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刀恋人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人生,体面,恋人
  • 发布时间:2024-03-16 20:27

  熊棕

  一

  我们栖身在旧居民区一套两居室里,每天来打扰的就是三两个电话。电话指的是座机,谁接都一样,都是明码标价。电话一响,两千进账。放下电话,我们有时会这样打趣。也有根据刊物上的地址,七弯八拐找到编辑部来的,这种人年龄普遍偏大,节省而又谨慎惯了的,一辈子与讲台为伍,生怕给自己体面的人生,增添上当受骗的败笔。我体谅他们:来总比不来的好,当面付款肯定比隔空支付来得心安。

  这本教育期刊户口是外省的,原本是月刊,胡总不知受了谁的点拨,又请哪位高人牵线搭桥,一飞机飞过去,说服人家改成半月刊,下半月刊就跟随他飞到了本省。在城北一个旧居民区租了套小居室,门楣上挂块牌子,再招兵买马弄来三条枪,公司就像胡老板新买的轿车,加满油后,自如地奔跑起来。不身在其中的人很难想象:这样的公司如同银行,自有人主动把钱送进来。

  这一天我们正在客厅说笑着,忽然传来敲门声,我们全都一惊,以为胡老板突然驾到,赶紧住嘴敛声,平缓心跳。苏笛离门近,小心地开了门,谢天谢地,只是虚惊一场。门外露出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三十出头的样子,脸上堆满笑意,大方地问:“请问罗守玉老师在吗?”

  像这样指名道姓具体找某个人的并不多。我认真地打量他,并不认识。很显然,他是在刊物上看到我名字的。我顿了片刻,说:“进来吧。”他跨进门来,目光一直黏在我身上,问:“您就是罗老师吧?”

  我点点头,没有跟他多话,而是直奔主题,问他稿子带来了没有。他也不见外,一张口话就有点儿多,说:“没有,不是我要发论文,我们学校论资排辈很厉害,轮到我有机会评职称,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今天我是来帮朋友问情况的。”我嗯了一声,说:“没必要辛苦跑一趟,你要问什么,可以打电话的。”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瞟了里屋一眼。那两人自他进门后,就回到办公桌前去了,只剩我陪着他在客厅里。他声音降了不止八度,带着股神秘感说:“我几年前在栗桥中学教过书。”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我,似乎生怕错过我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我是感到吃惊,但没有挂在脸上,也没有一丝想要回避的念头,而是说:“真巧啊,我也在那里待过几年。”他笑咧了嘴,嘴角几乎扯到耳根处,一脸找到故交似的兴奋,说:“真的是罗老师您吗?看来跟您同名的真不多。”幸好,他接下来没有夸赞我父亲有文化,免得我要费口舌解释,我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然后还要加上一句,这名字是我高中复读时擅自改的,我原名叫罗忠良。我开了个玩笑:“是吗?看来,这年头没有人要守身如玉了,除了我这个傻乎乎的大老爷们。”他嘿嘿笑了:“罗老师您真幽默。”

  我把他领进另一间里屋。那是胡老板的办公室,他经常不来,我偶尔会打扫房间擦拭桌面,还时不时占用一下,把双腿搁在桌面上看书,顺便做做老板梦。这个自称朱建文的人,既然向我亮明了身份,一时半会肯定不会走的。我给他沏了杯茶,他捧着茶杯聊开了。他是五年前通过公开招考,录取到长沙一所初中当数学老师的,在此之前,他在栗桥中学任教了五年。在栗桥中学的最后两年,他跟翁老师合作,搭档执教一个班。他说:“翁老师经常说起你。”提到翁老师,我该说话了,说:“我离开栗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他说:“我跟他一直保持往来,去年他还来长沙玩了两天,要是知道我跟你联系上了,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我嗤了一声说:“谁会这么想啊,我跟你不同,你是凭本事调离的,而我呢?算了,不说了……”

  二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很难从那魔幻般的一切里走出来,对所有人都心存芥蒂,包括翁老师。翁老师大学毕业后就在栗桥中学教书,从没挪动过位置,资历很深。虽然没当过学校领导,但在学校很有话语权。他长期担任初三年级的班主任,据说学校想派谁跟他搭档,得经他本人点头才行。我是工作后的第三个学年跟他搭档的,是他自己向学校要的我。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看中我的,反正能得到他的青睐,心里肯定很受用。我对他很是好奇,但他口风很紧,跟我聊得最多的,还是教学,还是学生。记得当时他给我提出过一个要求,每个学期要做一次全面家访。我无所谓,反正是个住校的单身汉,除了备课上课也没别的事可干。只是栗桥是个山区乡,村里的房屋散布在山坳里,家访一般又是在晚上,踩着自行车挨家挨户,不但是个苦力活,而且单独出行很不安全。好在翁老师对自己同样要求严格,也亲自参与家访。他有一台上了年纪的摩托车,每次出去,他都叫上我结伴同行。

  那个深秋的晚上,翁老师搭上我去往沙溪村,薄凉的月色加深了秋夜的寒意。这一次我吸取了上个星期的教训,穿得比较厚实,翁老师还在我身上捏捏拍拍的,像是在战前做装备检查。上个星期,我跟他去了另一个村,翁老师早有准备,穿上了绒裤和厚外套,而我衣着单薄,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禁不住把翁老师的腰搂得紧紧的。翁老师开玩笑说:“你这搂腰的手法娴熟自如,暴露了你谈过不少女朋友啊。”我叫着屈:“哪有啊,我来这里两年多了,您几时看见有女孩子来找过我?”翁老师说:“也是哦。你来了这么久,我也没有好好跟你聊过这事,不知道你会不会一直在这儿待下去,要不,我早帮你物色对象了。”我叹了一声说:“像我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想走走得了吗?只怕是要在这儿扎根了。”翁老师说:“我也不好怎么说,站在个人角度讲,我希望你能走还得走,别像我一样在农村窝一辈子;站在学校角度呢,我又希望你在这儿一直干下去,农村孩子更需要高水平的好老师。”

  翁老师是栗桥中学第一个有本科学历的老师。我到的那一年,他已经站了二十年了。

  今天晚上,我们聊了一会儿班上的事情后,翁老师又续上了上周的话题,他说:“其实没必要想多了,不管你走不走,总得谈恋爱啊,荒废了的青春一去就不复返了。”我说:“我没有多想呢,我是谈不到啊。”翁老师笑道:“在乡镇上,要想谈到各方面都满意的女孩子,确实很难,否则的话,只能降低标准了。”我也笑道:“我哪有什么标准,能自食其力,看着顺眼就行。”翁老师说:“你这标准比我高,我当年只要是个女的就行。”我俩哈哈大笑起来,欢快得有些夸张的笑声驱散了寒意,盘绕在曲折的山路上。

  翁老师家访有个特点,哪晚有空了想走就走,从不提前给学生打招呼。到了村里,去学生家还得靠自己问路。沙溪村有三个学生在我们班,我们先问到的是彭晓阳家。他家比较打眼儿,是栋两层的小楼,堂屋门敞开着,没开灯,灯光是从后面那间屋漏出来的,同时漏出来的还有说笑声。等翁老师停好车后,我跟在他后面往里走。我们突然出现在灯光下,把里面的人不轻不重吓了一跳。一共有四个人,围着火炉在打扑克,其中就有彭晓阳。他呆呆地看着我们,一脸傻相,半天没发出声音,连“老师”都不会叫了。坐他下手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长脸短发,皮肤黝黑,先反应过来,站起来扬声打着招呼:“哎呀是翁老师来了,快请坐。”顺手扯了彭晓阳一把,彭晓阳机械地立起,垂着头从我们身前绕过去,噔噔噔飞快地上了楼。

  两个女人也都起了身。黑脸男人吩咐其中一个说:“快去准备点吃的,我陪翁老师喝两杯。”说着迎了上来,轻轻推着我们入座,翁老师手一挣,退后一步,皱着眉说:“彭春耕,你曾经也是我的学生,除了升学宴我推不脱,你什么时候见我捏过别人家的筷子?”彭春耕嘻嘻笑着说:“我们家没这个根蒂,出不了读书人,您吃不到我们家的升学宴啊。”翁老师仍然板着脸说:“我吃了饭来的,你别跟我讲客气,我只问你,你弟弟已经初三了,你不陪他搞学习,反倒扯着他玩扑克,这是什么意思?”彭春耕说:“我这不下午刚回来嘛。晓阳说作业做完了,要陪我玩两把,正好我姨妹也过来了……”翁老师打断他说:“彭春耕,我真服了你,都初三了,还有作业做完了这一说?你弟弟的学习情况,你难道不清楚?”彭春耕嘿嘿笑着说:“翁老师,你总是那么认真负责……”翁老师猛然火了,吼道:“你少阴阳怪气!你这个态度,不如把你弟弟领回来,跟着你一块儿去发财吧,一辈子跟你一样就行了!”彭春耕退后一步,赤着脸争辩:“我怎么了?你不要把人看扁了,你以前看重的学生,现在未必有我过得好!”翁老师脸色更难看,嗓门更大了:“你就是想告诉我,你比别人有钱是吧,当了几天包工头,就不得了啦?钱多又怎么样?没文化我照样看你不来。”他越说越气,扭身就走,没等我反应过来,地坪里轰起摩托车的发动声,待我追到门口,摩托车却不管不顾,一溜烟跑了。

  把我扔下不管了?这算哪门子事啊?我先是懵了,再仔细一想,他不至于跑了吧,应该是去另外两个学生家了。我一家家找过去,但没找到他。那时候手机还没普及,我赶时髦,拿出全部家当买了一台,可翁老师没有啊。每到一家,我又不能刚落座就拍屁股走人,还得跟家长交流学生的学习情况,把家访任务完成。从最后一个学生家里出来后,夜更深更凉了,村子里除了狂吠,已见不到人影。我谢绝了家长的挽留,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走到村口,期望翁老师会在这儿等着我。我失望了。惨淡的月光下,我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不知该往哪儿走。

  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毫不犹豫就接了。现在,任何声音都是我的救命稻草。没想到电话那头的人是翁老师,他问我在哪儿,我告知他之后,他说:“我真是被他气晕了,一踩油门就跑回了家,你把别的家访做完了没?”这个时候了,他关心的还是家访,我真生气了,耍起了脾气:“这样的家访,做起来还有什么意义,下次别带我出来了!”翁老师却笑呵呵地说:“难道没一个学生家长留你住下来?这老师当得,是有点窝囊。”我无心跟他开玩笑,不接话。他又说:“你不要动,周灿家就在这个村,我马上给她打电话,让她来接你。”我脱口而出:“让我住她家?”翁老师不紧不慢地说:“你急什么?她家又不止她一个人。”

  我抱着双臂,像拉磨的老驴在原地转了几十个来回,方见一盏灯火由远及近,方向明确地驶过来。我知道是救我的人终于来了,不禁精神一振。此刻这辆无声的电动车,在我看来就是威风凛凛的战马,奋步疾蹄朝我奔过来,马背上端坐着的是前来搭救我的侠女。马到跟前,缰绳一勒,侠女英气勃勃,长发飘飘,我仰望着她,急切地想跃上马背,伴随她在月下驰骋。

  三

  相同的栗桥中学任教经历,拉近了我与朱建文之间的距离。我们隔不了多久就会见面喝酒,通常是他先请我,下一次我再回请他。他比我话多,见面时基本都是他说我听。虽然我不想回忆过去,但两个有相当履历的人,坐在一块儿喝酒,不说起以前那就对不起曾经的岁月了。他说:“翁老师说你很有才,虽然学的是数学专业,但很有文采,喜欢写诗。”又说:“翁老师经常自责,说他当初要是多替你着想,明确建议你不要跟周灿来往,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事情。”事过多年,很多事情我已释怀,对“周灿”这个名字也并不避讳,现在可以大方地跟人聊起。我说:“谈恋爱这个事情,怎么怪得了别人?翁老师其实没必要自责,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要不然我可能还待在那儿没出来,某种程度上也是因祸得福。”他捏着酒杯伸过来,笑道:“这倒也是,要不我们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块儿喝酒。”

  说起现在的工作,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酸楚,“因祸得福”不过是光鲜的外衣。我在“里面”待了两年六个月,出来后,孤身一人来到长沙,辗转在几个公司待过,时间都不长,直到在大学同学的举荐下,来到这家文化公司。说是文化公司,其实经营项目单一,就这一本刊物,但我看中的正是它的“小”,不算胡老板,拢共才三个人,人际关系简单,工资也还过得去,对已经没有远大志向的人来说,这么混下去也没有什么要脸红的。

  从“里面”出来的人,自然会长出一层“壳”,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社交面薄得像一张纸,不能风吹,更经不起雨淋。朱建文也曾提议,还有几个在长沙的栗桥人跟他关系不错,下次喝酒可以一起叫上。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有一天,他还是带来了个女孩子,一上来就声明她不是栗桥人。女孩皮肤白皙,眼睛细长,不是很漂亮,但五官组合得挺好,经得起细看;个头看上去超过了一米六五,骨架粗了些,显得块头有点大。朱建文介绍说:“她叫朱丰,是我老妹。”女孩接着补充:“丰收的丰。”朱建文进一步补充:“丰满的丰。”朱丰反手拍了他一掌,佯怒地瞪着他。是够丰满的。听朱建文这么一说,瞟着她的身材,我脑海里立刻冒出来两个谐音字——珠峰。她丰满的胸,何尝不是一座珠峰?她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一问,果然是北方人。朱建文带她来,是给我介绍“业务”的。我们不缺业务,相反,稿子太多,还要排队。当然这话我不会说出来煞风景。我问,你是老师?她说不是,是帮朋友。

  她酒量不错。朱建文显然是探过深浅的,一瓶白酒被他倒在啤酒杯里,均分成三份。朱丰起初还捂着杯子,说她不喝,朱建文连哄带劝,她就缴了械。他边斟酒边说:“罗老师不是别人,是我老兄,你请他办事,不陪他喝点儿怎么行?再说,他酒量不如你,你放心喝就是,保证安全。”

  她果然爽快,每碰一次杯,她都会来一句“下一指”,圆柱形酒杯上如同镶有刻度,下降的量每次差不多就是一手指宽。喝着酒,我了解到她是一家医药公司的销售人员,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要跟医生打交道。这次她刚从邵阳回来,带回来一个任务,一位医生的老婆是小学老师,医生托她想办法帮老婆发一篇论文。朱丰说:“她要评职称。”她不需要解释,要不是评职称,没几个人想要写论文。平时不训练,发过来的论文质量可想而知。大部分稿子都需要我们大动手脚。这也是胡老板要招三个编辑的原因,要不是工作量有那么大,那个抠鬼,恨不得只招一个人就行了。稿子太差,我们就多了个副业:帮人代笔。代笔自然有润笔费,这是私底下的交易,是劳动所得,当然进自己的腰包。我们喝酒的费用大多是这么来的。

  今晚喝的湘窖酒,是邵阳的品牌。朱建文开玩笑说:“邵阳人要发论文,喝的又是邵阳酒,莫非是那位医生送的?”朱丰嘴一撇:“想得美,干我们这行的,还指望别人送东西?”我说:“其实你不用请我喝酒,我又免不了你的版面费,这样吧,你带了酒,菜钱我来。”朱丰忽闪着眼睛看着我,改用蹩脚的长沙话跟我说:“罗老师,吃顿饭算么子事咯,你还跟我算咯么细。”我坚持说:“你是女孩子,不用你买单。”朱丰仰着脸嘻嘻笑了,说:“罗老师太贴心了,喜欢你的女孩子肯定很多。”

  我只是举了举杯,没有搭她的腔。

  四

  朱建文是栗桥本地人。一个小长假前夕,他向我发出邀请,说他会回栗桥住两天,问我是否有兴趣一起去散下心,爬山、钓鱼、访友,他都全程陪同。我一口就回绝了。他说:“其实,要不是翁老师老是说起你,那次我不会贸然去编辑部找你。我已经告诉了翁老师,跟你联系上了,他很想见你。”这话有点突然,我想了想,仍然说:“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是的,我还没做好见故人的准备,而且,栗桥伤我不浅,我发过誓不再去那片土地踏足半步。

  我跟周灿出双入对后,翁老师确实问过我:“周灿只是个代课老师,你到底考虑清楚没有?”我摇了摇头。未来无影无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怎么看得清楚?我没想那么远,现在只想消耗多余的精力。翁老师不是跟我说过,不要荒废了青春吗,怎么等我真跟人恋爱了,他又比我还有顾虑?他仿佛听见了我心里的嘀咕,自言自语般说:“谈吧谈吧,留下来跟我做伴也好。”

  当天晚上,我第一次认认真真考虑起这个事情。周灿比我小一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之后外出打了两三年工,回到村里后,经人推荐才来乡中心小学代课的。中心小学和初中在同一个院子里,中间连隔断都没有,两边的老师基本上互相都认识。之前我跟周灿如两条平行线,那天晚上她骑着电动车来接我,改变了我俩的轨迹。要是我走不了,能跟周灿确定关系也不错,在这个小地方,依我的条件,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也难。翁老师当年找的还是一个村姑呢,他长时间住在村子里,一边教着书,一边还干着农活。

  也许,到了这样的地方,就得跟翁老师一样认命。在栗桥中学待的时间长了,即使他自己只字不提,翁老师曾经的一些故事,自然会钻到你耳朵里。他到栗桥中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大学时的恋人风尘仆仆来看他,只待了一天就走了,回去之后,立马给他寄来了分手信。一个清冷平常的早晨,上课铃响过半天后,翁老师还没有步上讲台,有学生去推他紧闭的房门,才发现并没有落锁,只是不见他熟悉的身影。翁老师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整整两个星期后,他才重新出现在校园,原本清秀的面孔上堆起了胡须,身上散发出犀利的酸腐味。丢下学生旷课两周可不是小事,要不是县里有领导怜惜他,保了他,后来的我肯定没机会跟他做同事了。

  跟翁老师相比,某种程度上我应该知足了。我心里升腾着对未来的想象和憧憬。由于条件有限,我跟周灿并不天天腻在一块儿,但一连三天不见面就不正常了。那天她下了班就骑着电动车要开溜,我挡在了前面。她其实已经看见我了,等着我走近,见我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也不多话,停好车跟着我进了我的单身宿舍。关上门,我就抱着她亲起来。她攥住我的手,嗔道:“干吗呀,大白天的。”我住了手,涎着脸说:“那你今天留下来。”她说:“怎么可能,我肯定要回去的。”她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以前不管她在我这儿待到什么时候,最后不还是送她回去了?见我愣愣地望着她,她就笑起来,主动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听话哦,我又飞不走。”我把脸埋进她的长发,闭上眼,像只蜜蜂陶醉在她浑身的香味里。温存一会儿后,她轻轻推开我,就在这时,我在她的肩颈处,发现一枚显眼的唇印,像一粒燃烧的火球,灼刺着我的眼珠。我狠狠推了她一把,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眼里有慌乱的神色浮现,但一晃而过,随即恢复正常,嗔道:“这不是你刚刚弄的吗?”我吼道:“屁话!到底怎么回事?”我是第一次朝她发火,她脸都吓白了,扯了扯衣裳,捋了把头发,说:“你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好说的?明天再说吧。”她情绪上来,力气也不小,我拉也拉不住,眼睁睁看着她夺门而出。

  那只唇印又如一枚炸弹,火光四射后,还原了生活的真面目。没人想替你隐瞒什么,真相一直在那儿,当你有心找它们时,它们就会排着队上你家的门。当一切袒露在眼前,我惊呆了:原来我对她根本就不了解!在跟我相处的同时,竟然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跟她纠缠不清。不对,早在我之前,那个男人就进入了她的生活。

  高中毕业后,她在家里无所事事了两个月。同村的彭春耕有一个叔伯兄弟,以前在省里某单位任职,后来辞职下海开了家建筑公司,就把彭春耕请了过去做项目负责人。彭春耕这名字是不是有点耳熟?没错,他就是我们班学生彭晓阳的哥哥。彭春耕常年在外地,一年难得回来几次。那次回来,听说周灿闲在家里,就主动上了周家的门,问她愿不愿意去他工地做事。村里也有一些人在他手下干活,全部都是男的,周灿去了能干什么?她妈妈听说只是让她做些给食堂采买食材、和客户核对账目等轻松的活计,就欢天喜地让她去了。几个月后,就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回来了。彭春耕每月开出的钞票,并不能堵住同村那些打工人的嘴。彭春耕老婆闻听后,当即跑到周灿家大吵大闹,周灿妈妈一连几道电话把周灿召了回来。周灿当然不肯承认。彭春耕老婆怎么会相信她?当场给老公打电话,发了狠话,不准周灿再去工地!不去工地,也阻止不了他们相会。周灿之后去了当地一家民办幼儿园当幼师,彭春耕开车过去非常方便。这样的消息,自然瞒不住彭春耕老婆。有一段时间,她抛家弃舍,亲自守在工地,行使监管职权。可是等她一走,烦人的消息又风速传到她耳朵里。彭春耕老婆吵不过老公,又去周灿家吵。这样下去大家都不得安生。终于在一个春节期间,两家人坐在了一起,把这件上不了台面的事摆上了台面。此后,周灿不再离开家乡,通过关系进中心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处于母亲严厉看管之下的周灿,过起了两点一线的平静生活,再没有掀起新的波澜。

  代课之后的生活,周灿也是这么亲口向我解释的。“我跟他早就不来往了,骗你不是人。”她这么向我发誓。没想到的是,听说她在跟人谈恋爱,彭春耕又按捺不住了,从工地跑回来缠住了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流氓心态?那三天,他连家门都没进,待在县城里,等她下班了就半道上截住她,将她带走。而她冒着危险独自前往,只是为了说服他让他死了那条心。是的,是他纠缠她,威胁她,要是她不顺从,他就要把以前的事,连箱子底儿都要抖搂给我。她是被迫的、无辜的,她只是想保护我俩的关系。她一直在哀求他,求他不要再找自己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想象着她企求的语气、无助的眼神。但这丝毫也打动不了我。滚吧,滚得远远的!

  也许我并没有那么爱她,但真要分了手,我又时常怀念我俩在一起的日子。失恋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所以当她再次找到我时,曾经的怨恨立马烟消云散。我的第一反应是原谅她,跟她和好,只要她不再伤我的心。不过,她来找我,跟我的想法并不一样,她只字不提和解,只是求我帮她一个忙。彭春耕又给她打电话了,明天要回来。她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即使这辈子不嫁人,她也不想跟他不明不白。“我简直要疯了,你陪我去吧,跟他作个彻底了断。”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眼里泪光闪闪。我心疼她,更痛恨那个无耻之徒。只给了自己几秒钟的时间考虑,我就答应了她。

  我跟着她去了县城。临行之前,我揣上了一把水果刀,长约十厘米,木柄单刃,黑色皮套,外表非常普通。我房里本来没有这玩意儿的,一个单身汉的房间,一年到头能有几天飘出瓜果的香味?那是恋爱之后,周灿给我添置的。她近两个月没来我房间,水果刀基本待在套里,闲置在靠墙的桌面上。我是临出门时一眼扫到它的,鬼使神差般,顺手就操起来掖在贴身口袋里。起先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只是为了防身,为了壮胆。我得承认,答应她之后,我又有些犹豫,有些胆怯,可我不能反悔。如果是你硬着头皮去面对一个流氓、一个无赖的时候,出于本能,你可能也会产生这种保护意识。

  我至今还记得,事情发生后,翁老师匆匆赶来,眼里含泪责问我:“你傻啊,你有事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要动刀子,不值得,懂吗?真正爱你的人,是不会让你为她亮刀子的。”

  五

  干我们这一行的,对陌生电话没有戒备,每天打来电话的,大多都是陌生人。这些人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从来都是态度端正地跟对方沟通,即使发来的文章空洞零乱。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给了钱。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能泰然处之,也有心情烦闷、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会将笔掷于脚下,仰天长叹。

  这工作唯一的成就感,可能就是有人请喝酒了。我跟朱丰后来又见过一次。“罗老师,有空喝一杯呗?”她在电话里嗲声嗲气的。我以为朱建文也在,到了之后才发现只有我俩。“他太磨叽了,不管他了。”当我问及时,她这样回答我。

  她找我还是因为上次那篇稿子的事。那就是篇东拼西凑的文字,根本达不到发表要求,在我的耐心点拨下,作者做了修改,但差距仍然不小。朱丰的面子发挥了作用,进一步的润色我心甘情愿承担了。“罗老师,拜托你帮帮忙嘛,下次过来请你喝酒。”当时她在电话里也是嗲声嗲气的。今天她就是来兑现承诺的。她果然很猛,一上来就给两人各倒了满满的一杯,然后晃了晃瓶子,说:“先喝吧,待会儿再把剩下的分了。”我先双手合十,又连连摆手。

  朱丰的酒杯不好端,有压力。这次她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下个月稿子要见刊。明明上次跟她说清楚了的,我们稿子太多,一般要排队四五个月,当时在她磨缠下,我答应尽量给她提前,不过最快也要等三个月。今晚,在脸上飞起两团红晕后,朱丰说:“她马上就要交职称材料了,下个月不发出来,就赶不上趟了。”我推脱:“这没办法呀,下个月的刊物已经在看校对了,不能把别人的稿子撤下来吧。”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明摆着告诉她还是有办法可想吗?朱丰身子靠过来,眼神迷蒙,双手攀着我右手臂,摇晃着:“罗老师,求求你了,帮忙帮到底嘛。”我也是醉了。

  我真的醉了。不过还好,没有完全迷糊。我给朱建文打电话,大着舌头问:“你在哪儿?这里有两个喝醉了的,你看怎么办吧?”朱建文很快就开着车过来了,抓起桌上的空酒瓶,边晃动边歪着头惊呼:“我的天哪,你俩都是牛人。”他把两个几乎瘫软了的牛人一一扶上车,先把我送到家,把我扔在沙发上。我蜷成一团沉沉睡去。

  第二天上午,我正伏案看清样,犹豫着要撤掉哪一篇,把朱丰的关系稿换上去。这时进来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年轻,却语气生硬,直呼我的名字。虽然心生不快,但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我只能老实回答:“是我。”他没有改变语气,继续问:“昨天晚上朱丰是不是跟你在一起?”还未完全消散的酒意涌上来,我脑袋一阵晕乎。我晃一晃颈上这个沉重的圆球,是的,昨晚是跟朱丰一块儿喝酒,但听这人的语气,他应该问的不是这个。我小心地问:“你搞错了吧?”他说:“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我说:“她是怎么说的?我们是在一块儿喝了酒,喝完酒就散了啊。”他说:“不对,她一个晚上都没回,你们是不是在一起?”我惊呼:“怎么可能?是她说的吗?”他语气强硬:“你回答我。”我重复着:“你什么意思?我们喝完酒就散了。”他说:“我凭什么相信你?这样吧,我过来找你,看你敢不敢跟我当面对质。”我迟疑片刻,也语气一硬:“有什么不敢的,随你什么时候来。”他说:“我现在就来。”

  他难道真的要来?我盯着手机,脑袋还在晕乎。我可不能让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进入我们办公室。在哪儿见面呢?我挠着头。去江边吧,白天那儿人不多,适合争辩,吵起来都不影响别人。可谁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万一遇到有暴力倾向的人怎么办?还是人多的地方安全。我决定去小区门口的茶馆。

  在此之前,我得先打两个电话。首先当然打给朱丰,可她竟然关机了。怎么回事?这个不通的电话,让我脑子清醒了:其实这事很容易解决啊,把朱丰也叫过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当着我的面,她可不能赖上我吧。这个时候电话打不通,就让事情变复杂了,我不得不猜测有故意的成分在里面。我气恼地摇摇头,接着打给朱建文。他倒是很快接了,笑嘻嘻调侃我:“酒醒了?今晚继续?”我斥了他一嘴,问:“昨晚你是不是跟朱丰在一块儿?”他说:“不是你俩在一块儿吗?”我说:“别废话,我问的是我回家之后。”他又笑了:“我把你俩一块儿送到你家的啊,怎么,你断片了?”我头皮一紧,斥道:“你别乱讲哦,她老公都找上我了。”他说:“她哪来的老公?”我犹疑了:“她没老公?那……就是男朋友。”他说:“男朋友你怕他个鸟,你也可以竞争啊。”我急了:“算了吧,我可没有这想法。”他问:“难道你就一点儿也没动心?”

  没法说下去了。我不能老跟朱建文这么耗着,不然那人还以为我故意设置成了通话状态。果然刚刚挂断,那人的电话就过来了。我让他在小区门口稍等片刻。我下了楼赶过去。一个穿灰色连帽卫衣的男人站在人行道上,专注地面对着小区大门,一看就是在等人。他理着短发,个子跟我差不多,块头比我大,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斜挎一只黑色单肩包。我迎上前,手没有伸过去,只是随意地摆了摆。

  我们进了茶馆,找了最靠里的一个卡座,面对面坐下来。门帘拉上就是一个包间。他虽然眉眼严肃,但并无太过的敌意。我定了定神,大致说了下昨晚喝酒的情形和朱丰找我的目的。“她是来找我帮忙的。”当我的叙述接近尾声时,我着重强调说。他插嘴问:“这事我大概知道,后来呢?”我说:“不好意思,没有后来。”

  静场了一会儿,他眉眼有所缓和,直视着我说:“我现在还是将信将疑,朱丰为什么要关机?你现在要是能让她过来,当面说清楚,我就相信你,否则的话,我也懒得听你啰嗦,你看,我是带了刀来的。”说着,他把屁股旁边的黑色挎包拎上茶几,平放着,拍了拍,单薄的包里显示出硬硬的一块方形物,看上去像是一本书。跟书形状相似的刀,极有可能是菜刀;要么就是把刀夹在书里了;也有可能是一路上新买的刀,还来不及扔掉包装。我脑袋里飞快地旋转,一边猜测,一边掩藏惊吓,感觉背上滋滋冒出了虚汗。果然是有暴力倾向的人,所幸没有完全丧失理智。要是他二话不说,一刀劈下来,我岂不是太冤了!自我亮出水果刀之后,人类又进化了十来年,怎么就没一点儿进步呢!我盯着那只包,半天说不出话。

  这时电话骤然响了,又是一个陌生的电话。这电话来得真是时候。不等它响第二声,我立马接了。电话那头的人自报家门后,我怔住了,竟然是翁老师!他说:“我们上十年没见过了,建文说你会来看我,你要是再不来,我就来长沙看你。”我热情地回答翁老师:“欢迎您来长沙玩。”想想不妥,这不是要劳驾他来看我吗?他没计较,说:“好的,暑假我一定来。”我原以为我们会有生疏感,没想到聊开了就收不住嘴。聊了一会儿各自的近况后,他话题一转,说他想发一篇论文。“在乡中学干一辈子,难得碰上高级职称的指标,这次领导戴帽要给我一个,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啊。”他大声说道,央求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我写得很少,写得不好,拜托你帮我斧正哦。”我说:“不客气,我一定尽力帮您发出来。”他连连说着感激的话,感谢我帮了他一个大忙。到底是多大的忙呢?他说:“再过几年我就要退休了,这可是我最后的机会,要是评上了高级职称,每个月工资会提高一千多。”我瞟了那年轻人一眼,他双手捧着茶杯,眯缝着眼看着我。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要不是十几年前我一时冲动跟人动刀子,我肯定还跟您在一起,您也肯定会继续关照我……”年轻人眼睛猛然一睁。翁老师叹了一声说:“年轻人啊,就是容易冲动,那次出事后,我天天在屋里骂你傻啊,真傻,毁了自己……不过我年轻的时候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有一年,我身上也揣了把刀子……”我嚷起来:“不会吧,您也跟人动刀子了?”他嘿嘿一声说:“差一点。你听说过我刚来栗桥不久,有一次失踪了半个月不?我是去了武汉。有同学告诉我,我大学时候的女朋友找了新对象,我就想去会会他们。我只听说她分到了某所中学,具体哪所学校我也说不清。我怀里揣着刀子,一所所学校寻过去,有一天还真让我找着了。那个早晨,天气阴冷,她穿着卡其色风衣进了校门,虽然脚步匆匆,但仍不住地跟人挥手打招呼。我看着她的背影,似被施了定身术,一步也挪不动,心里也出奇地平静,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怀里的刀子,不是为她准备的,也不是为她男朋友准备的。我来武汉,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她好好的我就知足了。我转身就走了,一身轻松,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走了怕莫两个小时,来到长江边,把怀里的刀子掏出来,扔进了江水中……”

  挂掉电话,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听到年轻人弄出的响动,我才摇着头感叹:“天哪,这老先生,当年我跟别人动刀子的时候,他狠狠地骂过我,没想到他自己也动过这样的念头。”年轻人眼里保持着惊讶:“你……真跟人动过刀子?”我挺了挺腰身,坐直了:“是啊,要是刚才这位老先生早点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很可能当时我就控制住了冲动。”他呆呆地看着我。我顿了顿,接着说:“我至今还记得他跟我说过的话,真正爱你的人,是不会让你为她亮刀子的……”他的头晃了一下,又僵住了。我盯着他,给他提了个醒:“好好想想,她真的爱你吗?”

  他终于点了点头,似有所悟。然后指指我面前的茶杯,关切地说:“罗老师您喝口水吧。”我一直不停地说着话,几乎没有喝水,而没说话的他,唯一的动作就是喝水。喝多了的后果就是,他做了个洗手的动作,站起来,一撩门帘出去了。

  我盯着那只黑色的挎包,它仍然摆在茶几上,显示出刀子方正的轮廓;又一扭头扫向走廊,他的身影正消失在尽头。我飞快地将手伸向挎包,磁石包口轻易就开了,手摸进去,把硬物掏出来,然后我傻眼了:哪里是什么菜刀,分明是一只玻璃相框!嵌着一男一女的合影,女的是朱丰,男的当然就是他了。是在海边拍的,辽阔的海面,浪花翻卷,沙滩金黄,天上掠过几只海鸥,岸边泊着几艘渔船……他俩靠着最前面的那艘,手拉着手,四只光脚陷进湿软的沙地里。他咧开大嘴,露出与环境相宜的笑容。我是第一次见他笑,他笑起来其实挺帅气的。

  有那么一刻,我恍惚了一下,难道是这个去洗手间的年轻人,隔空给我变了个魔术?要是我把相框塞回原处,它会不会又变回刀子?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想配合他玩个“大变活人”的魔术:当他回来一掀门帘时,里面的活人已经消失不见。

  【责任编辑高亚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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