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油二姐夫
我小时候最怕家长会。家长会于我的记忆,可以凝结成一部童年血泪史,当年我若有心记录下来,再拟个爆款的名字:《亲爱的父亲啊,您横眉立目的样子让我泣血》《慈祥的母亲啊,您高高举起的擀面杖为哪般》诸如此类,投稿给杂志,稿费足够我提升一个生活档次。
我那时很傻, 最初以为家长会是家长们凑在一起嗑嗑瓜子、喝喝茶、聊聊天的社交行为,然而残酷的现实让我明白,家长会对我来说属于告御状、拉清单的审判。
印象中, 我头一次因家长会挨批是因为纪律。那年老师让写未来理想职业,语重心长地说理想可以很大,可以超于现实,这样才有发展空间。我于是激动地奋笔疾书写了一篇。
第二天老师问谁想上台来给大家念念, 我高举双手冲上讲台,在大家殷切的期望中诚挚而自豪地念道:我,要当一名圣斗士,穿着闪亮的盔甲,一拳一个大坑地保卫国家。同学们爆发出赞许的掌声,并纷纷顺着我的思路热烈讨论起来,“航空专家”改行修炼起天马流星拳,一些“科学家”说要在冰窟窿里泡一礼拜。我转头微笑着看向老师,被老师一招天魔降伏揪着衣服领子提出了教室。
我母亲在当年的家长会上被告知, 我个性过于激烈,喜好出风头破坏课堂纪律而不知耻。我母亲回家转告我父亲,于是,我一个卓绝的战士被亲爹重挫。
缘于诸如此类的事迹,我当年被安上了“不守纪律”的帽子。我想表达的是,我小时候也许确实挺讨厌,但这种讨厌并非我主观故意,很可能来源于傻——傻子是值得被呵护的, 但我却成了一名在家长会上很“出彩”的孩子。
蝼蚁尚且偷生, 我终究不甘心坐以待毙,也懂得不打无准备之仗的道理,次数多了,竟让我研究出一套严谨而细致的对策来。
首先, 最大限度地降低敌方的进攻意愿。这部分工作集中体现在收拾书桌、书柜上,把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书籍杂志收起来,小说、漫画自不必说。总之一切闲书都可作为导火索迅速引战,对敌方战意有加成作用。
其次, 藏匿工具, 降低伤害。这部分工作最考验斗争经验,也最耗费时间和精力。我们家卧室门后挂着的一排皮带,是首先要清除的武器。这物件使起来速度快,伤害高,关键还留痕迹。我一般把它们藏在大衣柜最下层,用换季的衣服挡好,找出来绝没那么容易。
还有鸡毛掸子, 我把它扔到沙发底下, 还要往里杵一杵。然后是擀面杖和笤帚,其实这两样原本不是什么威胁,我爸下手速度快,一般不会在抽我的时候再奔厨房去,但架不住我妈给他递呀。零碎的事情还有很多,一些小物件也不能忽视。比如家里的杂志报纸,随手卷起来敲脑袋一下也挺疼,塞床底下;衣服架子,大铁丝,藏于厕所;痒痒挠,竹子做的,卷被子里。总之,一切坚硬的物品全都不能放在明面儿上。
最后, 准备物资。高筑墙也要广积粮, 象征性地准备一些逃难物资,以备不时之需。兜里装点零花钱,往书包里放一些零食,到了危急时刻,出去溜达一圈是很好的解决办法。当然, 事情做到这样, 不可谓没有尽人事了,但饶是这般复习,仍旧逃不开碰上超纲的题。比如有一年入冬家长会当日,我算计了一下这半年里闯的祸,前景不太乐观,于是如上策略细细做完准备,格外上心。完事已近傍晚,我看着屋内整洁有序,绝无凶器,完美,于是非常佛系地微笑着静坐在书桌前。
开门声响起来,我爸进门时,我胸有成竹,甚至颇有些淡定地冲他微笑起来,然后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一盒冻带鱼。
那天,我疼得很腥。
现如今一晃我也到了给孩子开家长会的岁数,坐在教室里,一时间角色转换不过来,脑子竟有些发懵。我坐在他的小课椅上,摸着他的小课桌,感觉有一种微妙的联系突然建立起来。
我想起当年等待家长会结束的我, 想起那一个小人儿在家中心神不宁着、手脚冰凉着、努力藏起皮带和擀面杖、心中等待一个非常确定的挨打的结局的感觉,心里甚是怀念。三十年后,我当了爹,也开始对一个小人儿负责。我于是稳下心神,兢兢业业听讲,老老实实笔记,虔诚地开完了家长会。
走回家路上, 我在想, 我儿子此时恐怕也如我当年一样吧。当今的孩子懂事早心更重,学校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一个屏蔽了家长的朋友圈,这圈里的生活安全、有趣,并充满自己的秘密,而家长会无疑是开启了这秘密的通道,孩子们多少会抵触和紧张。面对敏感的孩子们, 我们这些家长——特别是当年也受过苦的家长们,就更要表现平静和淡定呢——儿子,爸爸能做到的是,绝不让你对家长会有压力。
放心吧, 爸爸什么都不问。我这么想着,迈进了家门。我儿子听见声音冲出来喊:爸,老师夸我什么了?
(桑梓摘自微信公众号“刮油二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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