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网络小说中的神话复苏：对神话历史化的新反应

　　朱皓月

　　（澳门大学）

　　神话在传播过程中自动进入历史，通过填补 其逻辑性和历史性的空缺而实现历史化，以《史记》中的神话内容作为最终形成标志，由此开启中国历史文献保存神话碎片的传统。进入互联网时代后，神话题材为网络文学提供了全新的超脱现实和一般性的思维空间，网络文学通过对历史化神话素材的再创造，间接表现出对这种历史思潮的积极反思。

　　[ 关键词] 神话历史化，网络文学，神话，神话复苏

　　中国古代神话在传播过程中受到本土政治文化因素影响，经过记录者和传播者的阐释和改造，其中人物和事件被加入历史书写，在演化中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产生“历史化 ”倾向。一般认为神话历史化的最终形成标志出现在《史记》。金荣权认为，《五帝本纪》的写成将远古神话彻底历史化，且不留一点神话传说的痕迹。a 近几年研究表明，这个过程的实现不只依靠单一篇目，还要通过多个篇目的相互配合促成。神话历史化完成的标志，除《五帝本纪》外还存在其他可能：《史记 ·三代世表》与《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以及《周本纪》相辅相成，相互依托才最终实现了神话历史化在《史记》中的完成。b 总体来说，成为历史书写的一部分对上古神话而言具有一定的负面影响，这种倾向不仅消解神话本身的完整性和独立性，还对其存在的非理性意义造成损坏，间接影响了它们的传承。但神话的普遍性使得文学、戏曲、绘画、建筑等领域内保存了大量以神话素材作为创作灵感的内容，间接维护部分神话的传承与发展。进入互联网时代后，近二十年蓬勃发展的网络文学对神话历史化表现出了新反应。神话题材为互联网文学特别是网络小说提供了新的超越现实和一般性的思维空间，并主动解决想象空间与现实意识的冲突问题，为网络小说创作提供了新的灵感空间。在这种依托网络而存在发展的、以作者和读者时效性的双向互动为基础的新文学类型的创作中，神话题材成为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表现出符合时代特色的鲜明特征。网络文学，特别是以玄幻修真、仙侠故事为题材的网络小说，对神话的非理性特征进行新的理解与发挥。在这类小说中，神话不再是逻辑性与历史性的，而是单独作为文本框架而存在，其光怪陆离、非经验的本质没有被消解和重构。

　　第一部分 神话元素的去历史化：重新使用与创新网络文学作为二十一世纪初通俗文学发展新阶段的产物，呈现出有别于传统文学的特征，成为一种带有商品性质的文学类型。网络文学将互联网作为传播载体，担负着连接网文作者和读者的任务，不得不依靠市场化运作维系这层纽带。高度市场化为网络文学带来新发展机会的同时也使网络文学对读者的依赖性增强，网文的商机和价值更依靠读者的认可与购买来完成确认。在这种情况下，网络文学要迎合读者需求，依靠市场反馈决定情节塑造和重要人物的选择与转移。现代社会的快节奏生活、现代人对未知事物的潜意识抗拒、看不清前路的 惶然迷茫等情绪加剧了精神压力的产生，快节奏的生活将这种压力固化，促使人们寻求释放压力的突破口，追求心理层面的刺激和满足。以“爽 ”为核心的网络小说逐渐替代其他可选择的娱乐行为，成为现代人释放压力获得精神空间的满足感的主要渠道。为强化精神刺激，网络小说大量使用神话元素，塑造离奇曲折的情节，加强读者的感官刺激。神话成为网络文学的创作母题，但网络小说中的神话元素已经和《史记》为代表的历史化神话有所区别，带 有作者对上古神话和历史化神话的吸纳改造痕迹。

　　《史记》的神话母题有四类：感生神话、图腾神话、命运以及巫术祭祀。这些母题所代 表的内容均为配合历史书写做了改造，已经失去上古神话的非理性和超验性。网络小说对这类神话碎片进行整理归纳，在其基础上将其能够利用的元素整合起来作为一个整体，来拓展创作空间的深度和自由度。如网络小说中天赋异禀、带有某族血统或异于常人的能力的设定，就与感生神话母题有所关联，带有明显的文化传承痕迹。以我吃西红柿的《莽荒纪》为例，《莽荒纪》讲述了一个名为纪宁的少年死后来到阴曹地府后投胎转世到纪氏部落，一路前行 最终登上顶端拯救修行世界的故事。这部长篇小说背景设定融合了上古神话的残骸：上古三界、五行化身、儒释道以及原始神话。作者将阴阳五行化为天道神明，金木水火土分别对应金神蓐收、木神句芒、水神共工、火神祝融、土神后土，汲取了上古神话的营养。在《莽荒纪》的开篇，纪宁转世之前和崔府君的一番对话也有鲜明的感生神话色彩：纪宁生前散尽千 金积攒功德，死后将去往“天人道 ”，“天人 ”即“天地所生之人，生下来便是先天生灵”a。

　　但网文的神话元素一般作为剧情框架使用，即题材就是神话，通过神话世界的人物来完 成剧情。神话为读者提供一个光怪陆离、超脱于现实世界之外的神秘世界，从故事性文本直接转换为宏大世界背景，衍生出一系列的事件和活动。神话作为故事的大背景始终和人物保 持密切联系，贯穿剧情始终，和其他元素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同时神话的叙事功能也 发生了变化。网文中神话不需要对某些历史现象做出合逻辑的解释和补充，只需要保持其非理性和神秘性。读者明确认识到这是神话，是和现实有所区别的东西，不需要为理解它的本 质内涵而附加以社会逻辑。《莽荒纪》宏大的世界观是由无数神话堆积组合的，读者无需带 入现实生活中的常识和知识，只需要沉浸其中，获得审美感受。宏大瑰丽的神话经过作者有 意识的融合改造，已经成为一种完整的新神话，这也是网络文学的特殊之处。

　　第二部分 神话元素的再利用：功能与结构的新变神话题材在网文中的主要作用是“去现实化 ”，通过离奇精彩的故事情节吸引读者，同 时又调动读者的文化共鸣，在虚幻空间内增强体验感。但网络小说在处理神话元素、创作神 话题材的作品时，由于受到时代因素的影响，必须对这些原始素材进行改造和再利用。神话 在网络小说中实现全面复苏，但这种复苏和它本身状态相比，更倾向于表现新的时代特质。 网络文学中的神话有以下特征：

　　一、生发阅读快感。

　　神话原有的知识积累和文化沉淀使网络小说特别是玄幻仙侠小说在创作中向“设定 ”倾斜，在不需要从头开始构思框架与作品审美意义的前提下，网文创作更注重快感抒发和读者 心理认同。网文作家更注重“设定 ”，“设定 ”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和传统创作论分道扬镳 的，非常明确地体现了创作过程中玄幻小说与其他类型小说创作的重大差异：构思对应审美， 那么设定就对应快感。a 神话已经在这类小说中充当起设定的职责，玄幻仙侠小说在挑选神 话时更注重它本身的非理性与产生快感的强弱，对其逻辑性的在意相当微弱，几乎可以不提。 再以《莽荒纪》为例，文本中神话世界的设定非常严密，层层递进，从天道划分（十大天道、 八十一大道、小道等）到祖神（十大祖神）分类，以及诸多从混沌而来划分势力范围的仙魔， 这些设定更容易让人接受并产生阅读期待。诸如此类的设定在网络文学大部分作品中均有不 同程度的表现。神话，或者说神话元素，已经成为这类小说制造阅读快感的源泉。通过想象空间去体验新生活，这对现代压力下艰难挣扎的人来说充满吸引力。

　　二、增强代入感。

　　网络小说给读者提供可以自由代入的身份或平台，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完成对角色身份的置换和认同。在排除掉一切可能包含个体的因素后，神话成为方便读者获得代入感的绝佳选择。即使后世神话在传播过程中遇到巨大阻力，但在这个过程中，神话碎片已经成为因为不断重复而被深刻记忆的东西。这些始终处于隐藏状态的集体无意识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和场景被回忆，神话作为始终隐藏在民族潜意识里的意象，在被读者接受层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条件。以神话元素为基础的神话世界观就是一个方便读者代入与产生情感共鸣的平台，这样的设定对代入感的激发具有直接促进作用。玄幻小说更热门，也有这部分原因加成。在升级流男频玄幻小说中，神话将一切来自现实生活的差距抹除，只剩虚拟世界的平等起点。最常见的设定有转世投胎、穿越、重生等，这些设定大多带有神话的痕迹，或者说直接借助神话世界观。在以女性恋爱为主打的玄幻小说中，神话设定更简单纯粹，不会出现太过复杂的层次，抹除差距后便于读者将自己代入女主角，体验非现实的爱情。总体来说，以神话为素材基础更易消解个体性差异，增强大众读者的代入感。

　　三、加入现代精神特质。

　　文学具有时代性特征，网文对神话的再利用也受到了时代的影响。神话在网络小说中确实保留了其本质特征，但又在作者的有意无意中被填补了新的时代内容，呈现出与其原本时 代不同的特点。神话的新变化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

　　其一，更注重角色（人）本身的需求和发展。

　　网文的神话不再表现人对于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的恐惧和崇拜，而是着重于表现人在神 话世界或神话背景下的生活与进步，充满积极色彩和浪漫色彩。大部分网络玄幻小说和言情小说都会在神话题材中加入个人奋斗与恋爱的故事情节，以主角的奋斗和恋爱为故事主线，将神话世界中充满传奇色彩的生活体验通过文本展现出来。

　　其二，神话术语不断更新，新的神话共识正在形成。

　　网络文学的创作自由度非常高，大量玄幻、修真、仙侠小说为读者提供了诸多世界观及各类术语设定，这些术语已经和传统神话形成鲜明区别。例如在升级流、修真仙侠小说中高 频出现的“尊者 ”、“真人 ”等，本身是佛教和道教术语，但在网络小说中常常被指代为神仙， 特别是高等级神仙。《莽荒纪》中对神魔等级的划分更详尽，关于器物的术语也对后来的网 络小说设定产生了深远影响。修真类小说中等级划分大致相同，金丹、渡劫、大乘等术语已 经成为判断该类小说的标准。大量带有个人特色或群体特色的词语被频繁运用在描写玄幻、 修真、仙侠的网文作品中，正在推动当代读者对神话的新认识的形成。

　　第三部分 网络小说对神话历史化的间接反思

　　网络小说并不直接对神话历史化进行反思，由于它本身的商业化、通俗化等特征，网络小说只是在对大众需求的迎合里间接完成了对神话历史化的反思。神话历史化的积极价值在于为人们理解神话提出历史指归，有利于人们认识神话的历史因素，但同时也有着阻碍人们正确理解神话的消极影响。a 在神话变得合乎逻辑的同时，迫于生活压力急切渴望寻求精神 空间的满足与兴奋感的读者又开始对玄之又玄的内容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象征神话对其本体意义的回归。网络文学在读者需求的变化中逐渐挖掘神话题材，从而完成对神话历史化的整体反思。这个过程中，网络文学的主体创作者并不会直接察觉神话历史化带来的危机，他们将神话融入写作的根本出发点在于吸引读者，然后对残缺的神话进行现代加工填补，创造出体现当代意识的新内容。

　　网络小说对神话历史化现象的间接反思表现主要有两点：

　　其一、对神话非理性的重新审视。

　　网络小说中的神话一般带有很明显的非理性特征，神话的存在是预设好的，不需要加以解释和更改，相当于背景和基础框架。读者需要理解的部分是依托神话进行的故事，并非神话本身。这些故事也是建立在作者想象上的，和神话本身没有冲突，同样属于非理性范畴。而网络作为连接作者和读者的媒介，本身就是一种无限逼近真实的虚拟空间，在这种空间里 所有信息都会以读者想要获取的形式呈现。在这样的条件下，神话的非理性特征被重新审视，最终保留下来成为文本的一大亮点。

　　其二、创新神话素材的使用方式。

　　网络小说相比较传统史书，对神话素材的使用更随意。神话只需发生形变，为配合相应剧情做相应的表面改变，而不需要像历史化过程中那样被割裂、被填充逻辑性和历史性内容。玄幻小说中的神话素材大多在原有基础上为适应现代社会阅读习惯进行过微妙调整，保存神话素材的原汁原味又适当加入了新的时代社会因素，在利用素材的方式上和史书典籍相比，走出了不同的道路。虽然网络小说可以对神话历史化做出反思，但实际上并不能起到真正挽救散佚原始神话的作用。它的存在只是读者大众对消失的神话的需求的反应，对于碎片化的古老神话只是起到了延缓的保护作用。大趋势早就形成且无法根本性逆转的情况下，网络文学存留的神话碎片能够被大众熟悉接受，也算是积极的发展结果。

　　结语

　　网络小说中玄幻仙侠等类型小说对神话的利用及创新，间接对长时间盛行的神话历史化 做出了新的反应。这种反应并不是它本身有意促成的，而是在大众读者的需求变化中自然而 然出现并发展的。神话历史化趋向服务于社会，但在发展过程中却又破坏了神话的完整性传承和其本身的非理性与非经验性。选择原始神话进入历史时，往往只能挑选适合进入历史的部分，其余无法进行“改造”的内容只能被迫消失。原始神话的散佚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网络小说对神话题材的种种尝试，从积极角度来说是一种保护神话自身特性的举动。大量玄幻长篇的出现唤醒新一轮神话热潮，读者从追求感官刺激中逐渐形成对神话的新印象的同时，大量神话素材也在作者的不断挖掘和再创造中得到新生。而网络小说借助影视化进一步 扩大影响力，推动网络文学神话题材的发展繁荣。综上所述，网络小说对神话内容的填补创新，在现今时代的大背景下，也算是对神话历史化的积极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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