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未见，她却把母亲“拉黑”了

　　文｜方圆记者 方菲 通讯员 赵静

　　之所以对这起案件关注得更多，也许是因为小锦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孩子，是唯一一个宋晓红和她的同事做了许多工作，尽了最大努力，却依然无法走进其内心的孩子

　　电脑屏幕前，一条条招聘信息滚动着，企业名称、招聘岗位、福利待遇、联系电话……所有信息一目了然。最终，网页停留在了北京某地产公司销售岗位的招聘页面。

　　小锦对此饶有兴趣，只是求职者必须年满18岁，而小锦只有16岁。为了能够去房地产公司上班，也为了今后办事方便，她决定伪造一张身份证。

　　通过朋友“牵线搭桥”，小锦认识了一个专业办假证的人，办理了一张假身份证，填写出生年份时，特意改大了两年。2021年11月，北京市公安局大兴分局获取到小锦涉嫌办理假身份证的线索。由于小锦是未成年人，且属于初犯、偶犯，到案后的认罪悔罪态度比较好，加之她伪造的假身份证并没有用于其他非法用途，在依法对小锦进行传唤后，大兴分局直接为她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

　　今年4月26日，公安机关以小锦涉嫌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将该案移送北京市大兴区检察院审查起诉。

　　一个无法走进她内心的孩子

　　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对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在讯问和审判的时候，应当通知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场。

　　可当负责办理此案的检察官宋晓红电话通知小锦此事时，小锦的回答出乎意料：“他们来不了。我和他们很久不联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电话是多少。”

　　当被问到和父母的关系怎么样时，小锦也只是简单回应“挺好的”，之后便一言不发。

　　挂了电话，宋晓红察觉到一丝不寻常，她立即联系了办理此案的民警，从民警那里得知了小锦母亲张芹的联系方式。可电话一次次被挂断拒接，无奈之下，检察官开始更换不同的手机号码拨打，终于，电话被接了起来。

　　“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你们还有完没完？我们（和小锦）早就不联系了，她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孩子我是管不了了，你们赶紧把她抓进去吧！”

　　刺耳的声音通过电波传了过来，电话那头，张芹的语气接近崩溃。未等宋晓红多说一句话，电话直接被挂断。

　　这原本是一起普通的案件，但小锦母亲的反应让宋晓红觉得这起案子并不普通，心生出更多疑惑：在本该接受教育的年龄，小锦为什么要隐瞒未成年人身份外出打工？小锦真的仅仅只是为了打工而篡改出生年份的吗？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父母是否知晓此事？

　　带着这些疑问，宋晓红继续对案件进行审查。原来，在小锦四五岁时，小锦的父母就离异了。父母离异后，小锦虽然跟着父亲生活，但多半还是由爷爷奶奶照顾着，并没有怎么感受过父亲的关爱。

　　至于小锦的母亲，小锦说，在和爷爷奶奶生活期间几乎没有和她联络。关于母亲再婚，和继父又有了儿子的这些事，小锦都是从爷爷奶奶的闲谈中得知的。

　　通过对小锦进行社会调查，宋晓红还得知，小锦的父亲于2021年因犯罪入狱服刑，需要服刑数年之久。在父亲被判刑以后，为了重新延续起跟母亲的血缘关系，小锦决定离开爷爷奶奶，去找母亲。10年未见的母女再聚首，原以为会迎来一个好的发展，没想到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后，经常因为一些事情争吵，母女关系也越发紧张。

　　小锦第一次来检察院接受询问的那一天，宋晓红仍然联系不上小锦的母亲和继父，小锦的爷爷奶奶也一直没有联系上。于是，宋晓红只能委托司法社工所的社工作为合适成年人到场。对于自己为了找工作，买假证改大年龄的事实，小锦始终供认不讳，还说来北京后，就把母亲和继父拉黑了，打工的事情，也没告诉他们。

　　可当面对检察官宋晓红、心理老师王晓坤和法律援助律师孟庆振的问话时，小锦大多数时候都是先沉默，再蹦出几个敷衍的词语，或是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至于主动和母亲切断联系的原因，小锦更是三缄其口，说不出来。

　　据王晓坤观察，小锦的情况与父母离异、从小缺少关爱、正值青春期等诸多因素有关。“心理咨询需要双方的互动交流，但我们和小锦根本无法建立起基本的对话关系。她的戒备心特别强，对人的基本信任不足，所以她不愿向人敞开心扉。她应该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王晓坤说道。

　　宋晓红对此也有相同感受，“小锦把自己包得特别紧，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让人无孔可入”。她告诉《方圆》记者，她办理了十几年的未成年人涉罪案件，有聚众斗殴的，有盗窃、抢劫的，还有寻衅滋事的。根据以往的办案经验，涉罪的未成年人中多半是来自“问题家庭”，之所以对这起案件关注得更多，也许是因为小锦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孩子，是唯一一个宋晓红和她的同事做了许多工作，尽了最大努力，却依然无法走进其内心的孩子。

　　没有缓和的母女关系

　　今年6月，经过审查，大兴区检察院根据法律规定，依法对小锦作了相对不起诉处理。宋晓红告诉小锦，检察机关会对相关记录予以封存，除了司法机关为办案需要或者有关单位根据国家规定进行查询的以外，检察机关不会向任何单位和个人提供封存的犯罪记录，让小锦不用再为未来担心。

　　然而，宋晓红却对小锦充满担心——案件虽然已经办结，小锦的亲子关系仍然没有得到缓和。“小锦在成长过程中遇到了很多难题，却没有人给到她实质性的建议。日积月累，她逐渐学会自我消化负面情绪，也就不再需要外界的关注了。所以表现出来的就是，性格十分独立，防卫意识也特别强。可现在，她走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关键路口，仍处于未成年阶段的她还是很需要父母的引导和家庭的关怀的。因此我们认为，联系上她的母亲是重中之重。”宋晓红说道。

　　为了帮助小锦修补这段破碎的母女关系，宋晓红等人与张芹户籍所在地的检察院取得了联系，跟他们沟通了此案的具体情况，希望他们给予支持和帮助。在征得北京市检察院的同意之后，宋晓红等人与小锦母亲户籍所在地的检察院未检部门开展异地协作。

　　根据宋晓红提供的联系方式，当地检察院的检察官很快就联系上了张芹。起初，张芹的情绪很激动。她说自己并非一个不负责任的妈妈。起初和小锦生活在一起时，她做了很多工作去弥补自己在女儿成长过程中的缺失，但慢慢地，她被小锦的叛逆行为折磨得心力交瘁。

　　据小锦的继父王民说，小锦有很多不良习惯，抽电子烟、打架，“还碰一些不好的东西”。尽管王民和张芹多次管教小锦，但收效甚微。除此之外，小锦也不爱读书。例如，在读中专时需要住校，但在住校期间，小锦经常逃课，私自离校，因此王民和张芹经常被“请”去学校，搞得焦头烂额。

　　“各种教育措施，我们都用过，但没用啊。”王民无奈说道，每次两人将小锦送回学校，都是和老师好说歹说，甚至是让小锦写保证书。但没过多久，小锦便又开始逃学。后来，两人实在是没有办法。

　　王民说，妻子张芹对小锦其实关爱有加，零用钱和吃穿用度从没有苛刻过小锦。而他对待小锦也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平日里也是关心居多。但因为小锦也是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自己为了避嫌，和小锦交流得并不算多。

　　据社区的知情人透露，平日里，其实王民和张芹对小锦应尽的关心和教育的义务都已尽到了，但是小锦的戒备心比较强，母女间会不时地发生争执。终于，在又一次的争执之后，小锦决定自己跑去北京打工，并且在到达北京没多久后，还直接删除了张芹的联系方式。

　　对于被女儿拉黑的事情，张芹感到很委屈。张芹告诉检察官，其实自己每天都在添加女儿微信，但始终发出了请求，得不到回应。

　　在宋晓红看来，张芹对待女儿小锦的态度是消极的，两人在沟通方式方法上也可能存在障碍，而通过专业的家庭教育指导或许会帮到母女两人。根据家庭教育促进法等相关规定，在征得北京市检察院未检工作相关负责人的同意后，大兴区检察院向小锦的母亲制发了督促监护令和督促接受家庭教育指导令，同时还委托小锦母亲所在地检察院对小锦的母亲开展训诫，督促张芹履行监护职责，定期接受专业老师的家庭教育指导。

　　“小锦再怎么独立，也还是个未成年人。即使你和小锦爸爸离婚，小锦归她父亲抚养，现在对方不能履行，你作为小锦的母亲，仍然有抚养、教育、保护的权利和义务。”电话这头，检察官试图循循善诱，但张芹始终支支吾吾，不停叹气。

　　再次失联

　　尽管宋晓红相信小锦以后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了，但对于她未来在北京的生活还是充满担心。

　　宋晓红曾问过小锦：“现在做什么工作，以什么为生？对于你的正当要求，我们会积极提供帮助。”

　　对此，小锦总是拒绝正面回答。直到宋晓红联系公安机关的承办人，得知小锦换了一份新的销售工作后，她才没那么担心。

　　但宋晓红还是常常忍不住地想：小锦一人在北京生活，也不和家人交流，万一混进了不好的圈子怎么办？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其间，宋晓红通过委托当地检察机关，跟小锦继父王民联系，王民说就因为管这个孩子操心费力，孩子妈妈（张芹）现在已经焦虑抑郁了，毕竟谁都不想和女儿的关系变成如今的尴尬局面。现在不想再说这事儿了。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几次电话联系后，张芹就“失联”了。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宋晓红等人也无法出京寻找，只能再次联系当地检察院。为了找到张芹，当地检察院又费了不少功夫——在上门查找未果的情况下，又通过当地公安机关、小锦母亲居住地的居委会，甚至是当地的卫健部门，都没能找到张芹。小锦的爷爷奶奶也无法联系上。

　　宋晓红解释，督促监护令和督促接受家庭教育指导令虽然具有一定的强制性，但对于拒不接受家庭教育指导、拒不履行监护职责的教养失职父母，相关法律并没有规定相应的刚性约束力。

　　即便如此，宋晓红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再做些什么。9月30日，宋晓红又分别联系了办案民警和协作检察机关。民警告诉宋晓红，小锦已经换了手机号码，现在无法联系上她。而开展协作的检察院也反馈说，“小锦母亲一家已经搬离了原来住址，我们穷尽各种办法，仍然无法再联系到他们”。

　　“不喜不悲，脸色很平，情绪稳定。”这是宋晓红最后一次见到小锦时的感受。而在心理老师王晓坤看来，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虽然一直表现得那么坚硬和孤独，“好像对一切都不在乎”，但她的社会适应性很好，而且很自信。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的这些特质或许可以帮助她在社会真正独立。（文中小锦、张芹、王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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