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语实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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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3-07-06 15:33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剑英 编辑高雪梅
一年前,小语进入五矿信托实习。他的实习经历以及“爱享无虞”特需信托的面世,映射了孤独症群体与社会交流的渴望、孤独症家长们的坚韧与付出,以及社会各界对特需群体的包容与接纳。
5月19日,第33个“全国助残日”前夕,一场关于特殊需要信托(以下简称为“特需信托”)的小型发布会在北京东城区举办,23岁的孤独症青年小语成为发布会主角。现场播放了小语日常工作的小短片,20余位嘉宾席上摆放了他手工烘焙的曲奇饼,他本人则被安排在嘉宾席第二排。
发布会的主办方是五矿国际信托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为“五矿信托”),主题是该公司“爱享无虞”特需信托成功发布暨第一单签约落地。所谓特需信托,指面向特需群体(包括心智障碍、失能失智等需要特殊照顾的人群)及其家庭,以满足和服务这一群体的生活需要为主要目的的信托业务。
第一单“爱享无虞”特需信托的委托人是小语的母亲任群。小语身具双重身份:他既是在五矿信托工作的实习生,也是公司特需信托业务的服务对象。
小语3岁时确诊为孤独症,为残疾四级,这是最轻的级别,但仍有一定社交障碍。一年前的2022年5月,小语进入五矿信托实习。他的实习经历以及“爱享无虞”特需信托的面世,映射了孤独症群体与社会交流的渴望、孤独症家长们的坚韧与付出,以及社会各界对特需群体的包容与接纳。
相遇
小语与五矿信托的相遇,引路人是另一位特需孩子的母亲徐红。
2022年4月,小语处于投简历找工作的待业状态,任群通过各种渠道为其争取工作机会。
徐红和任群是多年好友,经常共同为特需群体的权益奔走、呼吁,在其热心牵线下,2022年5月,小语成为五矿信托家族办公室的实习生,主要工作职责是扫描合同文本,并进行规范命名、分类存档,类似于行政助理岗位。
小语的上班时间从9时至17时,劳动报酬为每天100元,加上午餐补助,合计每月有3000元左右的收入。
5月17日,《瞭望东方周刊》探访了小语的实习状况。他的办公室是个独立的靠窗小间,约7平方米,小语正专注地在电脑上整理文档;办公室对门有一狭长的小空间,是他复印、扫描之处;左侧的办公开间里,几名员工正在各自工位上忙碌;右侧是贵宾接待区,摆放着商务风格的茶几、沙发等。当天,小语身着浅蓝色衬衣、灰色西裤、棕色皮鞋,胸前挂着实习证件。
五矿信托家族办公室总经理尹璐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接收小语实习,属于公益项目性质,录用流程遵循公司规定,经由人事部门和公司高层审批同意。
接收背后有多重考量:一是与小语的初次见面以及3天的观察试用期中,小语的状态不错;二是企业对于特需群体应承担的社会责任;更重要的是,彼时五矿信托正在酝酿推出特需信托业务,小语的到来可成为该业务的现实版“模特”,令团队更加深刻了解业务特性和客户需求。2021年底,徐红与尹璐有过一次长达4小时的交流,引发了尹璐对特需群体的关注,希望利用信托工具提供助力。
此前,小语曾在公益机构百行宜众助残中心见习半年,该机构只有员工3人,缺少职场融合氛围。在五矿信托的一年,小语体验到了与高节奏职场环境进行交互的融合氛围,这为他带来了明显的变化。
一年前,《瞭望东方周刊》因孤独症群体的融合教育事宜曾采访小语(详见报道《小语,大学毕业了》);一年后再见时,明显感受到他更为自信、开朗、稳重。一个典型表现是,一年前他以敲键盘的方式回答记者提问,这一次则主动拿起纸质版采访提纲,挨个自问自答。
变化
一年间,发生变化的不只小语,还有家族办公室的成员们。
家族办公室曾接收过30余名实习生,这是第一次遇到“星星的孩子”,部门郑重组建了特需服务小组,前后共有7人加入。尹璐指派性情温和的男员工张逸之作为小语的工作导师,协助小语融入工作环境,并将张逸之工位调换至小语对面长达半年。
张逸之出生于1992年,曾留学澳大利亚,工作岗位是风险控制。此前,他对孤独症群体并无深入了解。接受任务时,他心里直打鼓,担心出现突发情况,做了各种预案和思想准备。
“很多预案都没派上用场。”张逸之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小语的部分工作表现超乎我们预期。他很厉害!”
张逸之尤为惊讶的,是小语工作中表现出的细致和规则感,“如同电脑程序一般严谨”。小语承担的扫描和整理工作重复且枯燥,归档要求亦较高,任务最繁重的一天他扫描了200多份文件并标准归档。
“小语能把自己分内的活儿干得很好,他通过劳动真正帮到了团队,是一名合格的实习生。”尹璐评价。
32岁的茹蓓蓓称呼小语为“小语弟弟”。她本科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是杜兰大学和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双硕士,工作岗位是信托经理。
茹蓓蓓有两个远房亲戚是心智障碍人士,她看过讲述孤独症人士故事的经典电影《海洋天堂》,留学时也曾参与过相关公益活动,对这个群体有着更深的了解和亲近感。
经过大半年由浅至深的交流与互动,茹蓓蓓认为:“小语底子里是个调皮的小孩儿。”
有时候,小语会就一个问题重复问上多遍,当其他人还在耐住性子重复回答时,茹蓓蓓已经明白,小语只是在借由这种方式索取互动——他内心深处渴望与他人交流互动。
“有一次他重复问我,茹蓓蓓是谁?我就反逗他,你猜猜茹蓓蓓是谁?”向《瞭望东方周刊》讲述这些时,茹蓓蓓忍不住大乐,“这种事儿挺‘刺激’的,现在我和他的互动很顺畅。”
小语的影响辐射到了尹璐的家中。尹璐的孩子一一上小学六年级,有个心智障碍同学随班就读,一一往日只敢远远观望,听妈妈讲述小语的故事后,便鼓起勇气主动、善意地和那个同学互动。
挑战也同步存在,最大的挑战发生在食堂。社交障碍是孤独症的核心障碍,食堂日常有数千人就餐,小语有时会插队或提问过多,引起周围人的不适与疑问。尹璐常常接到电话投诉,经过解释后,“大家便报以更多的宽容与善意”。
赵萌萌是“爱享无虞”特需信托项目负责人。她说:“小语的到来让我们有机会更深刻理解孤独症群体的生活和需求。他们虽然像星星般遥远,但也如星星般闪耀。”
托举
每逢周五,任群都会出现在小语办公室并待满一天,和小语的同事们沟通交流,协助小语更好地融入职场环境。
多位受访者异口同声点赞任群:“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积极乐观,充满正能量。”
尹璐评价:“现实中,很多孤独症家庭没能突破这一病症带来的痛苦与困境,小语妈妈令人钦佩,她可以影响更多人。”
56岁的任群是“京二代”,曾是中科院某单位的一名工程师。小语确诊孤独症后,她没有沉浸在自怨自艾中,也没有再要第二胎,而是把精力和爱都给了小语,奋起“解题”。
只看小语的简历,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孤独症孩子的经历:中科院第一幼儿园、中关村第一小学、中关村中学分校、北京市环境与艺术学校、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百行宜众助残中心、五矿信托……这是任群披荆斩棘二十载,为小语铺就的一条融合之路。
在5月19日的发布会现场,任群身着一袭水墨风旗袍,作了近半小时的演讲,内容涉及小语的成长以及她对特需信托的思考。
“我的第一身份永远是小语的母亲,而不是任群。”她说,她最喜欢拍摄小语和其他人互动的场景,因为那代表着融合。
4月2日是第16个“世界孤独症日”,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和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以下简称为“星星雨”)共同组织了一场慈善拍卖晚宴,任群、小语、尹璐、徐红、赵萌萌等人受邀出席,任群拍下一件兔子图案的T恤,送给生肖属兔的小语当礼物。当晚10时,她又赶往机场,和数名特需孩子的家长一起奔赴新加坡考察、交流特需信托,行程7天。
“五一”假期,任群夫妇带着小语去了广州,父亲负责陪小语游玩广州塔、长隆欢乐世界等景点,任群则拜访了三家和特需群体有关的服务机构,继续对特需信托“做功课”。
面对外界的赞美之辞,任群觉得,她和小语乃彼此成就,小语的孤独症激发了她作为母亲的斗志与潜能的不断突破,也为小语撑起一片天地。她的感悟是:“越努力,越幸运!躺平没有用,大家都躺平,社会怎么进步呢?”
在办公室,第一次亲耳听到茹蓓蓓叫“小语弟弟”时,任群先是惊讶,继而觉得“心里被温暖了一下”,此前从未有人这么称呼小语。
兔年春节前,家族办公室30余人组织了一次团建活动,小语也一同参加,在大合影环节,小语站在了前排C位,旁边同事很自然地将手搭在小语的肩膀上。晚上10时,小语搭尹璐的顺风车回了家。
这两件事令任群感动,将其视为“比普通的接纳又多给出了10%,超乎寻常,很珍贵”。
5月7日,任群在朋友圈分享了小语广州之行的照片,配文提及小语珍视工作机会,愿意为工作牺牲很多的旅行,最后一段话写着:“我支持他工作第一。对他而言,一直有班可以上,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不是吗?!”
保障
每到周五,家族办公室副总经理储爱琴总愿意和任群一起午餐,向其请教特需群体圈内的情况,任群毫无保留分享,助其更快链接业内资源。
“爱享无虞”特需信托从酝酿到正式推出,历时一年半,团队成员走访了全国十多家相关服务机构,研究、设计信托架构。任群签订的合同文本达130多页,考虑到了小语未来生活的方方面面,涉及日常生活照顾、就业支持、医疗、养老、旅游等。
“如果我不在了,我的孩子怎么办?他的生命尊严和生活品质如何得到保障?”这是特需家庭尤其是孤独症家庭探索了30余年的问题,特需信托作为新出现的一种解决方案,吸引了不少家庭的目光,任群和徐红都是积极的关注者、推动者。
中国的首单特需信托落地于2021年9月,是星星雨创办人田惠萍为其36岁的孤独症儿子杨弢而委托签署。星星雨是国内老牌孤独症公益服务机构,电影《海洋天堂》便取材于田惠萍母子的故事。
2023年3月,原中国银保监会发布《关于规范信托公司信托业务分类的通知》,将全国信托业务分为三大类共25个业务品种,特需信托位列其中。
五矿信托党委副书记、公司总经理王卓向《瞭望东方周刊》表示:“发展特需信托对推动特需群体享受平等生活、促进实现国家社会福利具有重要意义。作为我国金融管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信托公司在这方面要发挥积极作用。”
“信托机构需要和各种服务机构一起链接成一张网,才能托起那些特需孩子的未来。”尹璐说,“好比一条珠链,要有线,还得有很多的珠子。”
但不容回避的困境是:在中国,特需信托处于起步、探索阶段,市场服务供给明显不够,市场生态还未形成。
截至目前,任群还未找到理想的机构作为小语未来的监护人。据悉,目前全国在民政部门正式登记挂牌的社会监护服务机构仅有两家:一家在广州,一家在上海。
据中国残联公布的数据,目前我国的残疾人总数超过8500万,其中,孤独症人士已超1300万人,特需信托和相关服务机构市场潜力巨大。
虽然市场环境还不成熟,任群依然签下了那份特需信托的合同,“先积极参与进来,在磨合过程中再去迭代升级”。
就像小语的这份实习,任群最初的期待是“能在那里实习3—6个月就很满足了”,现在期满一年,公司愿意继续提供实习机会。小语近来常念叨:“我什么时候能转正?”至于小语何时能成为某个单位的正式员工,任群的心态是,对于残疾人就业,国家政策的引导和助力越来越给力,大环境也越来越包容。“一步一步慢慢走,总是有希望的。”
(文中小语、徐红、一一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