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追凶的六年

　　文｜叶承琪

　　温策尔报名了私家侦探的培训课程，学习最新的调查技能；又飞到了亚利桑那州，查阅麦克劳德的犯罪案卷，并逐渐拼凑出了他的长相、性格和过往经历

　　自女儿克里斯托尔·米歇尔死后，约瑟芬·温策尔就不怎么笑了。

　　9月1日，面对美国《太阳报》记者的镜头，温策尔又一次笑了。这位63岁的母亲长着一张宽阔可亲的圆脸，笑起来时，丰满的苹果肌下会盛开酒窝，笑意在她脸上浅浅的几道笑纹中流动。她的笑容如释重负，虽然疲惫，却充满解脱。

　　“雷蒙德·麦克劳德在萨尔瓦多被捕了。”温策尔对记者说道，“我听说这件事时，感觉很不真实。我为他的落网欣喜若狂，这部分已经结束了，但在判决结果出来前，一切还没有真正结束。”

　　相较于女儿身亡的2016年，现如今的温策尔老了许多。她神色憔悴，眉宇沉重，曾经饱满的脸颊好像都瘦干了。她脸上的丛丛沟壑，似乎都在提醒着人们这位已退休的美国警探在过去6年的经历——为了找到杀害女儿的凶手，温策尔独自一人冒着生命危险穿越中美洲，自学社交媒体，创建网站“正义天使”，寻找线人、线索，甚至向白宫发起了联名请愿活动，请求美国政府重视此案。

　　对于这样一位饱经磋磨的母亲，协助悬案受害者缉凶结案的非营利组织“铁证悬案基金会”评价道：“约瑟芬·温策尔爱着人们，充满同情心，渴望正义。她对痛苦和苦难并不陌生。”尽管在美国法警署眼里，温策尔是一个“讨人厌的常客”。

　　“理想受害者”

　　过去6年，温策尔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当女儿告诉她，自己正在和一个男人约会时，她没有坚持去做这个男人的背景调查。

　　2016年春末，亚利桑那州州府凤凰城，一个满脸胡须、胳膊上文有大面积骷髅头的魁梧壮汉走进了米歇尔工作的房产租赁公司。这个从加利福尼亚州来的健身教练想要租一套公寓安身，当时正是米歇尔负责接待的他。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了起来。

　　当时，米歇尔正陷入一段棘手的感情关系里。她刚和交往多年的男友分手，但前任一直对她死缠烂打，不愿分手，甚至偷偷跟踪她。也许是急于摆脱前任的纠缠，以及对自身安全的担忧，米歇尔在决定开始和麦克劳德约会时，并没有那么谨慎。

　　出于职业习惯，每次米歇尔和某个男人约会，温策尔都会对这个男人做背景调查，“但这次她对我说，‘嗯，妈妈，他是由另一家公寓管理机构介绍给我们的租户。他们已经对他做了一次背景调查，然后转给了我们，我们办公室也做了背景调查。所以，我猜他不是什么重罪犯。你不需要检查的’”。

　　“但是，真的，那时候我应该检查的。”温策尔一边回忆，一边反复地喃喃道。如果温策尔简单调查一下，就会发现麦克劳德在和米歇尔交往时还处于被保释的阶段，而这是因为麦克劳德曾被指控在加利福尼亚州河滨市居住时，试图杀死他想要分居的前妻。

　　温策尔将米歇尔描述为麦克劳德的“理想受害者”：“遇到麦克劳德时，米歇尔刚刚经历了一段‘有毒的关系’。而麦克劳德为人处世十分圆滑，表现得很善良又很有爱心，再加上他是个父亲，他的儿子和米歇尔的两个孩子同龄，这些特点无疑都吸引着身为单亲妈妈的米歇尔。所以米歇尔决定和他约会，这事并不奇怪。”温策尔说道。

　　“在他们开始交往之前，女儿打电话跟我说，她经常发现麦克劳德在她办公室外，透过窗户盯着她看。我跟女儿说，让她小心点，注意安全。”温策尔回忆道，两人交往期间，身为美国前海军陆战队队员的麦克劳德还给了米歇尔一把枪，让她学会保护自己。只是没想到，“他最终却杀了她”。

　　2016年6月10日，加利福尼亚州圣迭戈市警方接到一通报警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惊慌到无法呼吸——米歇尔的尸体被朋友发现，他们慌忙报了警。验尸官表示，米歇尔是在经过剧烈挣扎后，被活活勒死的，她的喉咙因为激烈反抗发生了三处骨折。

　　“他们去圣迭戈度假，借住在朋友家的公寓里。”温策尔说道，“警探告诉我，那天晚上，他们先是去了酒吧，结果麦克劳德在酒吧和另一名前海军陆战队队员发生了争执。三人都被赶出了酒吧。麦克劳德和米歇尔回到了公寓里，夜里，他们的卧室里发出了争吵声。”案发时，米歇尔才刚刚和麦克劳德约会了三周。

　　温策尔坚信，女儿是见到了麦克劳德暴跳如雷的样子，想要收拾行李离开，两人才爆发了矛盾。“我了解我的女儿，也能推测出来当时发生了什么，她一定是准备离开，但麦克劳德拦住了她，然后殴打她，勒死她。”温策尔说道。

　　当米歇尔的尸体被发现时，房间里已经没有了麦克劳德的踪影。在事后的调查中，温策尔才逐渐还原出麦克劳德在案发那天的行动轨迹：在杀了米歇尔之后，麦克劳德便把米歇尔的车开到机场，用来迷惑警察，然后租了一辆新车，越过边境来到墨西哥。他给车买了车险，又把车扔在了墨西哥，然后来到危地马拉，再进入伯利兹，最后在萨尔瓦多落脚，“这些年，他一直隐姓埋名，行事低调”。

　　“我必须战斗”

　　在接到女儿死亡的消息前，温策尔说，自己就有不祥的预感了。

　　“那天早上起床后，我感觉一切都不对劲，像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温策尔描述那种浑浑噩噩的预感时说道，“就好像我的灵魂已经一分为二了，一半留在我身体里，一半飘荡在外面。我有点慌，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们，拜托他们帮我祈祷，让我心里好受点。”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女儿已经死了。”顿了一下，温策尔补充道。

　　接到圣迭戈警探的电话时，温策尔居住的华盛顿州温哥华市尚属白昼，但通话内容带给了温策尔如午夜噩梦般的记忆。

　　“他们告诉我，米歇尔死了。”温策尔痛苦地说道，“那一瞬间，我的耳朵好像突然失聪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极度的痛苦让我开始尖叫。我说，‘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太痛苦了，我无法形容得知自己孩子被谋杀的痛苦。这是一场残酷的谋杀。”

　　也许是米歇尔留下来的一个6岁和一个7岁的孩子让这位年近六旬的母亲迅速坚强起来。她开始抚养两个孩子，接送他们上学，照顾他们的生活，尽力做一个称职的外祖母，弥补孩子们缺失的母爱。“为了孩子，我必须坚强，必须战斗，必须向我的外孙外孙女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在外孙外孙女不在家时，丧女之痛便会如乌云般袭来，让温策尔情不自禁地流泪，情绪崩溃地大哭。漫漫无际的痛苦让这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无法正常地生活和思考。浑浑噩噩过了半年，温策尔再也坐不住了。因为她发现，女儿的谋杀案竟然没有了下文。

　　麦克劳德的谋杀行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当米歇尔的尸体被发现后，当地警方也立刻申请了逮捕令。但作为美国前海军陆战队队员，麦克劳德似乎很擅长反追踪，当地警方的追查毫无进展。半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被抓捕归案。

　　“他（麦克劳德）真的很低调，没有露出什么踪迹，显然接受过一些秘密训练。”美国法警局首席副局长约瑟夫·奥卡拉汉说道。

　　巨大的失望逼着温策尔从痛苦泥潭中努力挣脱出来，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是谁。

　　在成为悲痛的母亲和慈爱的外祖母之前，约瑟芬·温策尔曾经是美国关岛警察局的一名警探。在警察局工作期间，她凭借出色的表现屡屡获奖，还获得过年度警察奖项评选的第二名。随着温策尔结婚生子，她从关岛警察局离职，来到加利福尼亚州，担任一所教会学校的负责人，帮助有学习障碍的儿童学习和生活。在当地工作了10年后，她又和家人搬到华盛顿州温哥华市，成为当地法院任命的辩护律师，协助安置受虐待的儿童。

　　自温策尔少年起，这位热心善良、优秀干练的女性就一直在帮助弱势群体，锄强扶弱，因此在看到女儿的谋杀案快要成为一桩悬案时，退隐多年的温策尔决定自己追捕麦克劳德，直到他落网。

　　“只因为我是一个母亲”

　　事实上，在麦克劳德落网之前，温策尔从未真正亲眼见过这个男人，但这不妨碍她的追凶计划。温策尔报名了私家侦探的培训课程，学习最新的调查技能；又飞到了亚利桑那州，查阅麦克劳德的犯罪案卷，并逐渐拼凑出了他的长相、性格和过往经历。“他酗酒吸毒，暴力成瘾，是一个危险的疯子，他喜欢伤害别人，没有感情，没有意识。”

　　心理学家迈克尔·伯克也对麦克劳德的生平和行迹作了剖析。他认为：“麦克劳德单纯是为了伤害女性而伤害女性。他没有什么其他目的，他只是喜欢这种施暴的快感。”

　　为了让公众时刻保持着对米歇尔遇害的记忆，发动公众力量找到凶手，起初对社交媒体一窍不通的温策尔开始自学，创建了一个名叫“正义天使”的网站。在这里，她将女儿遇害的故事进行扩散，并征集线人和线索。每天她都要花几个小时在这个网站上。此外，温策尔还向白宫发起过联名请愿活动，请求政府重视此案。

　　“温策尔一直在和执法部门合作，为他们提供线索。她通过互联网让公众时刻保持着对米歇尔遇害的记忆，加深对麦克劳德长相的印象。这样，大家不至于遗忘这桩案件，也更容易认出凶手。”圣迭戈市地方检察官萨姆·斯蒂芬说道。

　　也是在持续的调查中，麦克劳德的人物画像逐渐完整，美国警方也逐渐意识到了麦克劳德的老练和危险。美国法警特遣部队和圣迭戈市调查组合作，使麦克劳德登上了美国法警署的15个特级通缉犯名单。他的照片在社交媒体上流传，谁找到他，谁就能获得5万美元的丰厚赏金——这是美国法警署设置的有史以来最高的通缉犯赏金。

　　2017年，温策尔偶然间看到一则视频。模糊阴暗的画面里，一个身着蓝色上衣的男人正在跳舞。警探的敏锐度立刻让温策尔精神大振，她盯着高糊的画面，反复确认，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麦克劳德。

　　但这则视频是在2016年圣诞节拍摄的，地点是在危地马拉沿海城镇利文斯顿一家旅馆内的酒吧里。等到温策尔只身悄悄赶赴当地时，麦克劳德早已不见踪影。自那之后，线索就冷却了。

　　2018年，又有线索表明，麦克劳德在伯利兹出没，但温策尔再一次扑空。在铺天盖地的宣传中，麦克劳德似乎知道了温策尔的到来，每次都先她一步，逃之夭夭。

　　在看不到尽头的调查和追捕中，温策尔数次面临生命危险，被当地暴徒持刀威胁过，也曾被野狗撕咬，但一直是一无所获，这让她几近放弃，尤其是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后，挫折感几乎把她压垮了。“但随着疫情缓解，我心里微弱的希望又一次出现了。我计划再次全力出击，去哥斯达黎加和尼加拉瓜找他。”2021年，温策尔对着媒体说道，“我一定要抓到他，我做好了和当地暴徒们打交道的准备。”

　　那一年，她为女儿千里追凶的《追逐：追捕杀我女儿的凶手》一书出版，案件的来龙去脉、温策尔为女儿千里追凶的故事在书中全盘呈现。温策尔还频频现身美国多家媒体的节目，只为了加大传播量，找到麦克劳德。也是在那个时候，温策尔意识到，麦克劳德可能会藏身于中美洲和拉美国家。她在这些国家习惯使用的社交媒体上发布通缉令，打电话给那些地区的旅馆和酒店，和他们保持联系。

　　最重要的转折点发生在美国第一大西班牙语门户网站制作的一则特别报道之后。当这则报道在社交媒体上被频频转发时，萨尔瓦多的一名妇女认出了那个满身文身的彪形大汉。她给温策尔打去了电话。根据这一线索，当地警方在离萨尔瓦多首都圣萨尔瓦多市约40英里的地方，找到了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2022年8月29日下午4点30分左右，37岁的麦克劳德在萨尔瓦多松索纳特镇被逮捕。被逮捕时，他在当地一所学校教英语。他声称自己叫“杰克·多诺万”，是一名“加拿大人”。

　　当着全班学生的面，麦克劳德被戴上了手铐。他的身上还穿着印有“教练，改变生活！”字样的健身T恤。

　　据当地另一所学校的工作人员透露，像麦克劳德这种外地人的身份不会被核实的现象是很常见的，“雇用教师并不被要求出示身份证明，甚至不会核实他们是否有教师资格。并且那里的很多教师都有文身”。

　　“我很开心，也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陪伴我的家人，不用再长时间盯着麦克劳德的照片，也不用凌晨3点惊醒后爬起来浏览互联网了。”温策尔说道。

　　温策尔终于等来了天光大亮的那一天。麦克劳德被捕的消息传出后，温策尔接到了一通曾被麦克劳德虐待过的女性的感谢电话，让这一条漫漫追凶路显得更加伟大。

　　与此同时，在温策尔为女儿缉凶专门创建的“正义天使”网站上，善良和正义还在闪耀。这些年寻找女儿时，温策尔已经帮助一个营救儿童的慈善团体在圣迭戈市找到了一名被拐卖的少年。她还在田纳西州帮忙找到另一名因特殊情况失踪的少年，摸到了贩卖人口的线索。

　　“这6年的经历，和我之前是不是一名警探毫无关系。”面对着镜头，温策尔的眼眶泛红。长期的黑白颠倒让她脸色发青，但表情依然坚毅：“只因为我是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