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我有个习惯,万物都得“必也正名乎”。每盆多肉(花、绿色植物等等)买来,我都会观察其形与色,查资料,给它们贴上名字标签,从此,它们就在我的脑海里,有了自己的档案袋。每提到一个名字,大量的静态景象、动态场景都会随之缤纷而来。我记得,那盆千万重一点点在顶端枯白、萎靡死掉的样子,我也记得那盆雅乐之舞,它最配常玉的粉色系画,我总把这盆花搁在画旁边,画上那些肉乎乎的裸女,躺在印花毯子上,配着雅乐之舞羞答答的紫色小花,有一种暖烘烘的肉欲感。
在日本的色彩命名体系里,颜色分类非常细致,而且紧扣生活、大自然、周边万物。色彩可以得自植物,比如柳色、藤色,更可以进而分化到植物的不同生长阶段和状态中,比如栗色,浅一点的就叫“栗色”,是林中栗子的原色,从斗壳里出来时的那种棕色;深一点,是“落栗色”,是深秋时,栗子完全成熟后落在枯枝和草皮上的颜色;另外,还有“蒸栗色”,是柔和的黄,顾名思义,是栗子被蒸得软熟之后的颜色,像是栗子的色彩三部曲。我想,这就是我对色彩学的认知快感来源,它是活生生地从生活经验中长出来的,并不是抽象的概念繁衍。一段色彩语言精致丰富的文字,就可以在你眼前端出一桌生活的盛宴。
有个先天聋人,叫马西厄,一直到十四岁,都只能打一些简单的自家的手语。他在自家的农场里,看见种种事物,可是他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些东西。后来,一个研究者写字给他看,他突然明白了文字与物象的关系,无比兴奋,急不可待地向别人打听东西的名称……马西厄和世界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字的力量非同凡响,它定义事物、论析条理,将实体世界转化成概念与名称所塑造的虚拟情境”,名字,大大拓展了马西厄的心灵版图。
名字,往往牵系着一物一地的前世今生,比如:塘坊廊、船板巷、剪子巷、米巷、箍桶巷。有些名字则是直接长着脸——我喜欢读《牡丹谱》《梅谱》《菊谱》之类的书,来看看牡丹、菊花的名字:蜀江锦、万花主、一簇锦、丹凤羽、出塞妆、无双燕、珊瑚映目……可以根据名字,想象它们的娇容,“绿珠坠玉楼”是绿蕊白牡丹,“万铃菊”当然花型像小铃铛,花蕊突出如铃铛的舌头,多么娇俏的名字。即使只是在唇齿间滑出来,就觉得美好。因为名字所系,花儿一下在脑子里生动起来,有了生命的体息。
威廉·莫里斯的每款纹样都是有名字的,有的很朴素,直陈事实,比如:郁金香、柳叶、卷草纹,有的是浸润在情节里的小短片,比如“草莓小偷”,就是莫里斯在家里的花园里,看见偷吃的鸫鸟而得到的灵感。
“草莓小偷”,这个名字也让我想起一个星野道夫笔下的故事。他和妻子在酷寒的阿拉斯加,辛辛苦苦地搬土建了个阳台花园,里面种了很多盆栽植物,包括草莓,可是每次草莓要成熟之际,就会被偷走,然后原处还留下一个栗子,像是有人拿栗子换走了草莓。后来他们原地守候,发现小偷是个松鼠,松鼠在搬运食物的回程中,被草莓诱惑,放下栗子,拿走了草莓……
非常温情又趣致的极地故事。
(德高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平淡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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