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的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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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3-07-06 12:39
向以鲜
崇宁元年(1102)九月,《元祐党籍碑》刻立, 这是对中国政治影响极为深远的事件。以王安石为旗手的变法,自神宗熙宁二年(1 0 6 9) 始, 中间几经曲折反复, 新旧两党的势力此消彼长, 至元丰八年(1 0 8 5), 施行变法的神宗去世,变法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大树,彼此之间的纷争却并未就此结束。这场著名的党争所涉范围之广,牵扯时间之长久,史所罕见。从宋神宗、宋哲宗到宋徽宗,历三朝而未曾完全断绝。神宗去世后,年仅九岁的哲宗继位, 由宣仁太后同处分军国事。哲宗元祐元年( 1 0 8 6 ) , 司马光担任宰相之职, 废除新法恢复旧制。又过了八年, 至绍圣元年( 1 0 9 4) 章惇为相,以新党的面目出现, 恢复熙宁元丰制度,将所谓“奸党” 司马光等逐出朝廷。建中靖国元年( 1 1 0 1 ) ,徽宗赵佶和蔡京走向前台,对于旧党的打压变本加厉,几近疯狂。
越到后来, 变法离初心已越来越远, 成为众人借以捞取政治资本的幌子。徽宗赵佶即位后, 蔡京为相, 以施行王安石新法为名,将哲宗元祐至元符年间的对手司马光、文彦博、苏轼、黄庭坚等三百余人定性为“元祐奸党”,并“刻石以示后世”。就在崇宁元年(1 1 0 2) 秋天, 徽宗以其独创之瘦金体亲自书丹《元祐党籍碑》,又称《元祐奸党碑》或《元祐党人碑》,实际的撰稿人则为蔡京。石碑刻好后树立于文德殿门的东壁,此时,苏轼辞世仅两年。早在这一年的夏初,徽宗就曾下诏:“天下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例除毁。”接着,在崇宁三年( 1 1 0 4 )和宣和六年(1 1 2 4), 又两度下诏禁毁苏轼等人文集。今所能见的苏碑如《丰乐亭记》《醉翁亭记》或《表忠观碑》当时悉被毁掉,后来的人只能根据拓本进行重刻,然其精神气韵相比原刻已经丧失很多。
仅在汴京城内树碑示人,似乎影响太小,达不到震慑人心的效果。于是几年之后的崇宁四年(1 1 0 5), 蔡京又以徽宗诏命再书《元祐党籍碑》颁行,敕命诸州据以勒石,以使奸党“子孙亦受余辱”。颁行天下的内容与前相同, 但是书写者变成了蔡京本人:
皇帝嗣位之五年, 旌别淑慝, 明信赏刑, 黜元祐害政之臣, 靡有佚罚。乃命有司, 夷考罪状, 第其首恶与其附丽者以闻,得三百九人。皇帝书而刊之石, 置于文德殿门之东壁, 永为万世臣子之戒。又诏臣京书之, 将以颁之天下。臣窃惟陛下仁圣英武,遵制扬功,彰善瘅恶,以昭先烈。臣敢不对扬休命, 仰承陛下孝悌继述之志。司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京谨书。
这种剧烈党争的独特产物,带有明显污辱人格尊严的性质。立碑者的意图很清楚,要以此警告和昭示天下,碑上的人名都是罪名。勒石刊碑可以传之久远,不仅能让碑上的人们身败名裂,更能让其子孙后代以此蒙羞,试图在其身心深处打上永远无法洗清的耻辱烙印。
这份所谓“奸党”的名单,几乎波及当时大部分名人,文臣武将无所不包,有的甚至全家“入籍”。众所周知的司马光、文彦博,苏轼、苏辙兄弟,苏轼长子苏迈,苏轼的学生秦观、黄庭坚等都一同刻入了党籍。一时之间,一块块来头不小的石碑,杀气森森地耸立于大江南北。其实,赵佶和蔡京的心里并不踏实,朝野人士中存在着众多的反对者,只是迫于权势敢怒不敢言而已。
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很快出现了逆转。就在党籍碑颁刻天下的次年(1 1 0 6), 北宋的天空突然出现了异象,人们看见了一颗巨大的掠日彗星。英国天文学家爱德蒙·哈雷认为,这颗大彗星在1 6 8 0 年( 康熙十九年) 再次出现过,也是人类首颗有记录的掠日彗星,其近日点距离太阳中心为一点三个太阳半径,离太阳表面仅二十万公里,相当于地球与月球距离的一半。这颗彗星的光临让迷信的宋徽宗内心深感惶恐,那很可能是上天惩罚刻立党籍碑行为失策的一种征兆。于是,立即下诏毁掉各州所刻《元祐党籍碑》。历史真是太吊诡了,一道彗星的光芒,竟然让遍立于中国大地的党禁石碑顷刻消失殆尽。现在还有两件摹刻党籍石碑实物,均保存在广西境内。其中一块非常有意思, 刊刻于南宋庆元四年(1 1 9 8), 刻碑者居然是元祐党人梁焘的曾孙、静江府钤辖梁律据家藏拓本重新镌刻。现在,这块石碑保存于广西桂林七星岩公园龙隐岩内。显然,在梁律的眼中,能上这个碑,不仅不意味着耻辱,反而是一种无上的荣光,和当年蔡京“余辱”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正应验了明人何景明的诗句:“海内竞传《高士传》,朝廷谁诉党人碑。” 另一块为嘉定四年(1 2 1 1) 沈暐重刻于广西融水县城南郊的真仙洞,明代被毁后再次进行了重刻,后移藏于融水县文化馆内。
蔡京下令天下广刻党籍碑,不仅招致很多有识之士的抑制,甚至遭到了民间工匠阶层的抗议。在众多石刻工匠中,江西九江人李仲宁的行为尤其令人肃然起敬。这个倔强的匠人让世人相信:一个人的品格高低与其社会地位并无关联,有时甚至恰恰相反。据宋人王明清《挥尘录》记:
李仲宁善刻碑。黄太史(黄庭坚)题其居曰“琢玉坊”。崇宁初诏郡国刊元祐党籍姓名,太守使仲宁刻之。仲宁曰:“小人家以贫寠,止刊苏内翰(苏轼)、黄太史词翰,遂至饱暖。今日以奸人为名,诚不忍下手。”守异之曰:“贤哉!士大夫之所不及也。”馈以酒而从其请。
同样的记载还见于宋人张淏的《云谷杂记》。这段记载传达了几个重要信息:第一,确如我所言,镌刻党籍碑者须为一方名匠,且须由当地政府官员一把手亲自任命,可见其重视程度。第二,李仲宁是九江一带知名的石刻工匠,拥有自己的作坊名号,由著名诗人和书法家黄庭坚命名和题写。“琢玉坊”的命名当直接来源于《孟子·梁惠王下》:“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孟子认为,治国和治玉同理,专业的事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第三,李仲宁的作坊以专门刻印苏、黄等人词翰而闻名,看来此匠不仅技艺高超,且品位超群。第四,苏、黄的碑帖在民间广受欢迎,仅凭刊刻之就可以养活一大家人。第五,宋人的文化素质普遍较高,即使是生活于底层的匠人,亦有相当一部分具备艺术涵养,其中之佼佼者还和当世文人有着直接的交往,形成良好互动。第六,作为苏、黄的超级粉丝,宁可失去生活的经济来源,李仲宁也绝不背叛自己的良心,刊刻党籍碑。第七,从对待李仲宁的方式来看,对于党籍碑上的所谓“奸人”,太守在内心深处也是持同情甚至赞美态度的,不仅没有为难李仲宁,还“馈以酒而从其请”。
宋人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也记载了一名同样有骨气的石刻工匠:
长安百姓常安民,以镌字为业,多收隋、唐铭志墨本,亦能篆。教其子以儒学。崇宁初,蔡京、蔡卞为元祐奸党籍,上皇亲书,刻石立于文德殿门。又立于天下州治厅事。长安当立,召安民刻字,民辞曰:“民愚人,不知朝廷立碑之意。但元祐大臣如司马温公者,天下称其正直,今谓之奸邪,民不忍镌也。”府官怒,欲罪之。民曰:“被役不敢辞,乞不刻安民镌字于碑,恐后世并以为罪也。”呜呼!安民者,一工匠耳,尚知邪正,畏过恶,贤于士大夫远矣。故余以表出之。
大致相同的记载还见于《宋史》司马光本传,可见真实可信。故事的起因相同,只是常安民的偶像不是苏、黄而是司马光。故事的结局与李仲宁略有不同,一个庶民的反抗,在强权面前微不足道。这位仍然值得尊敬的匠人安民,最终没能拗过权力的傲慢。常安民最后所做的努力,是希望把他作为刻工的名字从碑石上抹掉。
明人倪元璐曾得到常安民所刻党籍碑拓本,说其上还是“赫然有安民在”。程章灿推断说,如果倪氏所见拓本真实可信,也没有经后人改窜,那就意味着府官最后并未答应安民之请,还是署上了他的名字。
常安民的故事进一步显示出宋代匠人与文人之间的亲密关联,他们不仅是诗人、词人、作家和书画家作品的传播者,也是在场的鉴赏者、收藏者和艺术的创造者。
李仲宁说他家“止刊苏内翰、黄太史词翰,遂至饱暖”,这话也并非随口说说。从相关典籍来看,至少我们知道在崇宁四年( 1 1 0 5 ),也就是蔡京以徽宗诏命再书《元祐党籍碑》颁行天下的特殊时刻,李仲宁还在刻制苏黄词翰。这就不简单了,完全是顶风作案,和朝廷对着来。一个匠人敢这么干,得有多大的勇气!这样干的后果难以想象,完全可能毁掉一个家庭甚至家族的生路。匠人李仲宁,不仅手艺精湛折服世人,其高标的品格,倔强的行为,亦堪为后世之师。
李仲宁的琢玉坊,除了刻制苏黄词翰之外,也会接受一些别的订单。元丰七年(1 0 8 4)的夏天,政治家和文学家曾巩的后人来到琢玉坊,请求李仲宁为一年前辞世的曾巩刻制墓志铭。这方《中书舍人曾巩墓志铭》,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土于江西南丰周家堡崇觉寺附近,志石呈正方形,楷书两千余字。为墓志书丹者名叫沈辽,系沈括从弟,曾出现在苏轼的笔下:
沈辽少秩时尔本学其家传师者,晚乃讳之,自云学子敬(王献之),病其似传师也。故出私意新之,遂不如寻常人。
曾巩墓志之外,今天还能看见李仲宁的另一方石刻文物。1 9 7 2 年江西彭泽县出土的《刘元周妻易氏墓志铭》,也是由李仲宁所刻,刊刻时间为元祐五年(1 0 9 0) 十二月。当我们观看或抚触那些刀口如新的石刻文字时,眼前每每会清晰浮现一位风骨凛然的匠人形象,那倔强的形象,和迹近千年的一笔一画一行一格交相辉映,流溢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韵律和风骨。
琢玉坊的雕琢之声,亦在宋人孙绍远编的《声画集》中回荡,被两位诗歌僧人记录下来。一处是僧祖可的《李伯时作〈渊明归去来图〉王性之刻于琢玉坊病僧祖可见而赋诗》,另一处则是僧善权的《王性之得李伯时所作〈归去来图〉并自书渊明词刻石于琢玉坊为赋长句》。
僧祖可,江苏丹阳人,系属江西诗派,与陈师道、谢逸相善。祖可长住庐山,被恶疾,人号“癞可”,有《东溪集》《瀑泉集》。其父兄苏伯固、苏养直均有诗名,苏轼作有《归朝欢·和苏伯固本》。宋人曹勋《寄苏徽君》还说:
平生闻说苏养直,鞅掌尘劳惭未识。
清江韵语百代尊,拟望孤撑徒著屐。
僧善权为靖安高氏子,世称“瘦权”,估计形容枯瘦,也是江西诗派人物,其名句“桃李纷已华,草木俱怒长”为世人称善。著有《续萱录》的王性之和诗僧们交道甚深,也是苏养直等人的好友。从上述二诗可知,王性之愿意将李公麟名画《渊明归去来图》和他自己手书的《归去来兮辞》这两件珍贵之物,一同交给李仲宁的琢玉坊,令其刊刻传世。由此可见,琢玉坊的做工品质,已经广为世人所认同,亦可见仲宁、仲宪兄弟不仅擅长刻写书法,还能刻制绘画作品,有着高超的刀工和艺术传达能力。
琢玉坊鼎盛于北宋元丰、元祐和崇宁年间,之后一直存在,直到半世纪后的南宋绍兴年间,仍有琢玉坊的刻品出现。据宋人董更《书录》和明人赵均《金石林时地考》载,绍兴六年(1 1 3 6), 江西九江彭泽县以黄庭坚书摹本重刻《狄梁公碑》(狄梁公,即唐代武周名臣狄仁杰),此碑石的刻工,就是庐山琢玉坊的蔡宏。其时,李仲宁兄弟早已不在人世,蔡宏应该是李氏弟子。
琢玉坊的名气之大,以至进入元明时代,还有人念念不忘。元末明初诗人卢熊在《寄朱伯盛》的诗中写道:
白首耽书更不忘,鹄文虫篆烂生光。
高人为赋峨冠石,太史曾题琢玉坊。
野屐蹋云闲看竹,春帘凝雾静焚香。
别来又泛松陵棹,渺渺轻鸥江水长。
在卢熊看来,黄庭坚书题琢玉坊一事,已成再难复现的文坛传奇。即便琢玉坊已经衰没,李仲宁高超的雕刻技能与高贵的品格仍为后世所景仰。元代大德五年( 1 3 0 1 ),山西刻立《洞神宫碑铭》,刻工自署“琢玉马彦温”,这里的“琢玉”名号,显然是出于对李仲宁的推崇而进行的仿效。
一个倔强的匠人,能被如许之多的后来者铭记于心,不仅是其匠艺的胜利,更是匠心的胜利,是情操、气节的胜利。
他的品格,比他刻下的石碑更坚固。
而他的名姓,也像那些碑文一样恒久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