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珍藏(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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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3-17 11:35
文/[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译/殷世钞
“‘真是罕见!’我终于吞吞吐吐地说,‘真是印得绝妙的一幅画!’马上,老人的脸上就因为自豪而散发出光亮。‘但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得意洋洋地说,‘您还得看看《忧愁图》或者《基督受难图》,这可是上了色的版本,这么高的质量简直从没印过第二回。您只管看吧。’说着,他又用手指轻轻地抚摸起了他幻想中的画。‘这鲜艳的色彩、有力的笔触、温暖的色调,它们会让柏林还有它那儿的大老板、博物馆专家神魂颠倒。’
“这种迷醉的、洋洋得意的叙说足足持续了两个钟头。我和他一起看了一百或两百张空白的废纸或者蹩脚的复制品,而它们在这位可悲的不明真相的老人的记忆中却是真实存在的,因此他至今还能按照准确无误的顺序,毫无差错、细致入微地夸赞和描述每一幅画。天啊,我简直无法向您形容,这是多么令人战栗!这些看不见的珍藏,想必早已随风散落到四面八方,但对这个老人来说,它们还好好地放在那里。他那来自幻想的激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连我也差点儿开始相信它们依然存在了。
“只有一次,醒来的危险中断了他那欣赏的兴奋和梦游般的确信。他拿着一幅伦勃朗的《安提莪普》(这是一幅试印的复制品,原版的价值的确不可估量),一边夸着印刷的精致,一边用敏感的手指沿着印刷的线条重描这幅名画,但他那敏感的触觉神经却没能在这张陌生的纸上摸到那些凹纹。于是刹那间,一道阴影掠过他的额头,他的声音疑惑起来。‘这真的是……真的是《安提莪普》吗?’他喃喃自语道,看起来有些狼狈。我马上随机应变,赶紧从他手里把这幅镶在纸框里的画取出来,因为对这幅画我也有所了解,于是就满怀激情、尽可能详细地描绘起这幅蚀刻画来。老人那张已经变得尴尬的脸这才又松弛下来。我越是大加赞赏,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就越是明显。
“‘总算来了一位识货的行家!’他兴高采烈地朝他的妻女欢呼起来,‘总算来了一位行家,让你们也听一听,我的这些画是多么值钱。你们总是不相信我,老是责怪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收藏上。这确实是事实,六十年来,我不喝酒、不抽烟、不旅游、不看戏、不买书,为了买画省了又省,省了又省。等我有朝一日不在人世了,你们就会发现,你们将非常富有,比我们镇上所有人都有钱,就跟德累斯顿最有钱的人一样有钱。那时候,你们就会为我干的傻事高兴了。但是,只要我活一天,这些画一幅也不许拿出我的房子,你们得先把我抬出去埋了,然后才能动我的收藏。’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温柔地抚摸那些早已空空如也的画夹,就像抚摸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这情景在我看来既可怕又感人,因为在战争进行的这些年里,我还从来没有在哪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纯粹的幸福的表情……
“他接着又讲述了很多寻画买画的趣事,又不断站起身来,不要家人帮忙,摸索着走过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的画——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沉醉在高昂的情绪中。当我终于说,我必须告辞时,他简直吓了一大跳,像任性的孩子一样恼了,顽固地跺着脚说:‘这不行,您还没看完一半呢。’那两个女人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这个生气的倔老头儿明白,他不能再耽搁我的时间了,否则我会误了火车。
“在进行了绝望的反抗之后,他终于屈服了。当我要告别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温柔。他以一个老人能有的全部的表达能力爱抚地摩挲着我的手,一直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更多地了解我,并且向我表达一种不能言传的爱。‘您的光临,给我带来了极大极大的快乐。’他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情绪开口说道(对此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终于终于终于,又能同一位行家一起欣赏我心爱的藏画,这对我真是一种幸福。我要告诉您,您不是白白到我这个失明的老头儿这儿跑了一趟。在这里,让我的夫人作证,我要向您承诺,在我的遗嘱里加上一句,委托您那间古玩店来拍卖我的藏画。您当得起管理这批不为人知的宝藏的荣誉。’说到这里,他满怀深情地再一次把手放到那些早已被‘洗劫一空’的画夹上:‘在它们流散到世界各地之前,您都有权管理它们。请您答应我,为它们制作一个漂亮的藏画目录。这会成为我的墓碑,我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此时我的心情非常庄严肃穆,因为这个动人的一无所知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见的、早已失散的收藏像珍宝一样委托给我。我答应他去办好这件实际上我永远都无法完成的事情。这时他的脸上焕发出光亮,我感觉得到,他打心眼儿里渴望能真正感受到我的存在。他满怀感激之情伸出手握住我的手,从那种满是爱的亲密中,我体会到了他的渴望。
“两个女人送我到门口。她们都不敢说话,因为老人的耳朵尖,他可能会听到每一句话。于是她们都眼含热泪,目光中充满感激地凝视着我!我在恍惚中摸索着走下楼梯,心里其实十分惭愧。我像童话中的天使一样降临到一个穷人家里,让一个老人在一个小时内能‘看见’东西,用的办法却是帮人进行了一次虔诚的欺骗,毫不羞愧地大撒其谎。而我实际上是一个卑鄙的商人,我来这个地方原本是想狡猾地骗走几件珍贵的家藏的。可我现在得到的,要比这多得多。在这阴暗沉闷、没有欢乐的时代里,我又一次亲身感受到纯粹的激情,一种照亮精神,一种只为艺术而生的迷醉。我们这些人好像早就无法产生这种激情了。我心里——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充满着一种敬畏,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与此同时还一直感到羞愧。
“我已经来到了大街上,这时上面的一扇窗户哐啷一响,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不错,老人坚持要用他那失明的双眼,朝他估计的我走的方向目送我。他把身子探出窗外,那两个妇人只好小心地扶住他。他挥动着手绢,喊道:‘祝您一路平安!’他的嗓音像少年一样高兴、开朗。这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情景:楼上的窗口露出一张白发老人的笑脸,高高地浮在大街上所有愁眉苦脸、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的人群之上,被一片善良的幻想中的白云托着,远远地离开了这个令人厌恶的现实世界。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句真理般的老话——我相信歌德是这么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