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荔
宋代的花鸟小品《寒雀图》,描绘隆冬的黄昏,一群麻雀在古木上安栖入寐的景象。画家崔白在构图上把雀群分为三部分:左侧三雀,已经憩息安眠,处于静态;右侧二雀,乍来迟到,处于动态;而中间四雀,作为此图的重心,呼应上下左右,串联气脉,由动至静,使之浑然一体。九只麻雀,有些飞动于枝梢,有些栖止在枝干,三两成群,或注目凝望,或交流鸣叫,或闭目而寐,情态各异。这群活泼的小鸟,给单调乏味的枯枝带来了灵动的生机。
我觉得,画家能把一群麻雀描绘得如此活灵活现,必定长时间细细地观察过麻雀,欣赏它们的各种灵巧可爱,甚至让自己的某一部分深入麻雀的性格里去,跟麻雀一块儿到瓦砾中啄食谷粒,到枝头上伸嘴理羽,在阳光下闭眼憩息,到半空中展翅鸣叫……他一定是非常喜欢麻雀的,否则不可能那么耐心地,以无比工细的手法,将麻雀毛茸茸的羽翼,一笔笔地画出,然后再用淡色渲染。文献所载及今存崔白以麻雀为题的作品有《水墨雀竹图》《蝉雀图》《喧晴图》《寒雀图》。在他笔下,每一只麻雀都有其独特神态,极尽生动之致。
麻雀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鸟类之一。大树下,草坪上,广场中央,一大群麻雀落下来,蹦蹦跳跳,没一刻安静。它们灵巧的小脑袋左顾右盼,黑眼珠好像总是注满疑惑,四处张望,一仰一俯,叽叽喳喳,鸣叫起来像是在争吵。如果吃饱了,有些麻雀就腆着肚子,踱起矜持的步子。未寻得食物的,则垂头丧气,挤鼻子弄眼睛的,叫着喊着,扇动着翅膀。不知受到什么惊吓,突然“轰”的一声,麻雀全部飞走了,满天空都是它们翅膀的扑动,犹如漫天都是羽毛。
我们可以把鸟类分为留鸟、旅鸟和候鸟几种类型。留鸟,顾名思义,它们一年四季都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不进行迁徙,像飞行能力比较弱的鸟类绝大部分都是留鸟。麻雀成天落在地面上东走走、西逛逛的,怎么飞也飞不高,自然是留鸟。为了在天寒地冷、一片萧瑟的北方越冬,它们成群结队地生活在一起,不光啄取植物的果实和种子,还毫不挑食,吃一切能够寻觅到的食物资源。它们见缝插针地生活在人类城市中,学会了依靠人类获取食物和栖息地。
记得梁实秋在散文《北平的冬天》中写麻雀不无鄙夷,“麻雀很多,可是竖起羽毛像披蓑衣一般,在地面上蹦蹦跳跳的觅食,一副可怜相”。麻雀自然是鸟类中的“平民”,小小麻雀,是卑弱的、颜色与土地贴近的生灵。可是,在进化的序列中,对于最底层、最弱小的承受者,大自然不仅保持它们数量上的优势,也赋予它们高于其他很多生物的生命力。
麻雀练就了一身在人类屋檐下生存的本事,它们的家族同这片它们从未远离的土地一样古老。你有没有发现过麻雀独特的步态?作为一种在人类周围生息的“蓬间雀”、一种地面鸟,麻雀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觅食,它们居然学会了像袋鼠一样跳跃行走。当移动幅度大时,它们就蹦跳;当移动幅度小时,它们就踱步,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步向前走。它们还能够啄一下食物,便抬一次头,警觉地向四周瞧瞧,同时并不耽误向前快速移动。麻雀还必须在喧嚣的城市噪声中,努力分辨出伴侣的声音,艰难而又执着地追寻着自己的爱情。
麻雀是活跃在我们身边的生物,但又和我们如此不同。当一只麻雀被曙光惊醒,它便向着未来的食物起飞。每个生命都有自在的意义和进程,都有愿望和尊严。我们怎能随便定义麻雀之生命就是“一副可怜相”呢?我甚至觉得,麻雀的生命态度极其坦然,有一种大大咧咧的天真烂漫。它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不一定要怎么样,不一定要到哪里去,活着就相信活着本身。
麻雀是人类卑微的邻居,在被无视和被伤害的历史里繁衍不息。它们以无畏的精神,主动亲近莫测的人类。没有哪一种鸟,肯与我们建立如此密切的关系。我有时候想:我要给麻雀喂好吃的,把它们养乖了,给它们取名字,让它们停在我的肩上和手上,跟我一起到别处去玩儿。可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麻雀永远都是自由的,我连轻抚一下它们的羽毛的机会都不曾得到过。飞翔,是人类凭借肉身永远无法具备的能力。就这点来说,一只最普通的麻雀都够我们艳羡的了。
(林冬冬摘自《中学生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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