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收走之后

　　文/张 强（四川成都）

　　周五。午休过后，八年级三班班主任眼含着泪珠，走进校长办公室，对我说：“校长，午休时间，我们班吴同学在玩手机时，被学校值班老师发现，手机没收了，吴同学要跳楼……”年轻的班主任身后，还跟着五名学生。中间的学生泪流满面，不住地哽咽着，被其他学生紧紧地搀扶着。

　　过去从媒体上看过多例，手机被收走，孩子跳了楼，有的被摔伤，有的失去了生命体征。我马上意识到，事情很严重，如果处理不好，会给吴同学以及全班同学乃至全校同学，造成严重的心理影响。

　　快速把好脉，稳住负情绪

　　马上就要上课了。我问这位班主任：“下节是谁的课？”她说：“我的语文课。”我说：“你马上去教室，安抚全班同学，然后上课。”同时让其他学生也跟着去上课了。

　　我和吴同学面对面坐了下来。这个同学，长得胖胖的，腰板、两腿、胳膊，比我的粗多了。八年级学生，有的看似长成了个儿，可也就十三四岁，你说他不懂事，可他什么也知道；你说他懂事，可他心智还不成熟。过去，我一再给老师们讲，要多学点心理学，对于逆反期的少年儿童，你只有研究他的内心活动，了解他的认知特点、情感特点、思维特点、行为特点，才能更好地去教育他。

　　吴同学还在哽咽着，不住地抹着眼泪。我掏出纸巾，递给他。他一边接过去，一边说了句“谢谢校长”。听他说“谢谢校长”，我心里有数了——这说明他心里已经冷静下来了。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说：“不客气，我认得你，你不是特别喜欢打篮球吗，你不是说过将来要考体育学院吗？”

　　我又掏出纸巾，给他递过去，说：“快擦干了，不要哭哭啼啼的，这怎么像未来体育学院的大学生呢。这要让你弟弟看到了，他会笑话你的。我也认识你弟弟，他不是在二年级吗，他喜欢踢足球，他说长大了要当足球明星呢。你可要当好弟弟的榜样。”

　　几乎在每个学校里，越是那些调皮的学生，学校领导和老师，就越是印象深刻。关于这个吴同学和他的弟弟，我不止一次听他的班主任讲过。而对于这样的学生，我也多次给老师们说，日常教育中，他越是喜欢什么，你就越多讲什么——因为那里面应该包含着他的梦想。用他的梦想在前面牵着他走，比你在后边催着他走，效果好多了。

　　听了我的几句话，吴同学不哭了。可他低着头，也不敢看我。我心里又有数了，这说明他已经知道有过错了——无论是把手机带到学校里，无论是午休时间看手机，无论是自己说要跳楼。

　　我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小伙子，抬起头，快给校长说说，手机是怎么跟着你来到学校的？”我有意识地把“吴同学”改为“小伙子”，是在暗示他，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你和校长是平等的；我有意识地把“你带着手机到学校”改为“手机跟着你到学校”，也是在暗示他，你带手机到学校，一定是有原因的。

　　果然，他抬起头，看着我，给我说：“我今天早上上学走得匆忙，手机在口袋里，忘了留在家里了。午休时间，我拿出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又想看看有没有微信信息，就多看了几眼，就被老师发现了，手机给我没收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好像一红，又要哭。

　　还没有等他的眼泪出来，我有意识地长长地“噢”了一声，紧接着说，“我明白了，我说嘛，一定不是你有意把手机带到学校里来的，是手机趁着你慌乱的时候，钻了空子，跟着你来到了学校——”

　　听了这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挠了挠头皮。我接着说：“没事儿，谁都有粗心的时候。只是，我想问一下，这个手机，是你自己的，还是你家长的？”他说：“是我自己的。爸爸妈妈都在外地工作，我和弟弟想爸爸妈妈的时候，就给他们打电话……”

　　我说：“你是多么懂事的好孩子啊，知道照顾弟弟，知道怎么哄弟弟了。放心吧，等你今天放学的时候，那个手机，一定会再钻到你的衣服口袋里，跟着你回家，晚上就能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了。”

　　他十分感激地望着我，说：“谢谢校长！”

　　我说：“不用谢。那么，你说，你现在该去干什么了？”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回教室，去听课。”

　　“好，校长亲自送你回去。”其实，我的心里，还挂着那整个班的学生——疏导一个当事学生的内心矛盾，不是全部目的；如何借此辅导全班同学的心理影响，变不利的事儿为有利的事儿，才能放大心理危机干预的效果。我带上我的玻璃水杯，陪着吴同学，向那个三层楼的教室走去。

　　找准共情点，打好感情牌

　　八年级三班，那位班主任坐在讲桌前，全班同学都在静静地写着作业。看到我站在教室门口，班主任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校长”。听到声音，同学们也都抬起头。我示意了一下我身边的吴同学，指了指教室里空着的那个座位，吴同学快步走了过去。

　　我给班主任老师说：“能把你的课堂借我一下吗？”她点了点头。我说：“那好，你先回办公室吧。”

　　班主任老师走了，同学们都在看着我。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明白，校长为什么而来，校长要讲什么。我没有说话，而是把我手里的玻璃水杯放到讲桌上，然后环视了一下每个同学，环视了一下教室的四周。在黑板的一侧，张贴着一张中国地图，偌大的电光纸上，那个雄伟的公鸡图形，是那么耀眼；而一个个省份的图形，就像公鸡身上的一片片羽毛，是那么美丽。

　　我指了指地图，问：“同学们，我们现在，是在地图上的哪个位置？”同学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地图，有的说：“四川成都。”我说：“请班长来用红笔标注一下。”班长拿着红笔快步走向地图，非常精准地在成都市的标志上描了又描。我又问：“谁知道，我的老家在哪里？”有的同学又说：“山东泰安。”很快，地图上的泰安市，也已经描出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红点。我又问：“谁知道，你们班主任老师的老家在哪里？”有的同学说：“黑龙江省佳木斯市。”很快，地图上的佳木斯市，又描出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红点。此时，在中国地图上，就已经形成了以成都市、泰安市、佳木斯市为三个顶点的钝角三角形，而成都市和佳木斯市所在的路线，就是最长边。

　　我说：“同学们，成都市和佳木斯市，相距3000多公里。而你们的班主任，从祖国东北疆，到祖国大西南，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和同学们相遇、相识、相处。我们学校的绝大多数老师，也都是外地人，他们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来到这里，和同学们相遇、相识、相处。这是人生的什么……”同学们小声回答：“缘分。”我接着说：“是啊，这就是缘分。有缘就有情。在朝夕相处当中，老师陪伴着你们，学习上辅导，活动上指导，成长上引导，有时候可能是表扬，有时候可能是批评。指导和引导，表扬和批评，这都是对同学们的什么……”同学们大声回答了：“爱。”

　　在心理学上，陪伴、倾听、共情，是心理咨询的一种重要形式。而此时，同学们与我已经找到了共情点，这就是“缘”和“爱”。我接着说：“亲爱的同学们，你们愿意听听校长的心里话吗？”

　　“愿意！”这个回答，声音整齐、宏亮、干脆。

　　我说：“好，我就以‘爱’为圆心，以‘缘’为半径，讲三个方面……”我随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首先写了“风波”。

　　再谈手机事，弱化小风波

　　看着全班同学那清澈的眼睛，我缓缓说到：“同学们，大家也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吴同学把手机带到学校，午休时间看手机，被值班老师发现收走了。同学们应该知道，早在2021年1月份，教育部就印发了《关于加强中小学生手机管理工作的通知》。《通知》要求，中小学生原则上不得将手机带入校园。确有需求的，须经家长同意、书面提出申请，进校后应将手机由学校统一保管，禁止带入课堂。对此，我们学校也做了具体的规定。”我先把教育部的“尚方宝剑”搬了出来，就是暗示学生，没有特殊情况，把手机带到学校来，是不符合规定的，学校在这个方面的管理，是不会松口的。

　　“但是，据我了解，”我继续说，“吴同学把手机带到学校来，事出有因。”我把吴同学曾给我叙述的过程，具体描述了一番，又接着说，“今天，吴同学把手机带到学校，是仓促的，是无意的。无意的小过错，是可以理解的。话再说回来，就是有意的小过错，也是可以谅解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教育是允许同学们在学习和生活的过程中出错的。有出错，有纠错，这就叫成长。同学们可能不知道，我小时候，也犯过错误，挨过父母打骂，挨过老师批评。慢慢地，我长大了，考上了师范，当上了老师，当上了校长。”

　　当我说到这里，我就看到，同学们目光亮了许多，好像我就是当下的他们，他们就是当下的我。我趁机说：“今天这个事儿，算是一个小风波。那么，在这个小风波面前，我们应该怎么样想呢？”我随手在黑板上又写下了第二个词语“念头”。

　　巧用小念头，探讨人生路

　　我说：“毫不回避，我听说，在上面的小风波当中，吴同学当时有个跳楼的小念头。哎呀，同学们，少年无畏不惧大风大浪，怎能在这个小小的风波面前翻船呢？你们现在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了，已经基本懂事了。我给同学们讲这样几句话，请你们记一辈子。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有阳光，有鲜花，有笑声，有掌声；但是，也一定会有乌云，有荆棘，有泪水，有哭声。阳光、鲜花、笑声、掌声面前，我们在充分享受的同时，要保持清醒；乌云、荆棘、泪水、哭声面前，我们怎么办？在同样接受的同时，也要保持清醒。因为，乌云、荆棘、泪水、哭声，总会过去——乌云的后面是阳光，荆棘的后面是鲜花，哭声的后面是笑声，泪水的后面是掌声。而乌云、阳光、荆棘、鲜花、哭声、笑声、泪水、掌声，这都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

　　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同学们有的在沉思，有的在点头。停了一下，我继续说到：“你们在座的不少同学，弟弟妹妹就在我们的学校里……在今天这个小小的风波当中，不要说我们不该有‘跳楼’的怪念头，就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如果出现了这样的怪念头，同学们，你们会怎么办？”

　　很多同学不假思索地说：“阻止他！”在这里，我抓住了人心中最为脆弱的地方，那就是亲情。亲情是温馨的，是坚韧的，又是柔软的。我接着说，“不要说弟弟妹妹如果有跳楼的怪念头，就是他想站在这个讲桌上往下跳，也要阻止他。否则，头摔破了怎么办，胳膊腿摔伤了怎么办？住院花钱不说，还要遭受身体疼痛，更可能会给家人带来伤痛或者说是永久的痛苦。”

　　到了这里，应该拿出我的“杀手锏”了——我从办公室带来的玻璃水杯。我从讲桌上拿起来，高高地举着，说：“班长同学，请你过来一下。”班长同学过来了，站在了我的面前。我说：“请你把手举起来。”他照样把右臂高高地前倾着。我把玻璃杯递到了他的右手里，他紧紧地攥着。我说：“请听我的命令，松开你的右手……”他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愣愣地看着我，并没有松开手里的玻璃杯。全班同学把目光投向了他那高高举起的右手。我再次说到：“听我命令，松开你的右手……”他还是不敢松开。“松开——”我大吼一声。

　　“啪——”水杯落地，碎了，水也洒了一片。随着那一声刺耳的“啪”，班长身体一颤，全班同学也都惊呆了。

　　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两千多年以前，我们的老祖宗就曾经说过：“吾听吾忘，吾看吾记，吾做吾悟。”只有让这些少男少女亲自体验一下，他们才能感同身受。

　　班长的手，还在高高地举着。我给他示意了一下，他放下手，默默地走回自己座位上。我观察到，有不少同学眼里含起泪花，其中几个女同学在用手擦拭眼睛了。

　　我弯下腰，捡起水杯的杯底，这已经是一个参差不齐的玻璃片了。我说：“同学们，我们的生命，就如这脆弱的玻璃水杯，甚至还不如这脆弱的玻璃水杯。因为这些碎片，可以重新回炉，重新铸造。而我们的生命，却是有且只有唯一的一次，一旦失去，永不再来。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珍爱自己的生命。你们正是花一样的年龄，你们的人生道路才刚刚开始，每个同学也都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那么，当下，又应该有怎样的梦想呢？”我随手在黑板上又写了第三个词语“梦想”。

　　重启人生梦，提升抗逆力

　　我抛砖引玉：“我原来就听说过，吴同学爱打篮球，一直想考体育学院，当一名体育健将。他的弟弟，在我们学校读小学二年级，喜欢踢足球，长大想当一个足球明星。这都非常好。你们知道吗，我在八年级的时候，就有了要当老师的梦想。为实现梦想，我努力拼搏，初中毕业时，就考上了师范，最后走上了讲台，当上了老师。”

　　说到这里，我非常期许地望着大家，说：“今天，你们能不能给校长说说，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沉默……沉思……眼睛亮了……跃跃欲试……有的说，要当老师；有的说，要当医生；有的说，要当警察；有的说，要当老板……

　　我不住地点着头，不住地赞许着，不住地竖起大拇指。

　　然后，我说：“人人有梦想，校长很高兴。可是，大家想一想，怎样才能实现梦想呢？是不是躺在床上睡大觉，做个美梦，就能实现呢？”同学们不住地摇着头，有的同学也小声说“要努力”。

　　我继续说：“是啊，一定要努力。但是，在努力的过程中，是不是一帆风顺呢？也不是的。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有困难，有障碍，有曲折，有挫折，甚至有痛苦……那么，在困难、障碍、曲折、挫折，甚至是痛苦面前，我们应该怎么办？只有增强我们的抗逆力。”

　　我在“风波、念头、梦想”后边，画了个半括号，写下了“抗逆力”三个字。

　　我解释说：“抗逆力，抗挫折承受力，就是我们在遭遇挫折时，能够经得起打击和压力，能够摆脱困境而避免行为失常的耐受力。什么困难、障碍、曲折、挫折……天空飘来五个字儿，那都不是事儿，是事儿也就烦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事儿；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有雨必有智，有风必有力——雨停之后必补屋，船靠岸后必修船。法国大作家雨果说过，‘应该相信自己，自己是生活的战胜者’。这句话告诉我们，要依靠智慧，要战胜挫折，要增强心理承受能力，要做生活的强者。”

　　这时候，再看同学们，他们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坚毅的神情，目光里也透露出了坚定的力量。

　　这堂关于手机收走后的团体心理辅导课，也该下课了。可是，我还有个小尾巴。我给大家说：“今天这件事情，一定会引起你很多思考。你们能否利用周末时间，以‘爱’为圆心，以‘ 缘’为半径，给你们亲爱的班主任写一封信，周一早上，亲手交到老师手里？”

　　同学们异口同声：“行！”

　　“可是，”我神秘地补充说，“一定要保密，在周一早上之前，谁也不能告诉她。”

　　同学们微笑起来，仍然异口同声：“行！”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八年级三班。在走廊里，我拿出手机，给那位年轻的班主任发了一条信息：“周一早上，你有喜出望外。”

　　作者简介：

　　张强：四川省成都市新都区新辉学校校长，二级心理咨询师，清华大学合肥公共安全研究院特聘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