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弗兰茨》:一部抢救记忆的沉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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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字:记忆,物质性,沉思录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25-01-07 16:04
林冰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摘要:《我的弗兰茨》是旅德作家海娆以两位远嫁德国的中国女性的经历为立足点,深入德国家庭以及家族内部,讲述几代弗兰茨的故事,从而引出主题:“二战”遗留的伤痛问题。“二战”无疑给人类带来了苦难和精神创伤,世界满目疮痍,家庭支离破碎……人类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面临着严重危机。如今二战结束已近八十年,历史的悲剧依然在上演,历史残酷的余音依然在回响,上演和回响在千千万万的德国家庭中。本文将以记忆作为切入口,探究小说中的人物如何逃避、唤醒和保存记忆,从而达到作者抢救这段历史记忆的目的。关键词:《我的弗兰茨》;精神创伤;抢救记忆;
记忆的物质性
海娆以经典的“他乡遇故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节展开叙事,运用倒序的手法将故事完整的呈现。两位来自重庆的中国中年女性吴嘉陵、夏一红在社交网络中与德国爱人相知相恋并且远嫁德国,深不知她们也嫁给了那段无法言说的历史。通过吴嘉陵——“我”作为叙述者的视角深入到德国家庭和家族史中,拨开层层迷雾,再现那段已经过去近八十年的历史记忆。白格夫人固执的坚守、弗兰茨无法释放的压抑的自我、大熊对过往的闭口不谈……那段历史就像是如今德国的很多城市,仍然有未被拆除的炸弹一样遗留在人们心里,那些隐形的炸弹是人们心里的伤痛和阴影。但是那段记忆也是无法抹去的,只有直面历史的伤痛,才会反思和忏悔,才能重新燃起希望之光,走出历史轮回。海娆通过吴嘉陵的好奇与追问,拯救了这段记忆,揭示了战争对于几代人的伤害,通过小说中的人物行动、对话、心理活动等抢救历史记忆。
一、记忆的物质性——打开尘封的历史记忆
论者认为海娆抢救历史记忆的方式是:通过串联起人物与记忆的中介——物质。就像沃尔特·本雅明的笔记《拱廊街工程》的目的是“在所有的偶然形式和表面现象中显示出的过去和现实的幻影”。a 在拱廊街时代,这些秘密的记忆就沉淀在拱廊街、商品、玻璃建筑、钢铁、全景画、世界博览会、照相术之中。b 在这些物质中唤起记忆,达到拯救记忆的目的。过去并没有动摇。
尽管老化,腐烂,碎片化或溶解,它实际上是堆积在我们眼前物质事物的堆积”,无论是用过的还是被遗弃的,都构成了记忆的真实环境。学者祁和平在丝路审美文化专题研究的文章《记忆的物质性研究》中也提到,“Man cannot have memory unless heinteracts with others in the social framework…… Memoryis produced when man interacts with the material world inwhich he lives, hence the culture of human beings.”a 也就是说人不可能有记忆,除非他在社会框架中与他人互动,记忆是人与他所在的物质世界相互作用产生的,因此才产生了人类的文化。使过去、现在和将来彼此发生关联的行为是符号性的,因而它依赖于文献、图像、建筑物和其他中介物。物质对于时间存在起到了根本性的作用。记忆不仅仅存在于某个单独的主体或客体之中,它必定是社会性的, 而且是物质的。为了使过去、现在或将来出现必须有一个以上的实体彼此发生关联。b 接下来论者将就小说中的重要人物白格夫人及其家族、大熊及其家族利用记忆的物质性保存那段无法言说的记忆展开论述。
二、白格家族的守望——以白格夫人为代表
法国著名的意识流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在他的长篇巨作《追忆似水年华》中通过一段关于玛德莱娜蛋糕的描述,引发了他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一旦辨认出莱奥妮姑妈给我吃的那种用椵茶里浸过的小块蛋糕的味道(尽管我还不明白或要等到晚些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回忆使我那么高兴),在我眼前立即像戏台布景似的浮现临街的那座灰色老房子,姑妈的房间靠街面,另一面连接面朝花园的楼房,这是我父母在尾后加建的(这段截接的墙面迄今为止只有我重见过),随即浮现城市,从早到晚的城市,时时刻刻的城市,浮现我午饭前常去的广场,浮现我常去买东西的街道,浮现我们天晴时常去的道路……”c 此处蛋糕是触发普鲁斯特记忆的物质性媒介。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其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开头就写道,“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d 苦杏仁的气味作为物质和人物产生联系,触发记忆。可见,记忆是物质和精神的交叉,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不可避免的需要实物作为触发记忆的媒介,比如气味、图片、建筑、仪式、食物等等。
小说中对在二战时期因为丈夫参加战争至今下落不明二十岁就守寡白格夫人的描写从第一章“近了才看出上了些年纪,但她身材颀长,肤白如雪,冰蓝的眼睛亮晶晶的,紫粉的珍珠项链和珍珠耳坠,配上光洁的额头和在脑后绾成元宝髻的黄金般的头发,整个⼈显得光彩照⼈”,e 到最后一章“⼀袭白裙,站在紫色云霞的旁边,宛若⼥神飘然云间,悲悯地俯瞰着凡尘⼈间,”f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不前,暗示白格夫人永远活在记忆里。小说中白格夫人保存记忆的方式就是物质。
首先,通过建筑物保存记忆。白格夫人居住的百年老屋作为保存记忆的建筑物,时光的脚步走得尤其缓慢沉重,还一步三叹。建筑物作为物质性的实体在百年间历经战争的轰炸又重新建造,三代人在此居住,无疑保留了历史的记忆;其次,通过气味唤起记忆。白格夫人的房间从不开窗,在白格夫人带吴嘉陵参观她的房间之时,她说道“这是他用过的香水, 是他身体的味道。你嗅到了吗? 这屋里满满的都是他的气息,就好像他还在这屋里,从未离开……所以我不能开窗,不能让阳光和空气进来……”a 此处的气味和普鲁斯特的“小玛德莱娜”小点心所起的作用相似,房间里的气味让白格夫人能瞬间回想起五十年前与丈夫情真意切的美好爱情,丈夫在战场上下落不明,没有死亡消息便还残存希望,给白格夫人带来巨大的精神创伤。玛瑙项链作为物质实体,它也保存了永恒的气味,使白格夫人仿佛从未和母亲分离,在任何重要场合都要戴着;再者,老照片。小说中多次出现形容老屋的词“阴森森”,对于墙上随处可见的老照片让吴嘉陵毛骨悚然。老照片作为物质实体也承载着记忆,就如纪念馆、博物馆中陈列的物品在具有观赏性的同时还具有保存历史记忆的作用;文字。白格夫人的诗体日记也作为物质实体,具有保存记忆的作用。“我的石头还是石头,花期未至,时间从来不是时间,它是一场漫长的等待,是一条你和我携手走向天堂的路。”这是一场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相思与等待,文字作为载体也能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保存永恒的记忆。甚至三代人以及一条狗的名字都叫弗兰茨也别有深意,暗示着过去、现在、未来以及自然,将历史的记忆延续。b 最后,旧衣物。天赐受洗时所穿的小礼袍是弗兰茨五十多年前受洗时所穿,白格夫人橱柜里一直堆放的弗兰茨小时候穿的旧衣服都承载着保存记忆的作用。所以白格夫人永远活在过去,没有空间去接纳新事物,无论是现实的空间,还是感情的空间。
不仅仅是白格夫人,白格家族的其他成员如弗兰茨奶奶嘱托弗兰茨要把曾经那幢被盟军轰炸的房子重建,那屋顶的老虎窗就像一只深情的眼睛在执着地等待。重建房子就等于重建记忆,物质实体被毁记忆也随之淡化,而老虎窗便是一只守望的眼睛。
三、大熊家族的迷惘——以大熊为代表
大熊喜爱收藏杂物,是个记忆的收藏家。在大熊与吴嘉陵搬家之后,在吴嘉陵收拾地下室杂物之前,大熊关于战争的记忆都是被尘封的,他对于外界的所有事情都是漠然,他是个沉浸在侦探小说、音乐、虚拟网络世界的失落、迷惘的中年人。直到物质实体——照片和纸笺的出现,唤起了有关父亲和自己曾经受过屈辱的记忆。他在有意的遗忘历史,但是却保存着有关记忆的实体,潜意识里依然潜藏着痛苦的记忆。由于照片和纸笺的被发现,那段看起来遥远的历史记忆又重新浮出水面:大熊曾经因为父亲在二战时期做过纳粹的党卫队成员而遭遇歧视和殴打,精神上的极度创伤让他从根源上的断绝这段历史记忆的延续——绝育。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在1873 年至1876 年间出版了一本名为《不合时宜的沉思》的书。书中收录的第二篇随笔是《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他由动物与人类的区别谈到对非历史的一定程度的认可。他认为动物既不厌烦也不生活在痛苦中,因为它们总是学会遗忘。而人类要顶住过去巨大的压力,从孩童时代学会理解“曾经有过”这个词,人类永远在回忆,战斗、苦难、厌倦……不能遗忘使得人类无法过的幸福。无眠、反刍、历史感都有一个度,非历史的东西与历史的东西对一个个人、一个民族、一个文化的健康来说,是同等必要的。c 也就是说遗忘与记忆同等重要,大熊曾经试图以对历史的闭口不谈来遗忘历史,最终又因为作为串联起历史记忆与人类关系的媒介——物质(即照片与纸笺)而重新回忆历史。可见,历史与非历史都是必要的。
四、无法忘却的记忆——被压抑的潜意识
(一)弗洛伊德的意识层次理论
海明威在其纪实性作品《午后之死》中提出著名的“冰山原则”,他认为冰山运动之所以雄伟壮观,只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他首次将冰山理论运用到作品之中。而弗洛伊德在早前就借助冰山模型,将人类的心智分为意识、前意识与无意识。意识层次理论的核心观点是,人的行为和情感不仅受到意识层面的影响,还受到前意识和无意识层面的影响。
意识具有逻辑性、现实性,是人们能够清晰感知和意识到的层面,包括当前的思考、知觉、记忆等;前意识是能够进入到意识的无意识,是人们能够提前预知他人或自己事态的发生及后果的意识;无意识(潜意识)是指在通常情况下不会进入意识层面的东西,比如被压抑的欲望、创伤、冲突、经历等。“潜意识一方面包含着种种因潜伏而暂时不为意识所察觉,其余一切都与意识活动相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包含着种种被压抑的活动,这些活动如要变成意识活动,它们肯定与意识中其他种种活动形成极鲜明的对照。”a弗洛伊德认为过去所产生的有害影响将永远印在无意识中,无法消除或抹去。
(二)弗兰茨——畸形灵魂的苏醒
小说中弗兰茨因夏一红投放到社交网络上的一张照片——怀抱儿子倾心于她,认为夏一红看上去就像“怀抱圣婴的圣母”。文章中多次提到夏一红身上闪烁着圣母的光辉、吃素、入教、嵌入肉体的十字架,可见夏一红是与世俗相对的神的象征,具有神性的特质。弗兰茨意识里是集孝顺母亲、绅士温和、爱妻爱子的人物,但是随着情节的推进,小说里也谈到弗兰茨半夜被噩梦惊醒,弗兰茨被母亲压抑毋宁说是被战争记忆所压抑的潜意识最终被激发出来,进入的意识的层面,这个推动弗兰茨性格巨变的事件便是——夏一红与小弗兰茨相拥入睡。从白格夫人房间里有两床被子开始,作者便埋下伏笔,夏一红最终发现白格夫人与弗兰茨同床共枕的秘密。弗兰茨一直被白格夫人作为在战场上失踪丈夫的影子,由于几十年如一日的岁丈夫思念过度的白格夫人精神失常,便把弗兰茨作为唯一的精神慰藉,弗兰茨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毕竟年轻时的弗兰茨竟与自己的丈夫弗兰茨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作者借有电影情节道出弗兰茨杀妻的真相:长期屈服于母亲的淫威无法反抗,导致压抑多年的潜意识最终被激发,“看到床上睡着的母子,像极了自己与母亲在床上的情景,深深刺激了他的神经。积压心底的羞耻,厌恶和愤怒终于爆发……采取了行动。”b
而曾经在二战时期作为党卫队成员的大熊父亲,潜意识中的人性在晚年时最终被唤醒。吴嘉陵看到公公曾经二战时期的照片,“帽檐下的双眸冷峻幽深,高高隆起的鹰钩鼻不怒自威,这跟我认识的那个目光仁慈和蔼可亲的老人判若两人。如果不是这标志性的鼻子,我几乎要怀疑这不是他。”c 监牢及战场成为了邪恶的繁殖地,权威、权力的力量会搁置自己的人性,并从身上夺走人类最珍视的品质:关爱、仁慈、合作与爱。劳伦斯·里斯在其纪实作品《奥斯维辛:一部历史》的导读中提到,“人的处境对个人行为的影响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d 在二战期间,没有被选进党卫队竟然是会失望和伤心的事情。而晚年的公公把忏悔融入对动植物的关爱中,就像弗兰茨养了一只名为弗兰茨的狗,这也寄托了作者的反战思想。
五、对历史记忆的追寻与反思——小说家的声音借由叙述者吴嘉陵这个连名字都带有中国地域特性的女性的独特视角,挖掘出德国二战时期的不为很多人所知的历史记忆。无疑,这部小说是“非虚构”的现实主义小说,具有强烈的纪实感与真实感,注重强调叙述者的“在场”和挖掘时间背后的深层动因。小说家海娆的声音不断地在小说中发出声音。非虚构写作由于有不同于新闻报道和历史研究的特征,要使自身的探究和写作成为非虚构,就需要公开写作的过程或增加写作的透明度。a 作者在小说后记中写道,自己是在一次旅德华人的聚会上听到一件登在德国华文报纸上的新闻,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与新闻大致一致,就连小说中吴嘉陵的公公也是海娆在德国的公公,作者还提到小说的写作灵感来自自己多年以来的直接和间接的生活经验。小说家的声音不断地借由叙述者以及小说中的人物发出,这不仅仅是一种写作手法,而是关系着小说精神空间的拓展。
在文本说随处可见作者的创作意图,作者不断地发出声音。比如当吴嘉陵在知晓了大熊家族与白格家族的秘密之后,不由发出感想,“莫非他也像弗兰茨,内心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和难言的隐痛?这些战后出生的德国人,躲过了战争的血腥和残酷,却躲不过战争留下的伤痛。他们是从战争的废墟里长出的植物,是从烧焦的泥土里开出的花朵,身上不可避免地带着战争的记忆和毒素。那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劫难,无人幸免。如果你走在德国街头,随便问一个擦肩而过的德国人,你会发现,他们谁没有直系或者旁系的上辈参加过二战?谁不是二战德军直系或者旁系的后代?
在他们的心里,谁又没有一本战争的血泪史或忏悔录?”b 这样的思考在文本中随处可见。作为战争的发动方的德国与战争的受害方的中国,作者借由弗兰茨的口发出声音,德国一直没有走出历史的轮回,后代一直笼罩在无法消散的阴霾之下。在对比之下,即使也被狂轰滥炸过的重庆,但是依然老而不衰。“你看这里的人民多么乐观。他们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们永远朝前看,只关注当下和未来,相信明天会更好,所以生活得忙碌、充实、快乐。不像我们德国人,总往后看,目光总盯着从前的过错和罪恶,总在反思、忏悔和自责,好像一朝犯错,就永不翻身;一辈人犯罪,世世代代都是罪人,子子孙孙都得替父辈甚至祖辈赎罪。这太荒谬,对后辈太不公平!”c 这就是作者对于未来的展望。
这是具有普世情怀的小说家,战争固然带来苦难、迷惘和悲剧,但是人类在反思的同时要往前走,走出历史轮回,不让历史悲剧重演。
小结
小说是一部抢救记忆的沉思录。论者以为小说通过物质搭建起人与记忆的桥梁,通过挖掘人物的潜意识挖掘历史记忆,通过小说家发出的声音反思历史,追求宽恕与和平,使得小说的文本的解读有多维的空间,历史无法遗忘也不能遗忘,但是即使面对痛苦的记忆也要关注当下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