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长民致徐志摩的一封短函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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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2-31 15:01
从林长民致徐志摩的一封短函说起
赵志庸
林长民是民国初年政坛上的风云人物,他最为世人称道的,是他1919年5月2日发表于《晨报》的新闻稿《外交警报敬告国民》,成为引发五四运动的导火索之一。在研究林徽因与徐志摩的恋爱关系时,很少有人注意到林长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或者说产生的影响。
林长民长徐志摩二十一岁,虽然年龄相差很大,但他们无话不说,可以说是忘年交,甚至用“忘年交”一词尚不足以形容之。1922年到1925年,徐志摩经常到林宅串门,与林家人上上下下都非常熟络。在《伤双栝老人》一文里,有这样一段文字:“每回我到你家去,他们一群四五个,连着眼珠最黑的小五,浪一般的拥上我的身来。牵住我的手,攀住我的头,问这样,问那样;我要走时他们就着了忙,抢帽子的,锁门的,嘎着声音苦求的——你也曾见过我的狼狈。”从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他和林家老小的亲密。
在现今保存下来的林长民的信函中,有一封短函被各种徐志摩研究的书籍和论文引用,然而却被一再误读。其中最严重的误读在于写信的时间。很多学者,包括徐志摩研究专家韩石山先生,把写信时间定在1920年12月1日,当时林长民父女旅居英国。这样,信函中的措辞容易使读者误以为徐志摩在英国向林徽因表白爱情。早在2008年,台湾学者秦贤次先生就在《徐志摩生平史事考订》一文中考证过该信的写作日期,确定为1922年12月1日。陈学勇先生曾在杭州闲谈中告诉笔者,他原来也把这封信认定为1920年所写,比如早期的《徐志摩、林徽因“恋情”考辨》一文曾提到这封信,当他收到秦贤次的提醒后,在2012年版的《莲灯诗梦林徽因》一书中作了修改。
关于这封信,还有可以深入推敲的地方,不妨细读:“志摩足下: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mockery,想足下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之。敬颂文安,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这封信中出现了“mockery”一词,是“嘲笑”的意思。估计少女林徽因对青年徐志摩说了什么话,引起徐志摩的不悦。这非常符合林徽因的个性,就是性子直爽。
对于这封短函,通常的理解是:徐志摩写信表达爱意,林徽因不知何以为答,由其父代笔回应。但这样解读就无法理解mockery一词,如果加上徐志摩到林府拜访这一背景,就能更好地理解这封信。1922年12月1日,徐志摩是否在北京呢?答案是肯定的,有瞿菊农的回忆《“去吧!”,志摩》一文为证,此文写于徐志摩刚刚遇难之后:“现在记得的似乎是从上海同到北京来,沿途谈的是罗素,是高士华绥是康桥,是志摩朗读康桥再会吧!是爱恩斯坦,是梁任公,胡适之,泰戈尔;到北京之后,志摩就先在我那局促的小屋里,那时我住在东板桥妞妞房——住了好几天,后来他搬到博生那里去。我们从此很熟。”
在徐志摩的书信中,还有一封写给英国朋友傅来义的信,写于1922年12月15日,也说到他在北京的事实,此处不赘。瞿菊农的回忆对于理解林长民短函的写作背景是非常有帮助的。徐志摩与林长民是忘年交,他甫到北京就去拜访林长民也合情合理。
如果大胆假设这封信的写作背景,应该是这样的:徐志摩1922年10月返国,在南方待了一段时间,和瞿菊农一起从上海来到北京。他去拜访林长民,在林府对林徽因表达爱意,即“用情之烈”,林徽因无法理解,表达了讽刺(当时林徽因与梁思成已交往近一年,有他们在林宅的合影为证)。徐志摩回去后,写长信解释,然后才有林长民的短函,不无调解安抚之意。
关于林徽因与徐志摩在英国恋爱的传闻,有一个非常合理的逻辑关系,可以解释为什么大众愿意相信他们的恋情。这个逻辑关系就是徐志摩对林徽因一见钟情,然后设法与张幼仪离婚。问题是,即使有这样的逻辑关系,林徽因对徐志摩是什么态度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有旅英时期的相关史料,如徐志摩的日记或书信来证明。只有林徽因后来写给胡适和沈从文的书信,涉及与徐志摩的关系。关于这些史料,陈学勇在《徐志摩、林徽因“恋情”考辨》一文中已经做过充分的论证。简而言之,林徽因是不承认有恋爱关系的。
电视剧《人间四月天》对徐志摩与林徽因的恋爱渲染甚多,韩石山曾在《也说徐志摩与林徽因》一文中讽刺过电视剧中的角色,文中这样写道:“而《人间四月天》中的林小姐,给你的感觉则是个小妖精,小荡妇。你看,跟志摩一见面没过多久,就打得火热几乎等于姘上了……你得想想,她才十七岁。一个中国旧时代的大家闺秀,一到了英格兰吃上面包喝上牛奶,就淫荡成这个样子?”那么,电视剧本的创作思路来源是什么呢?即张邦梅的《小脚与西服》。张邦梅是张幼仪的侄孙女,她用了几年时间对张幼仪进行采访,结合史料,经过艺术加工而写成这部作品。张幼仪作为一个无辜的传统女性,从家乡来到英国,没过多久就被离婚,这是很值得大众同情的(电视剧中的张幼仪被塑造得非常高尚)。但是,从历史真实的角度来看,在《小脚与西服》这本书中,张幼仪的回忆带有明显的被迫离婚者的立场,而且它不是口述实录,作者张邦梅的主观性时时体现在行文之中,对张幼仪有明显的袒护。(如果张邦梅的祖父张嘉铸读到这些文字,大半是不会同意的,因为张嘉铸非常喜爱和尊敬他的姐夫徐志摩。)且举一例说明,书中有一章写到徐志摩理发的细节:
打从我到西方的第一刻起,还有看到徐志摩和他朋友在公共汽车里聊天的样子时,我就知道他心里藏了个秘密。后来住沙士顿的时候,看到他每天一吃完早饭就赶着出门理发,而且那么热心地告诉我,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就猜到他这么早离家,一定和那女朋友有关系。
几年以后,我才从郭君那儿得知徐志摩之所以每天早上赶忙出去,的确是因为要和住在伦敦的女朋友联络。他们用和理发店在同一条街上的杂货铺当他的地址,那时伦敦和沙士顿之间的邮件送得很快,所以徐志摩和他女朋友至少每天都可以鱼雁往返。他们信里写的是英文,目的就在预防我碰巧发现那些信件,不过我从没发现过就是了。
这两段话中至少有两个疑点:第一,郭君(即郭虞裳)的话是否可信,他和徐志摩的关系是否熟络到无话不谈,徐志摩会把他的恋爱秘密告诉他?第二,张幼仪说她从未发现徐志摩的信,那么她又怎么知道他是用英文写作呢?这里有可能带着张邦梅的视角,她在阅读史料时,读过徐志摩的英文信。从写作的方法来看,《小脚与西服》的学术性是比较弱的。
现在因为史料的丰富,可以确定在张幼仪与徐志摩在沙士顿同住期间,徐志摩有好几位朋友也在欧洲读书,比如陈西滢和傅斯年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温源宁在剑桥大学,吴经熊在法国,张奚若也在欧洲(不确定在哪一国),金岳霖是1921年12月到英国的,这些人都有可能跟徐志摩通信。他潜在的通信者也很多,除了中国人,还有诸多英国朋友,如狄更生、威尔斯、魏雷等。所以,徐志摩每天一早冲出去收发邮件是极有可能的。张邦梅的文字带有很强的臆测性,她在书中也写到,徐志摩很少和张幼仪谈话,张幼仪对徐的留学生活缺乏了解。
关于徐志摩与林徽因的恋爱,有很多专家学者解读过,比如梁从诫先生、陈学勇先生、韩石山先生、陈子善先生等。于葵女士在她的《山河岁月:回望林徽因》一书中也写到徐志摩,文中肯定了林徽因对徐志摩的深厚友情,否定了林徽因对徐志摩的恋情。林徽因是民国才女,既有美貌,又有才华,她献身建筑事业和传统文化的精神,尤为人们所赞叹。但是她真实的情感世界,有待史料的进一步发掘,才能更好地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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