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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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4-12-31 15:02

  相遇李劼人

  龚静染 口述 叶小果 整理

  一

  1939年至1946年,马一浮在复性书院培养学子、刻印书籍。1946年3月,他离开乌尤寺,准备回到杭州,复性书院也一并迁走。

  和马一浮随行的有三十多人,加上各种行李,一条大船载得满满当当。马一浮在重庆停留近二十天,访亲探友,依依话别。他的一大堆行李,由武汉大学教授张真如安排,拜托嘉乐纸厂董事长李劼人,寄放在海棠溪盐店湾的嘉乐纸厂重庆分公司房舍中。

  李劼人给张真如写信,表示会好好接待这位国学大师,并吩咐秘书处致函重庆分公司,要求他们一定办好这件事。在李劼人的私人收藏中,有一幅马一浮的隶书立轴,内容是晋代傅咸的《纸赋》:“廉方有则,体洁性贞。含章蕴藻,实好斯文。取彼之弊,以为此新。揽之则舒,舍之则卷。可屈可伸,能幽能显。”马一浮以《纸赋》赠予嘉乐纸厂董事长李劼人,寓意深长。

  李劼人是成都人,原名李家祥,生于1891年6月20日,中学时代就大量阅读中外文学名著,特别会讲故事,在同学中是出了名的“故事王”。1912年,他发表了处女作《游园会》,他是一个极具天赋的小说家。但是那时人们对他知之甚少,我也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读他的《死水微澜》。但他经营的嘉乐纸厂很有名,我小时候使用的纸张很多就出自嘉乐纸厂,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破产之前,该厂是乐山最大的机器造纸厂,而李劼人就是创始人之一。

  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是中国第一部长篇现代历史小说。我很惊叹他能够那样写出四川的近代历史,书里面对社会生活、风土人情、历史画卷的描绘,不是一般人所能够驾驭的。又泼又皮的四川话是极大的亮点,非常生动,那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味道,要是换成另外的语言就少了那种味道。

  李劼人的很多随笔,写老成都的民俗,写得很透,写出了老成都的韵味,他是能够代表成都的一位作家。

  二

  1925年,李劼人从法国勤工俭学回国后,在《川报》当编辑,发现去国四年后,报纸还是老面孔,印刷的纸张——手工制造的土纸仍然粗糙低劣。由于用不起洋纸,四川没有一家机器造纸厂可供应价廉物美的新闻纸。

  一天,他和报馆同人宋师度闲聊,面对发黄的报纸,突然说起创办纸厂的主意。两人越说越兴奋,一致认为须“喊得出几位有力量的热心人来,开上一个机器纸厂”。这个偶然出现的新奇想法,改变了李劼人的人生道路,后来他的命运便随着工厂的沉浮而起伏。

  要办纸厂,就要有懂得造纸的人。李劼人想起了熟识的王怀仲,他是四川眉山人,在法国专门学习造纸。当时王怀仲已回国,正在江浙一带考察机器造纸厂,调查国内造纸状况和生产技术水平。他早有回国开办纸厂的打算,与李劼人、宋师度的想法不谋而合。李劼人还计划造纸厂建成后,“将来经理一席,即由我担任,而制造一事则一概委之老王”。

  经过筹股会,筹得原始股本五万元,1926年6月,四川第一家机器造纸厂在乐山正式成立,因为当地有煤炭,有碱厂,有草料,原材料不缺。纸厂大股东之一陈宛溪是乐山的大实业家,创办华新丝厂,推广桑蚕新法,对四川桑蚕业的贡献很大,还在乐山做过不少善事。他大力支持李劼人创办纸厂,以《诗经》中“嘉乐君子”命名嘉乐纸厂。这个名字,也与乐山的古名嘉州相洽。

  1927年1月20日,嘉乐纸厂召开股东会,选举陈宛溪任董事长,李劼人任协理,王怀仲任厂长。

  这家刚开办的工厂,一时间欣欣向荣。成都的报馆正缺纸,争着向嘉乐纸厂订货,产品供不应求,股东们兴高采烈。但由于价格和供应要求苛刻,无利可赚,销售日渐欠佳,大家又变得心灰意冷。李劼人在成都联络买主,负责收账,帮忙汇兑,解决一些运输的琐碎事情。

  因为前期工厂几乎没有收益,为了养家糊口,李劼人一边为嘉乐纸厂出力,一边在成都大学教书,同时在《新川报》兼职,还做些翻译工作。那是他比较辛苦的一段时期。

  1929年,嘉乐纸厂连续几次停工。第二年刚一开头,陈宛溪突然病逝,让嘉乐纸厂的前途更加渺茫。过完春节,王怀仲召集股东开会,准备破产清算,没想到股东们觉得心有不甘,于是又筹钱,让工厂重新开工。人事调整时,李劼人任董事。

  筹的钱很快又亏完了。大家打算干脆把纸厂卖了,免得再折腾。可是,想卖却卖不出去,生产又严重亏本,1931年4月,嘉乐纸厂只好再次停工关门。

  就在他们深感绝望的时候,转机悄然来临。“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国人抵抗外侮、民族自强的声音高涨。成都报界要求停止采购日本纸,全部采用国产纸。嘉乐纸厂随即起死回生。

  过了一年多时间,抵制洋货的风潮逐渐减弱,嘉乐纸厂回到之前的停滞状态。李劼人因家庭经济状况恶化,债台高筑,对嘉乐纸厂的事情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1933年,李劼人已四十二岁,受爱国实业家卢作孚邀请,前往重庆担任民生机械厂厂长。这份工作,维持了两年,他又回到成都,进入“自由著述”的状态。毕竟,李劼人真正想做的还是文学。早在去法国勤工俭学时,一位好友在临行前问他以后学什么,他回答:“还是文学吧。这个天地似很广阔:我的兴趣,我的性格,还是学文学好些吧!”

  他把很多事都推掉,开始闭门写作。由于失业,家庭经济窘迫,李劼人的女儿李眉记载,这时她的母亲做丸药和卖丸药。可见,李劼人又靠祖传医方“李氏秘制朱砂保赤丸”以维生。本来,他从小就帮着家里搓丸药,直到他去法国留学前,还在家里一边看书一边搓丸药。

  为了有多一点的收入,李劼人给舒新城写信,问他“能不能接收出版给稿费”。1935年7月底,舒新城读到《死水微澜》的初稿,表示“描写庚子拳乱事,技巧颇精彩,但对于社会意识颇少暗示”。这本书得到版税三百多元,够李劼人全家四个多月的生活。

  过了一年半,舒新城读到李劼人的第二部作品《暴风雨前》,评价“描写技术与结构亦均成熟”。接着,李劼人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大波》。与创作的丰盛相比,他的生活却依旧贫穷。那段时间,他经常靠借钱度日。

  只用了几个月时间,李劼人写完三卷本的《大波》,该书与前两部长篇小说一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称为“大河三部曲”。他又请求舒新城预支稿费,但出版行业也不景气,舒新城爱莫能助。他希望李劼人能够有一份职业,首先要活下去,不能为了写作而饥馑度日。

  这个时期,嘉乐纸厂生产出了最畅销的浅绿色新闻纸,成都的报社大量采购。1937年初,嘉乐纸厂举行股东大会,推举李劼人担任董事长。这次会议确立了李劼人在嘉乐纸厂的重要地位。经过十年经营,财务审核表明,嘉乐纸厂资产已达九万余元,利润稍有盈余。

  担任协理时,李劼人只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在成都跑跑腿,比较闲散自由。自从当上董事长,他就要全面负责嘉乐纸厂的工作。

  其实,李劼人还想继续清静地写作,他正在酝酿下一部长篇小说《横流》,但他的计划被打断,不得不与创作的黄金期渐行渐远,全身心投入嘉乐纸厂的经营中。

  “七七事变”爆发后,沿海一带的纸厂生产中断,洋纸供应断绝,国产造纸业进入了供不应求的时期。销售红火,形势喜人,嘉乐纸厂准备放手一搏,原来只有一台造纸机,现在抓紧订购第二号、第三号造纸机。

  为了交涉和督促三号造纸机的加工制造,王怀仲前往重庆的制造厂,但他遇上了重庆空袭。1939年5月4日,日军投下一百一十枚燃烧弹,导致三千多人死亡。王怀仲不幸地撞上了这一劫。

  几天之后,王怀仲死亡的消息得到证实。他是嘉乐纸厂的大功臣,一直担任厂长,与工友们朝夕相处,彼此有很深的感情。全厂上下笼罩在悲痛之中。纸厂紧急召开董事会,李劼人参加了会议,大家一致通过了丧葬安抚措施,同时决定:王怀仲的月薪照发给家属,并照常持有公司股份,纸厂负担他的子女教育直到长大成人。

  后来,李劼人对王怀仲一家的关照可谓无微不至,特别是对其子女的教育更是尽心尽力。

  当年,重庆空袭之后,乐山也遭遇了“八一九”大轰炸,嘉乐纸厂被迫停产,运销受阻,工人闹事。李劼人处于内外交困之中,每天被各种琐事缠身。

  当日军飞机轰炸成都之时,李劼人从城内疏散到郊外沙河堡乡间,买下了菱角堰旁边的二亩多地。他自己设计、修建了三间屋子,以黄泥筑墙,以麦草为顶。为方便邮件往来,李劼人取“菱角堰边的窝”之意,将那里称为“菱窠”。著名学者、书法家谢无量为他在门楣上题写了“菱窠”二字。

  不久,纸厂重新开工,聘请了新的工程师,扩股增资,三台机器齐开工,嘉乐纸厂规模扩大,产量大增。李劼人果断决定成立重庆分公司。

  转眼到了1942年,抗战进入关键时期,第三次长沙会战时,薛岳带领的国军重创日军,让国人士气高涨,也让西南大后方的防御得到巩固。李劼人此时已经五十一岁,身体常有微恙,大不如昔,整日忙忙碌碌,感到身心俱疲。这一年,李劼人虽然没有完整的时间进行创作,但他利用空闲时间翻译了法国作家马格利特的中篇小说《单身姑娘》,还重新修订了三部过去翻译的作品。

  三

  1944年对嘉乐纸厂而言,堪称顺风顺水、大吉大利,纸厂的生产、运输、盈利都达到了十八年来的最好水平。李劼人忙于纸厂生意,写作少了,但在文化界的交往并不少。

  他不仅承担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的大量工作,还成立了“文化人协济委员会”,帮助流亡到大后方的文化人。广东画家梁又铭流亡到了四川,生活艰难,李劼人买他的画,帮忙转售给嘉乐纸厂的大股东。

  李劼人对贫困中的马寅初也伸出过援助之手。在1945年3月的常务董事会上,李劼人聘请马寅初为嘉乐纸厂的经济顾问,每个月给马寅初舆马费五千元。他对文化人有种惺惺相惜的情意。

  当年在乐山武汉大学读书的齐邦媛,在《巨流河》中也有对当时的学生喜欢嘉乐纸的描写。其实,在抗战最困难的时候,嘉乐纸厂实实在在地救济过物价飞涨下的贫困教授们。其中有一次,李劼人通过董事会商议,资助西迁到乐山的武汉大学的十二名贫困教授,每人每次补助三千元,每年补助四次。

  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结束了。西迁到大后方的人归心似箭,纸业市场供需关系大变在即。

  嘉乐纸厂这时遇到了棘手的难题。市场混乱,销售停滞,李劼人提出减产的办法。五十五岁的他在成、渝两地来回跑动,开会,见客,宴请,处理信函,四处奔波,无暇从事写作。他曾回忆起这段时期的经历:“我为了要挽救嘉乐工厂,真不知过了多少关。要团结内部,要抵抗外部,要弄钱维持生命,又要应付那日益混乱的币制,不使受损太大。”

  虽然局势动荡,但李劼人还是想沉下心来写作。从1947年初春开始,他在蓉版《新民报》副刊上连载长篇小说《天魔舞》,一共连载二百八十三天,直到次年3月才刊登完。

  这是时隔十年之后,他推出的有分量的大作品。小说男主人公陈登云从重庆坐船到乐山。那样的旅行,李劼人也经历过不少,他从成都到重庆,又从重庆回成都,不知坐过多少次那样的轮船。小说里的有些内容也是嘉乐纸厂的真实写照。

  1948年8月11日,李劼人在家闭关写作,冒着炎热写《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为自己创办的杂志《风土什志》供稿。这一天,重庆分公司业务主任沈迪群突然失踪,此时正值公司危困之际,这件事在嘉乐公司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沈迪群究竟到哪里去了?

  直到两年后,李劼人在报上看到有关消息,才揭开了谜底。原来,失踪的那天,沈迪群在为共产党员何忠发送信的路上被捕。入狱后,他被关押在渣滓洞监狱楼六室。一年多后,他于1949年11月27日在重庆松林坡被杀害,成为渣滓洞遇难的烈士。

  当得知真相后,李劼人在董监联席会上专门提出沈迪群被害应予抚恤的议案:“沈君,阆中人,业农,家道寒微,遗子年幼,而在职时,恪尽职守,乃一优良精干之干部,今遭惨害,实应破例给以抚恤案。”

  1950年7月,李劼人被任命为成都市第二副市长,分管文教和城市建设工作。在那之前,嘉乐纸厂裁撤重庆分公司,长期停工,新政府陆续派人进驻厂里。1952年3月,嘉乐纸厂正式实行公私合营,李劼人与他亲手创办、伴随二十七年的工厂彻底告别了。

  1962年12月24日,李劼人因病溘然长逝。他在最后十年还有文学雄心,但因为种种原因,愿望没有实现,直到最后,他都是想做一个纯粹的文人的。

  四

  “劼人精明强干,当世所稀,使其能稍自降抑,上下交孚,则其成就必远胜当时,此我所以深为劼人惜也。”这是挚友魏时珍对李劼人的评价。早在1937年,李劼人的写作进入最佳状态时,另一位挚友周太玄也建议李劼人“不做他事,专事写作,期我十年,必有成就”,可是他没有看到期望中李劼人文学丰硕的“十年”。

  李劼人所处的是个急速变化的大时代,清末维新思想传播,他站在了办报的前沿;民国肇始,实业兴起,他成了工商业的先锋;抗战军兴,纸厂的生存峰回路转,他被推到了工厂发展的中心;而在改天换地之际,他又响应了时代的召唤,由商入政。

  其实,李劼人一生都想过“自由著述”的生活,但命运偏偏不予,而他认为自己最不擅长的经商,恰恰让他折腾了半生。1949年后,他热烈拥护公私合营,主动把全部股份捐献给国家。这里面有他的“私心”:想马上回到写作中去。后来,他走近了政治,摆脱了经商的困扰,却仍然游离于文学之外。

  李劼人的一生就像一部精彩的小说。我在《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书的序言中用了一句话来概括:生路步步紧逼,命运暗中牵引。他的为文、经商、从政连在一起,不可能截然分开,没有写文章、办报的经历,就没有创办纸厂的想法,没有经营企业的艰难,也就没有从政的选择。他热爱写作,但常常为了生存而挣扎。他的人生被命运一步一步地被推着走,其实没有太多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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