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西餐启蒙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母亲,西餐,启蒙
  • 发布时间:2022-11-24 15:30

  我母亲的爷爷,和万叔叔的父亲一样,也是绿林刀客出身,就是土匪出身吧。只不过,他比万叔叔的父亲要大十几岁,他在豫西山区,和王天纵、憨玉琨等弟兄十人,在一个叫杨山的地方轰轰烈烈拉起竿子渐渐做大的时候,时逢辛亥革命,革命党派人进山联络了他们,于是,他们响应了推翻清廷、建立民国的武昌起义,在同盟会领导下,攻嵩县,打洛阳,又率众赴陕西参加了张钫领导的“ 秦陇复汉东征军”,东征西杀。民国成立后,又被袁世凯收编为“ 镇嵩军”, 做了一个军的军长。

  后来的事,我就说不清了,风云际会、军阀混战,打打杀杀,我母亲的爷爷最终站到了北洋政府一边,最后败在了冯玉祥手下。兵败后的他1 9 3 1年下野,在天津做了寓公。这是百度上的大致内容,但据我母亲说,他下野的时间应该是1 9 3 0 年, 因为, 我母亲是那一年出生的,而她的出生地,是天津。

  天津有家著名的西餐厅:起士林。我母亲的西餐启蒙就源自那里,也是她记忆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妈小时候的家,在著名的五大道之一的大理道上,一个叫永和里的小巷,地处当时的英租界。十几年前,我和丈夫去天津,在大理道寻找这个“ 永和里”, 怎么也找不到。问人,竟无人知晓。后来去了派出所查询,才知道它早就改了名字, 叫“ 民园东里” 了。有了名字,果然,一找就找到了。它是一条很小的小巷,有十一户人家。红砖的建筑,安静而破败。

  总记得母亲说, 她的家,是三层的洋房, 很大。看来,孩子的记忆和现实永远是有相当距离的。民园东里的建筑,就像如今的“ t o w n h o u s e ”,联排别墅, 三层, 带地下室,但几乎没有院子。里面的格局,拥挤、逼仄,早已不是独家独户,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容颜了。

  但我似乎又能感觉到某种从前的气息,像潜流,推得我有点站不稳。

  我记得我母亲说过,她小时候,有一年,我姥姥生病了,病得很重, 是肺痨。那时, 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雷米封还没问世,肺痨无疑就是绝症了。我姥姥那时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写信从家乡叫来了她的哥哥,我妈的亲舅舅,我的舅公, 告诉他, 一旦她有不测,这四个孩子,就托付给他了。

  她让她哥发誓,替她带大孩子。

  她说:“哥啊,我的孩子,我不能让她们落到后娘手里。”

  她是在托孤。舅公自然得答应啊,病人为大。可他心里清楚,放着亲生的父亲,放着天津这样的家,这样的环境,他怎么可能把他的外甥女们带回到家乡去呢?他妹夫又怎么可能答应?

  那时,我姥姥一定很伤心,因为此前我姥爷曾经出轨。在我的散文《青梅》中, 我曾经写过这段故事。我姥爷毕业于北京的中国大学,用老北京话说,算是个“顽主”。他爱运动,爱摄影,爱收集手表,爱冶游和广交朋友。我姥姥真是不放心把孩子们交给这样一个心不在家、玩心甚重的父亲。可冷静下来,她又何尝不清楚,就算她兄长答应替她抚孤,可还有舅妈呀,孩子们落在舅妈手里, 又会怎样呢? 思来想去,一句话,不能死。

  我姥姥素来不信西医,但这次,她让我姥爷请来了天津城最好的西医。她对德国医生说:

  “ 大夫, 我不能死, 不能现在死。”

  医生回答说:“ 好, 但你要听我的。”

  “ 我听。” 我姥姥回答得斩钉截铁。

  “ 我给你开个药方, 你要严格按照我的方子来吃。”医生严肃地吩咐。

  药方开好了,我姥姥一看,上面写的,不是药,全是食物。牛奶、鸡蛋、牛肉、鸡鸭、鱼虾……甚至还有一道道菜名。医生说:“ 按照这些菜名, 每天,让人去起士林买。”

  “ 这些, 能治病?” 我姥姥有些疑惑。

  “说实话,我也不能保证。我只能说,这个病,两点最要紧:一是新鲜空气和太阳,二是营养。营养非常重要,营养上去了,体质增强了,就有希望。”

  我姥姥想了想, 说:“ 懂了, 食谷者生。” 她说了《红楼梦》里宝钗劝黛玉的话。

  从此我姥姥严格遵照了医嘱。首先, 和家人隔离, 她的卧房成了禁区,孩子们不得出入。还有晒太阳,她的房间通往阳台,阳台上一张躺椅,只要有太阳,她就让自己长时间沐浴在海风和阳光中。然后就是吃了。除了家里的厨师按照医生的吩咐做以外,就是叫人坐了洋车,去起士林买现成的西餐。我姥姥这样一个老中国的女性,老中国的胃,毫不犹豫地,天天吃下去那些她不习惯也不喜欢的食物,带血丝的牛排,黄油焖的乳鸽,撒满起司的鱼或者蔬菜,等等。她不是在吃饭,她是在服药。她要活。

  每天, 去起士林买餐的,除了佣人, 有时是我姥爷。我姥爷去时,我妈常常跟在他身边。他会给我妈买一些她爱吃的东西, 蛋糕啦、面包啦,有时父女两人也会吃了饭再回家。面包虾仁就是我母亲爱吃且常吃的一道菜。也因为她爱吃,就常常让人给她母亲买回去。

  居然, 如同奇迹, 我姥姥真的一天天好起来,在没有特效药的年代,活了下来。是阳光、空气和足够的蛋白质救了她吧?在那样的年代,她真是何其幸运。而多少人是没有这能力、这营养、这银子来救命的啊。姥姥懂得这个,她感谢上苍,感谢佛陀,感谢菩萨的恩义,让她继续做她孩子们的母亲。她对我妈说:“ 要做善事。”

  后来,我母亲成为了一个医生,这让我姥姥非常高兴。一个刀头上舔血的土匪后代,一个打打杀杀的小军阀家的长孙女,居然成为了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在我姥姥心里,可能,这个家,到此才算是修成了善果吧?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姥姥来我们家小住,我父亲曾给她拍过一个X 光胸片, 记得我父亲说,从我姥姥肺部钙化的情形看,她当年的肺结核应该是很严重的。“ 侥幸”, 我父亲说。我姥姥微笑不语。现在想来,那不是侥幸,那是搏斗和厮杀。我姥姥赢了。

  尽管如此,我姥姥仍然没有爱上西餐。爱上西餐的,是我母亲。(北方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北方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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