解,他决心过另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这种生活,与园林有关,与诗文有关,与美味有关,从而也就与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他的闲云野鹤的人生有关。
袁枚以三百金的价格买下了江宁城外的一座宽大的园子,这座园子据说就是曹雪芹在他那充满脂粉味与兴亡气的《红楼梦》里描写过的大观园。只不过,这座当初红袖添香,好女如云的园子,当袁枚买下它时,已经人去楼空,墙倾花谢。袁枚与那些只知道苦读四书五经的书呆子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是一个热爱生活且懂得如何生活的人,除了美食之外,他于园艺亦相当精通。这样,当这座废园到了袁枚手里,经过他的精心设计,不久就成为江南地区最具特色的代表性园林之一。袁枚把这座园子取名叫随园。以后,他的诗文集和他的别号,都将以这座心爱的园子来命名。
袁枚在诗文上提倡性灵说,所谓性灵,也就是性情。一切诗文,必然要发自心灵,才是真正言之有物的佳作。生活上,袁枚同样是一个性灵,或者说性情之人。他隔了两百多年时光传递给我们的那些永垂不朽的美味,正是他作为一个性情之人的主要标志,这些美味全都记载在不到十万字的《随园食单》里。
浅言之,《随园食单》是一本菜谱,袁枚先生私房菜的菜谱,但它不是一本通常意义上的“公鸡半只,辣椒一斤,胡椒一两”的这种纯碎说明文式的菜谱,而是一本倾注了作者对生活的理解与热爱的性情之书、体验之书。
儒家的老祖宗孟子先生曾经谆谆教导说,“君子远庖厨”。但到了袁枚那里,祖宗的教导烟消云散,君子成为庖厨的知音。在江宁诗酒生活的半个多世纪中,袁枚作为当时的文坛领袖,不仅有机会到处去吃,而且还经常在随园举行宴会。他不仅好吃,而且善吃;不仅动嘴,也能动手。
这样,当他在写作《随园食单》时,就有如老吏断狱,老僧谈禅,一下笔就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在开篇的《须知单》中,袁枚高屋建瓴地提出了他认为必须遵守的二十项烹饪准则。许多准则,不是常常亲手下厨并多有钻研的美食家,绝不可能提得出来。比如袁枚认为,“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明确提出了采买材料对制作美味的重要性。再比如“食物中,鳗也,鳖也,蟹也,鲥鱼也,牛羊也,皆宜独食,不可加搭配”,两百多年后的今天,一些蠢笨的厨师反而不明白袁枚先生所讲过的道理,还在乱加搭配,以为这就是创新,无异于缘木求鱼。
据统计,《随园食单》里介绍的美味――从菜肴到面点,从美酒到名茶,多达三百余种,可谓洋洋大观。袁枚生活在所谓盛世的乾隆时期,又身处富庶的江南。彼时彼地,富户暴多,他们在饮食上讲究奢华――袁枚所讲究的精致,往往也可能会被误认为奢华。
对此,袁枚以他对奢华的嘲讽来捍卫了他的精致。袁枚说,燕窝因其难得而物以稀为贵,但当他看到一些大户人家为了炫富,“往往以三钱生燕窝盖碗面”时,批评这燕窝如同“白发数茎”,主人的行径相当于“真乞儿卖富,反露穷相”。还有一次,袁枚在一个姓程的朋友家里吃到一盘煎豆腐,精绝无双。次日,偶然和另一个姓查的朋友谈论起这种两面黄干的豆腐,查某表示他也能做此菜。但等到袁枚应邀前往品尝时,才发现查某自作聪明地用鸡和雀的脑髓脍为一盘,并非真豆腐,虽然价钱比真豆腐贵了几十倍,却“肥腻难耐,而味远不及也。”
对奢华导致的残忍,袁枚犹感生气。当时流行两道著名的菜:炙鹅掌和生鸡肝。前者就是把活鹅驱赶到燃烧着的木炭上,将其两掌慢慢烤熟;生鸡肝则相当于我们现在常吃的生抠鹅肠,即用刀直接把鸡肝从鸡腹中取出。肝已出,鸡尚扑腾不死。袁枚认为,像这种残忍的做法,都是君子所不为的。其原因,倒不是孟子近乎虚伪的“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而是虽然“物为人用”,人当然可以杀死动物而食之,但不能使动物“求死不得”。袁枚的这种“兽道主义”,从细微处可见其精神之一斑。
从袁枚给我们推荐的三百多种美味中可以推断,袁枚的精致饮食,既不在于材料的贵重,也不在于制作的奢华,而是讲究物尽其用,顺其自然。历来的菜谱,很少有人介绍煮饭,偏偏袁枚在《饭粥单》开篇就讲如何煮饭。
他认为,“善煮饭者,虽煮如蒸,依旧颗粒分明,入口软糯。”煮饭的要诀有四点:一要米好,最好的米莫过于香稻米等几种江南产的好米,好米的标准除了谷类好外,还不能用霉米;二要善淘,淘米时不惜工夫,用手揉擦,淘洗的结果是要让从米中流出来的水都成为清水,无复米色;三要用火,先用武火后用文火,闷起得宜;四要根据米的多少渗水,不能多也不能不少,要燥湿得宜。袁枚感慨说,王莽认为盐是百菜之将,我则认为饭乃百味之本。“往往见富贵人家,讲菜不讲饭,逐末忘本,真为可笑。”
袁枚曾经借嘲笑筷子一生为他人而忙来表达过他的人生态度,“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在袁枚看来,真正优秀的人生就是适性得意。袁枚活了八十一岁,在他三十二岁辞官以后,他时而隐居于江宁的随园中,著书立说之余操勺下厨,或是侃侃而谈,教导他那些后来和他一样名噪天下的女弟子;时而买舟出行,迹若浮萍,纵情于山水秀色之间。
袁枚算是乾隆的同龄人,乾隆这个盛世之主晚年时宣称自己有十件伟大功业,因而自号十全老人。两百多年过去了,乾隆的十大伟业早已被历史的风雨吹打得无影无踪,反倒是那位居住在江宁园子里的诗人,他给我们留下的那些文字和美味,依然永垂不朽――看起来,再过两百年,还将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