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雨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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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0-31 20:21
在北京的中轴线上,从永定门走向正阳门,一直走下去,直到钟鼓楼,一代一代的北京人都曾抬头看见天上那些鸟。很多很多年里,那些城楼都是北京最高的建筑,也是欧亚大陆东部这辽阔大地上最高的建筑,你仰望那飞檐翘角、金碧辉煌,阳光倾泻在琉璃瓦上,那屋脊就是世界屋脊,是一条确切的金线和界限,线之下是大地,是人间和帝国,线之上是天空,是昊天罔极。线之下是有,线之上是无。
然而, 无中生有, 还有那些鸟。那些玄鸟或者青鸟,它们在有和无的那条界限上盘旋,一年一度,去而复返。它们栖息在最高处,在那些城楼错综复杂的斗拱中筑巢。它们如箭镞破开蓝天,挣脱沉重的有,向空无而去。这些鸟,直到1 8 7 0 年才获得来自人类的命名, 它们叫北京雨燕。
北京雨燕,这是唯一以北京命名的野生鸟类。此鸟非凡鸟,它精巧的头颅像一枚天真的子弹,它是黑褐色的,灰色花纹隐隐闪着银光,它披着华贵的披风,在天上飞。我们一直不知道它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现在我们知道了,那是令人惊叹、令人敬畏的长征:每年4 月,春风里它们来到北京,在高耸的城楼上筑巢产卵,然后,到了7 月, 它们出发了,向西北而去,此一去就要飞过欧亚大陆,直到红海,在那里拐一个弯,再沿着非洲大陆一直向南,飞到南非,这时已经是1 1 月初了,北京已入冬天,北京雨燕却在南部非洲盛大的春天里盘旋,直到第二年的2 月,它们该回来了,它们穿过非洲大陆、欧亚大陆,向着北京,向着安定门、正阳门而来。
如果让我找一种动物、找一种鸟来形容来比喻我理想中的作家,那么他就是北京雨燕。在北京,你沿着中轴线走过去,那些宏伟的建筑都在召唤着我们, 引领我们的目光向上升起。安定门、正阳门、天安门、午门、神武门、钟鼓楼,城楼拔地而起,把你的目光、你的心领向天空。北京雨燕把你的目光拉得更远,如果他是一个作家,他就是将天空、飞翔、远方、广阔无垠的世界认定为他的根性和天命。作为命定的飞行者,他对人的想象和思考以天空与大地为尺度;他必须御风而飞,他因此坚信虚构的意义,虚构就是空无中的有,或者有中的空无,通过虚构,他将俯瞰人类精神壮阔的普遍性。他必定会成为心怀天下的人,心事浩茫连广宇,无数的人、无尽的远方都与我有关,这不是简单地把自己融入白昼或黑夜、人间与世界,而是,一只孤独的北京雨燕抗拒着、承担着来自大地之心的引力。
比如曹雪芹。以曹雪芹为例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任何事我都能扯到他身上。这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对他所知甚少,惊鸿一瞥,白云千载空悠悠。但尽管直接证据有限,我们确信他曾经飞过,他曾经在此筑巢,我们在接近空无中想象他,他是无中的有,他在有无之间。在这个意义上,他成为了后世小说的元问题之所在,一切问题都可以追溯到他,都可以在我们的猜测中得到回应。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句诗大家都很熟悉,盛衰兴亡之叹,这是古老的中国文明最深刻、最基本的一种情感,在周流代谢的人事与恒常的山川、自然之间回荡着这么一声深长的叹息。这种兴亡之叹也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反复弹拨、他和他生前的读者最能共鸣同感的那根琴弦。但是,无论王谢堂前,还是寻常百姓家,一年一度来去的燕子,应该都不是北京雨燕,而是家燕。它们都叫燕,远看长得也像,但在动物学分类中,我们熟悉的家燕是雀形目燕科,而北京雨燕属于夜鹰目雨燕科,家燕和麻雀是亲戚,北京雨燕和夜鹰是亲戚,它和家燕反而没什么关系。
雪芹固然不知家燕和北京雨燕在动物学上的科目区别,但他是北京人,童年来到北京,在这里长大,他大概从来没有进入过我们现在称为故宫的地方,没有走进过天安门、午门。但是,正阳门和他家附近崇文门的天空上,每年晚春和初夏盘旋着的雨燕,必定是他眼中、心中的基本风景。那个时代的北京人,抬头就会看见那些燕子,然后低头走路。但有一个人,一定曾经长久注视那些燕子,那些盘旋在人间和天上的分界线上的青鸟,他就是曹雪芹,他是望着天上的人,是往天上放飞了一只又一只飞燕风筝的人,他的命里有天空,有永远高飞而不落地的鸟。
这样的一个作家会有一种奇异的尺度感,他把此时此地的一切都放入永恒大荒,无尽的时间和无尽的空间。他获得一种魔法般的能力,他写得越具象,也就越抽象,他写得越实,也就越虚。雪芹的前生是一只北京雨燕,他在未来再活一遍会是一个星际穿越的宇航员。说到底,他是既在而又不在的,天空或太虚或空无吸引着他,让他永久地处于对此时此刻的告别之中,是无限眷恋的,但本质上是决绝的,他痴迷于不断超越中的飞翔。
这样一个北京雨燕式的作家,会本能地拒绝在地性。比如曹雪芹,他和很多很多当代中国作家不同,他从未想过指认和确证他所在的地方。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谈过,曹雪芹成长于北京,《红楼梦》是北京故事,但是,在《红楼梦》中,他从未确切地描述过这座城市,我们可以推导出贾府和大观园的空间分布图,但在这部书中,你对整座城市的地理空间毫无概念,似乎是,这个人让大观园飘浮在空中,让飘浮在空中的大观园映照和指涉着广大世界、茫茫人间。
所以,如果让我为我理想中的作家选一个吉祥物、选一个L O G O ,我选北京雨燕。但是,任何比喻都是有限的、矛盾的,比如水,上善若水,这水就是好水,以柔克刚、化育万物;水性杨花,这就不是好话,这水就是放荡的水。钱锺书把这叫做“比喻之两柄”,他在《管锥篇》中引用希腊斯多噶派哲人的话:“万物各有二柄”,好比阴阳二极,而人会抓住其中一个把柄来作比喻,抓哪一头取决于人想说什么。北京雨燕作为比喻,也有另外一头的把柄:它不能落地。它在民间有一个诨号,叫“无脚鸟”,它和家燕不同,家燕的脚是三趾前、一趾后,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后趾一蹬就起飞;但北京雨燕完全为飞行而生,根本没有计划落地,它的四趾全部朝前,只适合抓住高处的树枝或梁木,所以有脚等于无脚,落到地上既不能走也不能飞,被风雨或伤病打落在地,那就是死亡。
当我这么谈论曹雪芹时,我心里想的其实是苏东坡,还有……好吧,留给你们去想吧,记起你们见过的雨燕、你们遭遇的行者。这些伟大的灵魂,在往昔的日子、现在的日子里一直陪伴着我们,他们是我们的理想作家,我们信任他们,我们确信,天上地下的路,他们替我们走过,他们将一直陪伴着我们,指引着我们。
然后,明年,春风里,去正阳门下,抬起头,迎着蓝天,去辨认杜甫、苏东坡、曹雪芹,当然,还有李白。
(阿凯文摘自《万松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