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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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2-16 11:48
徐则臣
小时候我总担心母亲丢了,或者被人冒名顶替。每次母亲出门前我都盯着她牙齿上的一个小黑点仔细看——它是两颗牙齿之间一个极小的洞,笑的时候会露出来,要是母亲走丢了,或者谁来冒充她,我就找这个小黑点,找到小黑点就找到了母亲。
母亲每年要去一两次外婆家。外婆家离我家也就四五十千米,但是跨了省,让我倍觉遥远。母亲出门前,我就盯着她牙齿上的小黑点看,努力记得完整而全面——如果回来的是另外一个人,就算她长得和母亲极像,我也要看她牙齿有没有小黑点。
过年前母亲常出门卖对联。很长时间里我家都不太宽裕,为补贴家用,爷爷每年秋后就开始写对联,积攒到春节前让母亲带到集市去卖。十里八乡间的集市很多,年前的十来天里,每天母亲都得往外跑。年集总是非常拥挤,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天亮得又迟,早上母亲出门时天都是黑的。如果我醒了,就要从被窝里伸出脑袋,看母亲的牙齿和那个小黑点。到晚上,天黑得也早,暮色一上来我就开始紧张——如果母亲比正常时间回来得迟,我和姐姐就一直往村西头的大路上走,因为母亲都是从那条路上回来。迎到了, 即使在晚上我也看得清那是母亲,不过我还是装作不经意地用手电筒照一下她的牙齿,我要确保那个小黑点在。
很多年后,我常想起那个小黑点,我对它的信任竟如此确凿和莫名其妙。我确信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它,它是母亲最可靠、最隐秘的证据。这点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后来我年纪渐长,事情完全调了个个儿,总出门的是我。我念书、工作、出差,离村庄越来越远,进入世界越来越深;我明白一个人的消失和被篡改与替换,不会那么偶然与轻易, 甚至持此念头都十分可笑,但是每次回家和出门,我依然要盯着那个小黑点看一看,然后头脑里闪过小时候的那个念头:这的确是母亲。这已经成了习惯。
与此同时,母亲开始担心我在外面的安全和生活。我在哪里,她就开始关注哪里的天气和新闻,一有风吹草动就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她是否像我小时候那样,需要通过牙齿上的小黑点确认一个人的身份,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与儿子对母亲担心的程度相比,母亲更担心儿子;我同样可以肯定,我和姐姐将几乎占满母亲后半生的思维。
我长大,那个小黑点也跟着长,每次回家都发现它好像长大了,我念大学时,黑点已经蔓延了母亲的半颗牙齿,我不再需要通过一颗牙齿来确认母亲的身份。我跟母亲说:“要不拔掉它换一颗。” 母亲不换, 说:“不耽误吃不耽误喝,换它干吗?”乡村世界里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可以将就,母亲秉持这个通用的生活观,我似乎也是这样,至少回到乡村时,我觉得一切都可以不必太较真,过得去就行。于是哪怕我每年发现黑点在长大,可看到也就看到了,如此而已。
两年前某一天回家,突然发现母亲变了,我在母亲脸上看来看去,发现黑点不在了,换成一颗完好无损的牙齿。母亲说:“那颗牙从黑洞处断掉,实在没法再用,找牙医拔了后补了颗新的。”黑点不在了,隐秘的证据就不在了,不过能换颗新牙究竟是好事。只是牙医技术欠佳,牙齿的大小和镶嵌的位置与其他牙齿不够和谐,以致它在众多牙齿中显得比黑点还醒目。我说:“找个好牙医换颗更好的吧。”母亲还是那句话:“这样挺好,不耽误吃不耽误喝,换它干吗?”能将就的她依然要将就。别的可以凑合,但这颗牙齿我不打算让母亲凑合,因为它的确不合适。我心想:要是哪次在家里待的时间足够长,我要带母亲去医院换牙——既然黑点不在了,应该由一颗和黑点一样完美的牙齿替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