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柳湘莲,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在女人割断了自己的颈项之后,作为男人他割断了自己的头发
曹雪芹作《红楼梦》以写实见长,所以前80回中少有戏剧化的情节。
若要说凡事总有例外,那么尤三姐的故事算是一个。但仔细解读,却又不难发现,这种戏剧化的情节,仍然是以写实为基础的。当尤三姐希图在卑贱与污浊中追求热烈与美好的人生时,不得不以毁灭自我为代价。最终,热血从剑锋迸射而出,一朵鲜丽的花于瞬间开放,而随即凋零。
尤三姐与贾珍偷情,由双方的地位所决定,不可能成为平等的风流游戏。一旦意识到自己姐妹俩在贾氏兄弟眼中不过是玩物时,她就起了报复的念头。
三姐的算计,是把玩弄和被玩弄的关系颠倒过来,把男人变成“嫖”的对象。因此付出的代价,是自我毁灭式的“淫浪”,是一种更为彻底的堕落姿态。由此她制造了一种戏剧化的场面,并从幻境中获得某种心理满足。
但最终被伤害的是谁呢?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取决于巨大的历史与社会力量,绝非三姐那种表面的主动所能改变。说得冷酷一些,“闹宴”的场面虽然令贾珍和贾琏感到尴尬,但他们同时也获得了难得的享受;甚至,后世的评论者对这一情节表示热烈的赞美时,其快感的来源亦不无暧昧。
这当然不是三姐可以留住的生活,她需要从堕落中找到一条自拔的路。谁也不知道放浪的尤三姐在内心中藏着一份爱情,那人是柳湘莲,一个俊秀、冷漠、孤傲的伶人。她想象这份爱能够带着她逃离这污浊的世界。
这原本是一种幻想与虚构。
三姐仅仅是在五年前从戏台上看到过柳湘莲,见到的是扮相,听到的是唱词,那不是一个生活中的人。如果永远当作梦想的材料,让他英姿勃发,且歌且舞,扮饰自己深夜的柔情,也没有什么不好。
危险的是尤三姐要把他变成自己的生活。当贾琏试图给三姐找一户人家嫁出去以求太平时,她把私藏的梦想拿出来做条件:“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这对她是纯洁的事情。
她一个女孩家不可能自己去追逐那份爱情,只能将它交托给一个她原本鄙视的肮脏的中间人。她想只要走出去就好了,只要抓紧了就永远不放:“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 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
当爱情的希望燃起时,我们看这“老辣”的女子其实十分幼稚,这“淫浪”的女子其实十分纯洁。
很多人指责柳湘莲。他选择妻子的条件非常简单,就是“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他答应贾琏的提亲非常轻率:“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当他感到后悔时则丝毫不再考虑对方的感受,紧逼着要收回作为聘礼的家传鸳鸯宝剑。只要拿回剑,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但这一场被毁弃的婚约对于男女双方而言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在尤三姐,它是生命中唯一和最后的希望,是黑暗的渊面上闪起的一道光。在柳湘莲,它是一场可疑的骗局,在追问贾宝玉时所得到的闪烁其词的回答已经证明了女子的不洁,他决不能无辜地成为“剩王八”。他有他的理由。
于是尤三姐走了出来。“还你的定礼”,她说,左手将鸳鸯剑的雄锋并鞘送与柳湘莲,右手举起隐藏着的雌锋只往项上一横,鲜血如桃花陨落。
尤三姐说“妾痴情待君五年矣”。可这是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她其实爱的是自己的一个梦想,一个能够把自己从卑贱和堕落中解脱出来的梦想。正是她自己将自己引入危险的境地,但这也是她所需要和等待的。在一个戏剧化的场景中,她没有获得热烈的爱情却获得热烈的死亡,而她的高贵得到了证明。
至于柳湘莲,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在女人割断了自己的颈项之后,作为男人他割断了自己的头发。■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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