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狗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狗,声音,态度
  • 发布时间:2023-07-06 12:41

  每当冰雪的日子, 我经过长巷, 看着两侧人家帘帷深垂的窗子, 总会想起那只小白狗, 总觉得它会突然从某一个窗帘下钻出头来… …

  初到纽约的那年, 我是不开车的, 住在法拉盛区, 每次为了到远在牙买加区的学校上课, 总是走一段路去搭巴士。刚开学那段金风红叶的秋天, 这些路不但不苦, 还是种享受, 但是当头上的枫红, 转为脚下沙沙的叹息, 再淋上暮秋的冷雨、寒霜, 那感觉的肃杀,加上浓浓的乡愁,就有些惨惨戚戚了。

  从爱希街的住所走出来, 我总是左转到下一条街的路旁等车。车站右边不远有个小杂货店, 天暖时, 常有些西裔少年聚集在店门口,他们的喧哗惹我厌烦,但是随着天寒,孩子们都躲进屋里之后, 却又寂寥了起来。初时还能捡捡脚边艳黄色的银杏叶子, 排遣等车的孤单, 到了北风起时, 竟连叶子也难得了。

  纽约的车子, 并不像早先想象的那么准时, 尤其是越区行驶, 穿梭在小巷里的这种橘红色巴士, 有时候可以让人等上二三十分钟。

  起初我总是站在很近街心的地方张望,但是愈来愈刺骨的寒风, 使我不得不瑟缩到墙脚。

  那是一栋老旧的红砖房子, 五层楼的公寓,大门在距车牌二十米的地方。对着车站,则是人家的窗子, 总是垂着已经褪了色的、想当年应该是黄色的窗帘。

  又是一个寒冷的日子, 使我不得不紧靠在那栋楼的边上, 以左前方大银杏树的树干来阻拦些许寒风。那风真是足以刺骨、裂肤的,仿佛刀子一样穿透我层层的衣服, 加上脚下湿滑的地面, 更有一股沁人的寒意, 缓缓地透入脚心。

  车子还是不来,我心里正冻得发慌,突然,身后人家的窗帘间, 探出一个小脑袋, 原来是只可爱的小白狗。想必它是站在一张椅子,或是什么东西上,费劲地撑着颈子向外张望,对我凝视。

  它有着棕黑色的眼睛, 好亮好亮, 还有那黑色的小鼻头, 顶着窗玻璃猛呼吸, 似乎想嗅出我的味道, 却呵出了一片水蒸气。

  我对它挤了一下眼睛,它似乎十分兴奋,玻璃上的水蒸气也跟着扩大。那窗帘不断颤动, 相信它的尾巴也正在后面不停地摇摆。我吹了两声口哨, 它的耳朵抖动, 眼睛好像更亮了。

  突然一双大手由帘后伸了出来, 把它的身体抓住, 它便一下子消逝在帘后。

  尽管如此, 这只小白狗的出现, 竟然使我忘记寒冷, 巴士也在不远处转了过来。

  第二天, 我又到车站等车, 看看窗子,没有小白狗, 想想自己已经在这儿等了几个月的车, 只有昨天才见到小狗, 或许它是客人偶然带来的吧! 不过我还是吹了吹口哨。它没有出现, 我又吹了吹。

  窗帘开始颤动, 先是露出两只小脚爪,趴在窗台上, 跟着那黑黝黝的小鼻子, 狂猛地呼吸着, 小白狗又钻了出来。

  于是每天下午两点多钟, 我去车站等车时, 总要以口哨声把它唤出来。当它一直不出现时, 我就一直吹, 非把它叫出来不可。而多半的时候,它都会出现,每次总狂喘着气,像是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似的, 只是常过不了多久, 它的主人就会不通人情地把它抱走。

  冬天愈深了, 有时正等车, 突然飘起密雪, 才一下子, 就能把老银杏的一侧染成银白,我的帽子、肩头、鞋面,都铺上一层白雪,可是当我逗那小白狗时, 竟然能忘记把身上的雪花抖落,上到巴士,那雪便一下子融化,弄湿了衣服。

  有时候我会带上几块牛肉干, 那是由中国寄来, 疗治乡愁的奢侈品, 我却愿意与小白狗共享, 可惜它只能隔着冻了冰条的窗玻璃一个劲地吸气,却始终没能如我所盼望的,从不远处的正门出现。

  那是我到美国所经历的第一个隆冬, 一个异乡游子,“ 岁暮乡心切”的冰雪的冬天。朋友不多,家书再多也总觉得不足,这可爱的、不知名的小白狗, 倒成为我的一个隔窗心会神交的朋友, 它似乎能预期我出现, 有时当我走向车站, 老远已经可以看见它那仰着的头。

  其实那窗台不是不宽, 但它从来不曾在上面坐过, 想必下面垫的东西不够高, 所以只能仰着脸张望。倒是有两回大雪过后, 铲雪车把雪堆在路的两侧, 我站在雪上, 将脸贴着窗子,亲过它一下,虽然是冰冷的玻璃,却有许多会心的微笑。我知道对着人家窗子张望是极失礼的行为, 但是忍不住地想去接近那小白狗。有时候我想, 过去它是我聊慰寂寞、忘却寒冷的盼望, 渐渐我似乎也成了它的盼望。

  岂料, 就在冬将残, 树梢已经燃起新绿的一个午后, 当我又如往日般与它无声地交谈时, 突然窗帘被拉开半边, 一个肥胖的老女人, 隔着窗子不知道对我还是小狗喊了几声, 从此, 小白狗就再也不曾出现过。

  不管我把口哨吹得多响, 那窗帘依旧深垂。我由盼望、等待, 到失望、气愤, 一只小狗怎么能整天关在屋子里呢? 它的寂寞必有甚于我啊! 有时我特别在假日散步到那栋公寓附近, 也从不曾见小白狗出来走动, 倒是老女人, 常呼朋引类地进进出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虽然天气早已和暖,眼前的春景,却不能取代我对小白狗的盼望,我相信附近的人一定会觉得奇怪, 为什么这个东方面孔, 每次等车时, 总要对着老太婆的窗子猛吹口哨。

  暮春, 我在学校附近买的房子完成了交屋手续, 当朋友们帮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去了新居, 我却要求他们再开车送我到原来的住处附近, 到那车站——我决定去敲老太婆的门, 向她抗议, 要求她立即改进对小白狗的态度。

  我按了门铃, 对讲机里传来老太婆的声音。我对她说明来意,并希望再看看那小白狗,道声再见。

  “ 是我移走了窗边的椅子, 不希望它去看你;你也最好不要见它,因为你会失望! ”“ 它死了吗?”我大吃一惊,“它病了吗?”

  “ 都没有, 跟以前一样! ”

  “ 那么让我再看它一下吧! 因为它帮助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 ”

  “ 既然你坚持, 就到你常站的那扇窗外等着, 你就会知道, 它每次要花多大力量,才能张望到你。”

  我飞步到窗外, 欣喜地吹着我常吹的口哨, 心几乎要跳出来, 这是与久别的挚友即将重逢的一刻啊!

  窗帘被拉开了, 老太婆站在窗后, 弯下腰,终于我日夜盼望的小白狗又出现在眼前,老太婆把小白狗缓缓举起, 我震惊了, 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可爱的小白狗, 竟然……竟然没有两条后腿。(田宇轩摘自《今日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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