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胸襟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土地,胸襟,蚂蚁
  • 发布时间:2024-03-23 17:40

  古保祥

  1

  土地拥有无与伦比的生长权利,所以才在地球上产生了如此多的雄厚诗篇。山是土地最忠实的儿子。在上亿年前,地球上是一片汪洋,一种暗流涌动的力量在某时某分喷薄而出,从而逐渐形成了蜿蜒大气的山脉。在太行山的脚下,我以自己的渺小应对山的博大与无私,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挤压与苍白。在如此伟岸的山的面前,无论你曾经拥有多么辉煌的时刻,与那种坚实的约束力形成鲜明的对比时,你就是一只蚂蚁,一只随时泯灭却又苟活于世间的蚂蚁。

  我曾经手握太行山石而惊叹,是怎样一种无可比拟的气场才可以制造出如此坚硬却又让人艳羡的丰碑。而山最大的品格便是自己贮藏好的内容,除了供人类瞻仰外,还可以被人类肆无忌惮地挥霍,却从无怨言。山石在炸药的作用下被炸成碎石块,无数车辆竞相排队。而山只是沉默,它们坚毅、优秀、伟大,任凭人类摆布。许多草木在山的怀抱下毫无秩序、无忧无虑地自由生长,从而形成了一种从未约定俗成的顽强与魅力。更有些河流以雷霆万钧之势跃过它们想跃过的山川与平原,从而形成了让人赏识却又忌惮的瀑布。所有的风景都来自于土地的承诺,更来自于一种山的理想。站在山顶上,城市在山脚下,如一只龟一样爬行,你可以藐视任何生物,大山鼓动着你的骄傲与自豪,如此健美壮丽的大好河山除了让我们加倍珍惜美好生活外,只能以一名学生的身份永远地依偎在土地温暖的怀抱里,忘却蛮横,忘却强悍,然后自律、自信、自强。

  在黄土高原上,我被那种不可名状的浩瀚所折服。太行山与秦岭共同抵挡了来自蒙古高原的风沙,沙子落下、积攒、沉淀,经年累积。雨浇了下来,风吹了过来,是百年未见的大雨,是《百年孤独》中执着且漫长的雨,是无边无际的强风,风和雨朋比为奸,从而以摧枯拉朽的力量赋予了陕北如此彪悍的风景线。真的是黄颜色的土,这种土不是娇嫩的沙子,而是融合了胶泥的黏性,有鸟的唾液参与,更有各种各样动物的粪便交织,这样的土十分坚硬,适合挖窑洞。人类以大智慧在黄土高原上鬼斧神工般制造出了众多工艺品。黄土握在手中滚烫,这种干旱到让人心疼的土地,在千年沉默中释放出磅礴的力量。漫天黄沙飞舞,安塞腰鼓回荡,文化的载体以妖冶的姿态记录着这片高原上的是与非,使农家小院更加吉祥,山峰更加安详,细流更加清凉。但我更加喜欢将黄土高原比作一个睿智且深不可测的女子,总有写不完的经典,每个字、每组词都闪烁着光芒。在最美的年华里,一双玉手时刻不停地记录着冗长却又忧欢交织的时光,还没有等酿成酒,已经醉了无数苍生。她就像一个倚窗画眉的女子,在烟雨茫茫的历史长廊里独享寂寞,让绿洲植满了每个荒凉的角落,如梦如幻,如露如电……不可靠近的女子。

  我总觉得沙漠是土地最不听话的孩子。但总有一些不知趣的小生灵们选择逆势生长,它们挑战沙漠,比如胡杨、仙人掌,还有蛇、老鼠和骆驼。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我看到风将沙子卷起来,扔在地上,再卷再扔,如此反复无常。沙子进了眼睛里,干涩难熬,你想抓住一粒沙子,沙子不听话,从手指间溜走,让你的心灵不可避免地走向贫瘠与落寞,从而不再天真,不再烂漫。沙漠真的会将某种真实隐藏。我猜测在无垠的沙海深处,一定有座千年的城市被埋藏,那儿曾经拥有深厚的文明历史,忽然某一天,时光凑巧,噩梦袭来,时光只剩下忧伤,岁月只留下怅惘。

  2

  粮食是土地最听话也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太行山脚下有良田。我们从小便生活在土地肥沃的氛围里,这样的殷实足以让乡邻们丰衣足食。父亲与母亲坚定地维持着村庄最基础的劳作,他们无穷的榜样力量让那些懒汉们无法在醉生梦死中苟延残喘。当然,这儿曾经长年干旱,自然的力量有些不好操作,所以,水井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水井是土地的眼睛,直通土地的心脏。我小时候总认为水井的挖掘对土地是一种破坏,因为土地会疼痛难忍,会反抗,会消极。挖水井时,我分明听到土地在呻吟、在叫唤,更有几只正在睡觉的蝉被打夯机叫醒后一命呜呼。后来我才知晓,水井对土地造成的伤,就像是手指被树枝刮破了皮。土地以坚定的操守与坚韧的品格,让人类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其身体里做手术。土地给予人更多的是经年累月的良性循环,粮食丰收、五谷丰登。对土地的膜拜并非由于人类蒙昧无知,即使到了现代,对于土地的赞美也绝非口头上的舌灿莲花。人类在保护生态,保护绿水青山,这其实就是对土地最大的保护。

  我看着地里的麦子微笑,麦子摇着脑袋,像调皮的孩子那样互相亲吻着。麦芒刺进手掌心里,奇痒难忍,你想发作,而麦穗当头,让你不忍不舍,不敢胡作非为。六月以强有力的阳光对人世间威逼利诱,土地金黄,岁月漫长,野花丰饶,这些绝非廉价的安慰,而是夕阳西下时的一种流浪。果实在头顶摇旗呐喊,世界开始进入绿色的大同,无边无垠的丰收气息在大地中凝固,以不可逆转的力量,证实着辛勤与坚守的成果。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在土地的身上安家,黄莺最早叫醒春天,萤火虫在河流边张望,臭虫此时最烦人了,它们嚣张起来的姿态像一个失恋的女人。乡人们戴着草帽,钻进地里。勤劳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绝非一种保守与顽固,这种被充实的日常终究以朴素与漫长而收尾,换来的是颗粒归仓,喜气洋洋。

  土地是一张空白的画卷,各种各样的生灵们为了糊口,为了养家,为了血脉,不遗余力地握着画笔,在土地的身上固执地作画。画作有好有坏,有高有低,有丰收更有歉收,有出生更有死亡。

  拥有一亩三分地,不仅仅是一份财产,更是一种向往。可以种花,花妖娆轻盈;可以种菜,菜清香养胃;还可以养鸡喂鸭,这样的小生灵可以抹煞一切无关痛痒的政权,让人心生安宁;一只野猫从巢穴中窜逃而出,一跃到了墙头,扬长而去;母亲在去年冬天随手扔下一把紫茉莉的种子,来年春天,种子变成了世间主角,芬芳怡人,引得万千蜂蝶前来捧场,好一派姹紫嫣红的景象。

  我曾经在夜晚时分,认真地倾听过土地呼吸的声音。倾听土地,需要虔诚,需要洗手焚香。万籁俱寂中,我趴在土地上,听到了虫鸣,听到了水潺,更有花笑、草哭。夜越深,越静寂,越是传神。如果你到了郊外,可以听到树与树的交谈,还有玉米与野草的竞赛。表面上一片祥和,但适者生存的法则在土地的身上无时无刻不在上演。风欺压良善,将玉米刮倒了,你以为它会退缩,但有土地作为靠山的生灵们,从来不惧怕任何艰难险阻。

  你看到过土地投降吗?看到过土地哭泣吗?看到过土地无可奈何吗?土地以强者的姿态屹立在地球上亿万年,远离汪洋,与火山、地震共存,与世间万物共息,土地就是这般的深沉与伟岸。

  3

  河流是一种遥远的忧伤。

  我一直猜测河流与土地的关联性。比如一马平川的土地上为何会生出如此奇形怪状的孩子。我一直认为河流是大自然在土地身上开了刀,割了肉才会有的。河流一定有靠山,不然它不会如此嚣张。但多少年来,一直未找到那个敢在土地身上开刀的屠夫。他究竟拥有多大的能量,或者他的武器有多么先进,才能够撕开土地诚然的身体,从而引得诸多水资源千里迢迢奔赴而来?

  河流并非是柔情的姑娘,它一出手便是波涛汹涌。站在黄河岸边,我一直猜测,百万年前黄河以波浪滔天为端,从而发起了中国历史上最浩荡的一场迁徙。土地最大的伤痛可能就是河流,在中国,河流以长江和黄河为最,它们在土地的身上不停地制造伤痕,从而将泥土从上游带到下游,最后将土地的孩子——泥土扔进大洋。

  大河浩荡,却在情理之中带来了收获。黄河鲤鱼味道鲜美,而水淹后的土地往往成了良田。无数先人治理大江大河,使得他们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历史以一种悠长更加印证了中华民族的璀璨与荣光。河流对土地侵蚀后便开始沉积,从而形成不同的地貌,它们有负作用,更有正能量。一道道优美的风景呈现在世人面前,让我们心情愉悦,精神丰饶,从而更加尊重河流,赞美土地,以科学的方法治理污染生态环境的行为。

  光有土地显得单调且乏味,直到有了河流的出现,使得到处充满了勃勃生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河流的出现,弥补了土地的单一性。河流有水呀,水是宝贝、是财富,水可以沿着河流滋润两岸,有水的地方便有润泽,从而使得万物开始萌芽。许多动物的出现早于人类,但有了人类,河流才被赋予文明的意义,从而有了文化,让身后人以更加高尚的定义来解释土地和河流的存在。河流的发端往往是一涓细流,但细流太多了,便呈现出一发而不可收之势。庞大河流的出现,需要诸多小溪的汇入,而小溪汇入的过程却是充满了坎坷。最初一定要经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溪水充分地与流经的每一处土地相磨合后才能够最终通过。当然,也会有分崩离析之时,溪水只好改道,绕道百里千里。恰好凑巧,百转千回的水资源最终还是归于正统,长江与黄河出现了。兄弟二人虽然毫无相交,却不约而同地往东流去,浩浩荡荡。时光老了,叶子黄了,多少代人生老病死,它们却乐此不疲、义无反顾。

  总会有些河流因为天灾或者人为原因而干枯,而这些枯死的河流无力回天。它们毫不遮掩地对着太阳裸露身躯,一两条没来得及逃亡的小鱼张大嘴巴望着炽热的天空。

  我们村南边有一条河叫孟姜女河,传说孟姜女在此哭过夫,但无从考究。我小时候,河中尽是些癞蛤蟆,河水臭不可当,偶尔会有两只小鱼翻着身试图摆脱困局,却无果,最后死于非命。如今,环保政策深入人心,新的政策如雨后春笋使得两岸花红柳绿。我羡慕那些饭后可以在小河边垂钓的老者,他们悠闲从容,所有的不堪均已经从记忆中删除,往后余生有再多的风浪也与他们无关。他们的态度多像宽广无垠的土地,多像奔腾不息的河流,既然已经活在世上,就要势不可当、义无反顾地生活好。

  土地与河流会不会同时老去,我们无从考究。但土地与河流总要矛盾着、统一着生存。它们或者相互依偎,也曾经大打出手,但最终河流被土地部分吸收,土地被河流冲进大海。

  因为相知,河流不可能老去,土地也永远不会死亡。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