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照顾,少女,声响
  • 发布时间:2024-10-31 20:22

  虹影

  一早我就对孩子说起昨夜的梦,梦里我是一个少女,甚至更小,我在老家六号院子里,父亲告诉我,他要去什么地方办事。我握着他的手不松开,他说,放心,我去了就回。

  父亲走后,我发现水缸里没水,我取了扁担和水桶,准备下长江里挑水,这时想起,父亲眼睛不好,万一摔了怎么办?

  我可以去接他。如果天色晚了,我可以举煤油灯。我整夜都在等父亲,想出门追回父亲。一会儿我看大院子门外,有人走进院子,但不是父亲;一会儿我对着小窗看天暗下来,星星升起;一会儿幻想我家所在的野猫溪正街马路修好了,因为那样,有车子,父亲就可以坐车回来,不会出事。

  我站在屋中央,耳朵里响着周遭房子拆除修建的声响,好多高楼在生长着,包括我自己所置身的这个老院子,也在原地建起一幢六层白楼。我用写作赚来的稿费帮助父母购了五层最边上一户,可以看见长江和对面港口及江北嘴。

  在梦里,我居然长大了,长成我三十岁的样子,从英国回重庆看父亲。父亲完全是一个盲人,他活动的范围就是家,两室一厅以及室外长长的临江走道。他的生活起居、上卫生间和吃饭、倒水都是自己。在五层的家里,母亲住大卧室,父亲住小卧室,他坐着躺着,都喜欢听老式的半导体收音机。

  我这个梦做得好长,我跟父亲聊天,天南海北,滔滔不绝。这让我惊奇,因为在现实里他总沉默寡言。在梦里父亲说起老家浙江的情况,怎样被国民党抓壮丁,在四川境内逃跑,到重庆当了一名水手。他告诉我长江水位一年四季变化, 重庆在1 9 4 9 年解放时他帮助解放军开船,在长江上冒着枪林弹雨,身上裹了床棉被,居然躲过一劫。他说到三块石溪沟的小鱼虾,在哪一段放一张网,就可以捕获许多。山上那些野蝴蝶、黑紫蛱蝶,还有黑蓝镶金边的才是稀罕种类,阳台上的杜鹃花朝阳搁置,那样花开过又会长出苞,重新盛开。

  那些长了青苔的石级, 那些闪耀着阳光的江水, 始终在我眼前, 仿佛一迈步, 就置身于那儿, 江水起伏, 发出轻轻的喘气声。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江水上, 他说, 不怕,有我在。

  我的脸触及他灰色的衣裳,无比依赖地依偎着他的身体。我醒了,抹去脸上的泪。

  我想念父亲。父亲一直很健康,从未吃过药,甚至都没感冒过,没去过医院,几乎没要家人照顾。有一天早上,母亲起床,准备好早饭,喊他,没有回应。她走到他的房间,发现他已走了,脸上非常安详。

  我因在英国没有买到机票,没能与他作最后的告别。那些天,我坐在书桌前,看天上,想通过那些云,看到父亲。我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记载他曾陪伴我的童年。

  我出生后,因为街坊邻居逼着父亲告生父和母亲,我还在襁褓里,就进了法院。最后母亲不忍离开这个家,因为还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需要母亲。父亲愿意把我留在这个家,并抚养我。法官判决生父在我十八岁时才能见我。那之后,父亲得了夜盲症,不能在船上工作,只能回家,母亲必须在外做抬工,家里才有收入。

  父亲给我穿衣喂饭,给我洗衣,我整个童年是父亲照顾的。那时,父亲做一家人的饭,当然得外出购买食物。我在六号院子大门外的小坝上,常常看见父亲背着一个竹篓满脸是汗地回来。那时米要票,配杂粮。杂粮是很硬的玉米,一般是库存多年的,需要煮很久才咬得动,而且难吃。父亲把玉米磨成细粒,与米一起煮,发现我不吃玉米粒,就将玉米与米放在蒸笼的两边,熟后,盛一小碗米饭出来,再混合。说实话,父亲是美食家,他在那个缺少食物的年代,居然能将浙江和四川的口味综合,做出美食。他做的腌笃鲜很美味,之后我吃过很多次,有时甚至出自名厨之手,都不如父亲做得好。因为父亲守在锅前,不停地撇掉浮沫,他没手表,抬头望天井里的天色,便知道何时放笋,何时放鸡块。

  待我上小学,由古庙改成的校舍尚未敲响钟声,父亲领着我去报名。第一天送我上学,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用心学习,以后才有出息。父亲给我做小棒,甚至算盘也是父亲做的。父亲也在堂屋搭架,做床和桌子。他每年初夏都要晒棉被和重新弹棉花。在我眼里父亲什么都会。我们六号院子订了一份《重庆日报》,那是父亲的。后来他眼睛不好才取消,他靠听收音机了解这个世界每天发生了什么。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个神秘的人,他在好多城市间奔波,在长江民生公司,从水手到船长,不尽地帮助人,人称“陈哥”,他见多识广,是这条街几个大院子大家的活词典。

  我出国后,有一年带着荷兰的一个拍摄我个人的纪录片团队回家。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说,你要守着你的钱,不要相信外人。这之前从未发生过。父亲的眼神充满焦虑。现在想起,他是担心我,对人不提防,要我保护自己。

  这是我成年后,父亲对我的特别“照顾”。相反,我对父亲的照顾,几乎没有。我曾以为,对父母长辈,每年他们过生日过节在身边,给他们购房,帮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请人做好他们的三顿饭,就是尽孝。

  他们在我们幼年时毫无保留地付出,陪伴我们及我们的儿女长大,比如我的大姐,生下孩子,往家里一扔,父母还要照顾她的几个孩子。而我们长大后,他们真的很需要我们陪在他们的身边,和他们说说话,一起面对日出晚霞,一起听下雨声,一起凝视雪飘落下来的瞬间。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照顾。

  每次我到重庆, 在江边船驶过的鸣叫声中,仍依稀可见父亲和小小的我坐在岩石上,我们在看江和对岸的景致。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在父亲生前, 在1 9 9 6 年,我想牵着年老的父亲的手,走到江边,与他并肩坐在岩石上,就像多年前那样,他心里一定会感到幸福。

  可是我一次也没有这么做,我感到心痛和内疚。我时常在家里给孩子做父母曾做过的菜。父母尚在时,如果我从国外回来,给他们做一道类似的饭菜,他们吃在嘴里,心里会是多么愉悦。可是我没有。我回到重庆,永远那么忙,甚至回到家,也是如此,我没想过做菜给他们。当他们不在人世,尤其是当我有了孩子,我才想到这些。

  我们生在世上,本是乘着一艘船前行,从此岸到彼岸,有的人会提前下船,有的人会坚持得久一些,但最终都会下船。船来船往,驶在时间的长河上,有不喜欢的人,最好是忘掉他们;有相爱的人,有值得挂念的人,有需要铭记的人,有这么一段旅程陪伴,我希望下一程,如果再与父母相遇,我能弥补那些内心的空缺和遗憾。

  (布尔摘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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