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掉入海外“高薪”陷阱

　　文｜方圆记者 语斯雯頔 通讯员 郭雪静 马鑫悦 卢菲

　　“看您的工作经验，可以去新西兰当建筑工，每月4万多元人民币是肯定没问题的。每天工作8小时，周末双休都能保证。国外嘛，福利都是很好的。”听了业务员的话，罗大成真的心动了，他当场签了合同，连带着朋友的份额，一起支付了3万元签证手续费

　　“澳大利亚采摘工、月薪3.2万元、包吃包住、30天带薪年假……”江毛看着手机上播放的中国人在国外工厂、农场干活的视频，觉得自己不能放过这个出去挣大钱的好机会。

　　进厂务工多年，江毛还是在底层打转。如此“高薪”的工作，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美差。更何况，镇子上已经有好多人都签下了务工合同。2023年2月14日，江毛联系出入境公司的业务员，询问海外务工的事情。对方告诉他，签证手续费1.5万元，可以先交1000元定金，等签证办下来后再补齐剩下的费用。接着，江毛交了定金，把自己的身份证、护照、银行卡等资料全部拍照发给对方。

　　令人心动的国外“高薪”工作

　　很快，江毛就收到一份北京快递过来的合同。合同约定，往返出国的机票由雇主承担，出国半年后就会由海外雇主返还本次签证的全部费用。“这相当于免费出国务工，还能拿高额月薪。”江毛盘算了下，连忙签了合同，等合同寄到北京后，就补交了剩余尾款。

　　业务员告诉江毛，只需60天到90天就可以成功办理签证。那时，江毛就可以飞往澳大利亚农场。

　　罗大成和江毛一样，对业务员说的“高薪”工作很感兴趣，只不过谨慎的他还是想实地考察下公司情况再作决定。2023年2月10日，罗大成前往位于北京的百途因私出入境服务公司。

　　刚进公司，罗大成就注意到公司前台的展示柜上有许多奖状和奖杯，桌子上还摆放着中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家的国旗旗座。那一瞬间，罗大成恍若置身于国家大使馆的办事大厅。

　　这时，一位男性业务员出来接待，并热情地招呼他：“看您的工作经验，可以去新西兰当建筑工，每月4万多元人民币是肯定没问题的。每天工作8小时，周末双休都能保证。国外嘛，福利都是很好的。”听了业务员的话，罗大成真的心动了，他当场签了合同，连带着朋友的份额，一起支付了3万元签证手续费。

　　没过多久，江毛和罗大成各自收到了全英文的工作邀请函。业务员告知他们过几天需要接受境外签证审核的电话面试。

　　两天后，江毛果然接到了一通来自中国香港的电话，对方用流利的中文与他交流。江毛误以为是海外雇主的贴心之举，便认真回答了所有问题，随后便收到面试通过的通知。

　　罗大成也顺利通过了面试。得知结果的那一刻，罗大成兴奋得睡不着，忙着收拾行装，恨不得即刻启程。

　　但是当罗大成再次与负责自己签证手续的业务员联系时，业务员却说要继续等待下一步消息，暂时无法马上为他安排出国的事情。后来，罗大成又多次联系业务员，但收到的回复只有“耐心等待”。罗大成在家里等得心发慌，打算自己去公司确认下事情的进度。

　　2023年5月11日，罗大成按照业务员提供的最新公司地址前往。他对公司突然更换地址感到困惑，但坚决要取回自己的钱款。面对罗大成的强硬态度，对方签署了一份承诺书，承诺若5月30日前无法安排其出国，将全额退款。尽管双方签字并按下手印，罗大成仍需回家继续等待。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罗大成还是没有等到消息。2023年6月19日，罗大成再次到北京催促，结果依然只是等待。他决定留下等待，看看到底何时能有结果。公司高层见状，只能按每天100元住宿费、50元生活费的标准，预支给他5天的费用。罗大成见对方还负责他的食宿，认为对方尚有诚意，便没有采取过激行动。6月25日，公司高层通知罗大成可以买机票了。但当真准备购票时，对方却已不知所终。

　　与此同时，江毛听到周围人对签证事宜的议论，意识到签证可能无望。在签证办理群中，他们天天催促业务员，但始终没有得到新的进展。这个群里，只剩他们同乡的人，没有任何回应，他们像是被封闭在这个信息圈里自问自答。

　　2023年7月17日，江毛听到了令他心碎的消息。乡亲们告诉他，他们冲去北京的公司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公司大门紧闭。

　　同年7月19日，江毛报了警。经查，一个以宋木海为首的家族诈骗团伙浮出水面，所谓办理签证、海外雇主、证书资质、审核电话这些全部都是虚构的。

　　布满了陷阱

　　“来一个机场集合视频，马上就成单，快！”宋友志看到群里消息后，立刻在他关注的几个视频号里搜索素材，进行二次加工。剪辑完成后，他在左上角加上公司Logo，便将成品视频发到群里。

　　从2022年5月27日起，宋友志就开始帮着弟弟宋木海剪辑大量关于海外务工的视频。江毛看到的海外务工视频，就是出自宋友志之手。这些视频是宋木海为了吸引客户并促成签约而精心制作的“诱饵”。由于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宋友志只能依靠为弟弟制作视频来赚取生活费。然而，他内心深处始终对宋木海过去的行为感到不满和忧虑。

　　多年前，宋木海因吸毒而败光了家产，甚至将宋友志的宝马车抵押以换取毒资。宋友志认为弟弟并不可靠，不愿意加入他的团队共事。尽管如此，家里的其他亲戚看到有利可图，纷纷加入了宋木海的行列。其中，姐姐宋一婷在跟随宋木海工作一段时间后，积累了足够的经验，便决定自立门户，开设了一家非法办理海外务工签证的公司。

　　宋木海初中毕业，文化水平较低。他曾在陕西西安的工地上干活，后来又在辽宁大连干过厨师、家电维修工的工作，之后就去了一家办理签证的公司。但是因公司拖欠工资，宋木海就离职了。

　　有了办理签证的工作经验，宋木海更加知晓“海外高薪工作”对普通务工人员的吸引力有多大。2022年3月，宋木海和老乡杨显合伙开办百途因私出入境服务公司。

　　起初，宋木海等人盘踞在东北老家。后来，为了凸显公司的“格调”，他们又把公司地点挪到了北京。宋木海作为公司的总经理，全面管理公司日常、审核业务合同，以及掌管一切海外务工手续。他的下属沈立开负责业务部门，主要是联系对接客户，拉拢他们签单。

　　本着“广撒网才能多捞鱼”的原则，宋木海支付5000元给广告公司，在网络页面发布广告，吸引客户搜索“出国务工”时看到自己公司。客户留下信息后，业务员会添加微信，发送公司信用评价证件。若客户有深入了解意向，业务员会报告给沈立开，再由沈立开告知宋木海。宋木海会安排制作虚假海外务工照片和视频发给客户，以获取客户信任。

　　业务员们会向客户推荐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家采摘工、装修工、搬运工等工种。统一承诺月收入可达3万至4万元人民币，办理签证时限60至90个工作日，需要支付1.5万元手续费即可。若没有办理成功，可以申请退款。

　　有些客户并不会轻信业务员们的话，他们会在网上查询公司过往的背景和风评，还会把有差评的截图发给业务员。这时，业务员就会回复对方，“这是竞争对手在给他们捣乱，不要轻信”。如果有客户质疑公司是否具备相关资质，业务员就会告诉他：“我们公司目前不需要商务部的资质。因为有商务部资质的客户都是走高端技术型人才，需要专业培训，必须满48课时，有雅思基础的才可以出国。我们这边走的就是普通劳工，这种归人力资源部管，和商务部的类型不一样。”

　　等客户交完全款后，宋木海会用合理的“理由”让这些客户无法成功出国，比如想方设法不让客户通过境外签证审核的电话面试。表面上，宋木海会让签证业务员给客户发一个文档，里面的内容都是关于如何应对电话面试考核的答案。但是，宋木海笃信基本上不会有人仔细看资料。之后业务员再用香港的手机号给客户打电话，对其进行签证申请资料审核。如果客户回答审核问题时，有超过3条的回答与正确答案不符，就算作审核不通过。

　　果然，大部分的客户都如宋木海所料，因没有仔细阅读资料内容，最终未通过审核。

　　然而，业务员没想到江毛和罗大成竟然回答对了面试的问题。宋木海知道情况后，让业务员以国外有灾害发生为借口，尽量拖住江毛和罗大成。而剩下99%的签约客户，因为没有答对面试审核的问题，陆续收到签证未通过的短信。

　　客户看到签证未通过，肯定会找公司要说法。而这一切，仍然在宋木海的掌控之中，因为他早在签约的合同里布好了陷阱。根据合同约定，“因乙方原因，导致甲方不能履行合同的，甲方可以解除合同，收取的服务费不予退还”。

　　不过，客户并不会对此善罢甘休。宋木海和沈立开就给业务员开出权限，允许他们视客户讨要退款的强硬程度，按照3000元至8000元不等的金额给他们退款。

　　宋木海并不担心，他知道这些“底层劳工”根本不敢把他怎么样。宋木海告知客户：“你们愿意去法院起诉，就随便去好了。”

　　按照相同的模式，宋木海等人分别在北京开设了5家类似的办理海外务工签证的公司。业务员一单的提成为800元，宋木海会以现金的形式发给他们。

　　就在宋木海等人因此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客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随着越来越多的客户来找宋木海等人追讨钱款，宋木海只能频繁更换公司名称和地点，防止被害人找上门来。但是即使宋木海等人到处“流窜”躲避，公安机关最终还是锁定了他们的犯罪窝点。

　　被害人大部分都是40岁至50岁的农民工

　　截至案发，此案被害人遍布全国，总人数超过500名。鉴于涉案人员众多、分布广泛、诈骗金额巨大等因素，北京市朝阳区检察院依法介入引导侦查。

　　“经审查，我们发现此案的被害人大部分都是40岁至50岁的农民工，他们因文化水平程度较低，更易受到不法分子的欺骗。宋木海等人正是瞄准了这一人群，精心设下圈套实施诈骗。农民工群体一直都是我们检察工作关注和保护的重点对象。所以在办理此案时，我们也特别希望能在最大程度上为每一位被害人挽回损失。”办案检察官对《方圆》记者说。

　　不过退赔的进度却始终难以顺利推进。由于此案的诈骗金额高达800万余元，犯罪团伙人数众多，加之涉案赃款分散在5个不同的公司，办案检察官在审查翻阅公司账目时发现他们的资金走向十分混乱，很难完全统计出最终的赃款，而这还不包括用现金分赃的部分。

　　据此，办案检察官及时调整思路，从被害人被骗金额统计的方向入手，为的是全面精准地梳理涉案金额的数目。而在此过程中，检察机关不断接到新的被害人报案的线索，需要继续追加犯罪数额。

　　“我们现在就是通过不同的方法给嫌疑人做工作，让他们可以积极配合退赔钱款。即使将来案件诉到法院后，我们也不会停止手头的工作，还会联系嫌疑人的家属，继续跟进退赔的事项。”办案检察官对《方圆》记者讲解道。

　　2024年6月7日，朝阳区检察院以涉嫌诈骗罪对宋木海、宋友志、宋一婷等15人提起公诉。目前，此案尚未开庭宣判。

　　通过办理此案，办案检察官想提醒广大劳动者，要去海外务工，务必提前对公司资质进行详尽查询。按照相关规定，外派劳务公司需要有商务部颁发的对外劳务合作经营资格证书与劳动和社会保障部颁发的境外就业中介许可证。劳动者可以通过查找商务部、人社部相关资质经营公司的名单，选择名单内的公司进行咨询和洽谈。

　　“另外，要谨慎识别对方出示的出国务工合同是否为正规合同。劳动者在签署海外务工合同时，不仅要与中介公司签约，还应与海外雇主签约。同时，中介公司和海外雇主之间也需要签署第三方劳务派遣合同。上述三者缺一不可，需要劳动者仔细查看这些资料和手续是否齐全。”办案检察官说道。（文中涉案公司及其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