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记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流口水,模样,阿公
  • 发布时间:2025-01-13 21:34

  薛超伟

  依稀记得是光绪年间的一场闲聊。那天阿尔坐在窗边,忆起过往,多是感伤,突然话锋一转,说,想吃鱼丸。厌厌以为听错,抬头看他。阿尔补充说,是一种南国特有的扁长型鱼丸。厌厌问,是丸,又怎么会扁长?他说你不知道,那地方有很多珍奇名物,长丸是其一。他听一只小妖讲的。当时他正在院里练五禽戏,一个小女孩凭空出现在他身侧,兀立片刻,看看周围,看看他,问这是哪里。从外形看,她像是总角之年的普通孩子,但着装和言语都怪异。阿尔平日写些花妖狐魅的故事,常惹神鬼上门造访,对这类相遇已视若寻常,于是上前攀谈。问她从哪里来,她说出的地名他没听过,也讲不清自己如何就来到这里,像是梦行而至。问她叫什么,她说了个名字,口音古怪,他听不明,记不住。即便如此,还是聊了很多,不多久就熟络了。女孩叫他阿公,唱不知名的童谣给他听,其中一首童谣里有“麦麦”二字,她说家人以“麦”唤她,他就称她阿麦。他也给她唱乡里的俚曲,唱着唱着,她就不见了。

  之后还来过几次,往往是午后,扑通一声掉到院里,起身后径直来叩门。这小妖仪态不端,坐在凳子上总晃腿,却让阿尔想起女儿。女儿已早早出嫁,年幼时跟着他穷苦度日,家里煮一锅麦粥,三个儿子争抢,女儿不动,坐着咽口水,双手合放在膝,谨守礼仪。以前他总是讲什么“共食不饱,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的规矩,女儿听话,就她一个听进去了。他每每想起那小小身躯,都感到亏欠。他从食盒里拿出珍藏的枣脯给阿麦吃,阿麦边吃边咂嘴。阿尔问她好吃吗。她说好吃,只要不是吃大米饭,别的都好吃,并讲起她在家吃饭艰难,要将饭粒偷偷塞在酒瓶里交差,倒在桶中会被察觉。阿尔大惊,吃饭还要交差?于是细细问询,听阿麦讲她故里物产丰富,举邑殷饶,她还一一列出美食名目,并加以描绘,其中就有那扁长型的鱼丸。阿麦把鱼丸描绘得生动,并作流口水的模样,嘴里漱漱有声,让他心生向往。他与她约定,待她回去后,务必将家乡是何府何州何县记下,来时说与他听。阿麦应诺。

  厌厌问,哪年的事?阿尔说是前年,之所以瞒着厌厌,是怕她挑刺。确实如此,厌厌善于戳穿阿尔的虚饰,不留情面。拜访他的神怪灵魅不少,樽前谈笑,一派天真,落在他笔下,却多几分刻意。从前一位风师路过,向阿尔借秤来称一称巷中落花与往年是否相差较大,以此为据调节风量,结果这借秤的事,写下来,也要“风师慕其高雅”。厌厌拿往事跟今事一并笑他:君子慎独,竟如此自欺吗?他说,故事自有它的章法。她想想也是,大概故事总要有个缘起。厌厌说,这事写下来了吗?阿尔说,没有,想等一等,等阿麦再来一趟,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解答。厌厌说,如果不来呢?阿尔说,不来有不来的写法。厌厌说,譬如?阿尔说,譬如有一小斑狸,慕南国鱼丸味鲜,急奔而往,千里不惮。厌厌说,是别的猫吧,不像我会做的事。阿尔说,阿麦讲述的美食那么多,知道我为什么专挑鱼丸来讲吗?厌厌摇头。阿尔说,想来,这鱼丸你也是爱吃的,我吃不着,说与你听,让你也馋一馋。

  那是厌厌后来千里迢迢前往南方的缘起。只不过馋归馋,也没有即刻动身。适逢大旱,田无寸草,阿尔说了那许多话,是诱她独自逃荒。她叫他别担心,妖怪餐风饮露也足以活下去。他说你还餐风饮露,夜里我听到嚼骨头的声音,心里一惊,摸摸自己的胳膊和腿,还好都在。她说,想什么呢,我是吃田鼠。他说,是,但我从没见你那样狼吞虎咽。她说,不是我狼吞虎咽,是田鼠身上不长肉,只剩骨头。总之,你顾好自己。

  此前阿尔也经历过灾荒和大疫,都撑过去了,那日却开始扭捏作态,要成全,要牺牲,可能是因为步入暮年,就平白悲壮起来,要“七十杖于国”了。那段时间,他每天只吃二两红薯,有时将干红薯叶泡发佐餐。按这样的定量配好一个月的份额,把剩下的粮食送到女儿家里,路上不怕遭劫,劫粮的还不如他精壮。厌厌抓来田鼠麻雀,让他烤了尝尝肉味,渐渐地,田鼠麻雀也逮不着了。她去找其他的猫,想打听打听消息,找不到,他们善于藏匿。她爬树,爪子打滑,原来树皮已经没有了。勉强爬上去,望向远处,饿殍满道,鸡犬之声杳然。

  唯有熬。阿尔日夜盼雨,盼了几个月,又害怕雨来,雨白白落下,没有耕田的人了。他写诗著文,记灾讽政,没有用,但不能不写。也写呈文,跋涉去省城,将文章递交布政司,诉说乡里饥馑惨状,敦促救荒。然而当政者无暇他顾,也不会搭理区区老儒。返乡时,看到路边有卖畜肉的,旁边还有一只水桶,桶里满满的油脂,亮闪闪,十分诱人,他觉得稀奇,正要询价,突然停住了,继续往家走。

  阿尔回来后病倒,枕边放着《荷锄斋夜话》五卷,要做最后编订,却难以支撑,只好躺下。厌厌的爪子不小心踩过他的手臂,按出两个久久不能回弹的凹陷。他身上也浮肿,时不时揉揉肚子,呢喃几句。厌厌凑近听,勉强听明白,他说从前有一块溪涧石,它的肚子很大,花几千年时间翻了个身,让流水冲刷它的肚子,却不幸着了凉,一直流鼻涕,又花几千年时间翻了回去。垂死还要说笑,厌厌想伸出爪子揍他,没有拍下去。有一天外面飞来一只噪鹃,停在枯树枝头,嘴里念着谶语。厌厌一般不会去伤害这种灵物,但她听了一阵噪鹃的话,就扑上去要撕扯它。它飞离去,厌厌也腾身而起,追了很久,一直追到噪鹃闪身跃入不知处才罢休。她回屋,跳上床榻听阿尔的细语,他叫她别折腾,捉不到鸟就算了,总有生灵要活下去的,为什么不能是鸟。厌厌点点头。

  冥冥中似有神佑,之后阿尔竟一天天好起来。有一回他连吃了五天豆萁面,又渐渐听到远处市声,心知终究又熬过一灾。

  一日他再次谈起阿麦,讲到一处新的细节。阿麦最后一次告别时,很着急,因为母亲说好做咸菜糯米饼给她吃,回去晚了母亲就不做了。阿尔说,不知道她吃没吃到咸菜糯米饼。这咸菜糯米饼,又是有多好吃。厌厌说,无非就是糯米捏成饼状,以咸菜为馅料,能有什么特别。阿尔说,你肯定对鱼丸更感兴趣。厌厌说,阿麦喜欢吃鱼丸,又喜欢吃糯米,倒不像是妖。阿尔说,万类有性,她可能在吃上有专长。

  是,就像厌厌在学习上有专长。厌厌与阿尔初识时,他在林府坐馆,教馆东儿孙读书,厌厌在书轩外偷听,一同侧耳的还有乡犬村猫、桃树兰花。听到冬天,只剩她一个了。有一天,下雪时,阿尔对学生讲礼法,君臣上下,非礼不定之类,她听得困乏,硬撑了一刻,便融在雪中。醒来时,无端多了个恩人。阿尔说小斑狸啊小斑狸,幸亏你遇到我。原来那天阿尔开门出来,见雪中有一点橘色,过去用鞋底扫了扫,现出一个毛茸脑袋,吓一跳,再看,是一只斑狸,以为它冻坏了,便把它抱起来,裹进棉衣,带回屋内。冬日阿尔窝在书轩,北地酷寒,与炉火为伴。厌厌一同烤火,有时烤得忘情,烧焦了胡子,阿尔哂笑,称她的是雌胡子,韧性不足,得意地捋捋自己的雄胡子。在她不会讲人语的时候,未经同意,他还给她取名叫厌厌。她无处抗议,只好也擅自为他取名叫阿尔,以示贬抑。她在阿汝阿尔之间权衡过,觉得阿尔更顺嘴,虽说开口都是喵喵两声。他的名号是什么道人,取大了,她叫不出口。

  一人一猫结成冤家,互相陪伴,互相斗嘴,一直到最后的日子。那天他捧着《荷锄斋夜话》,重读旧文,遗憾颇多,又生出敝帚千金之感。他让厌厌用本心评鉴,他究竟写得怎么样。她说写得好,写出了万象。他点头。她坦言不喜欢他写的牝妖雌鬼,每写女子必“艳绝”,去他个艳绝。她由此说他虚浮,他还击以无趣,她又说他褊狭,他说她冷峭,她再三再四地遣辞,他想了想,回敬她一个杂乱。她问,什么是杂乱?他说,毛发杂乱。她当时没有被逗笑,往后却时时想起。

  再无人拌嘴,厌厌就多睡觉。睡着睡着,被兵事惊醒。睡着睡着,变天了,皇帝没了。睡着睡着,被寂静搅醒,放眼望去,又是荒年。

  起初她是出村觅食,看到逃荒的人群,尾随其后,用他们的裤脚挠挠身上的痒。跟着他们走一段,又走一段,回过神,已经与故乡隔了很远。走到这了,就别走回头路吧。想起多年前阿尔讲起的南国鱼丸,她有了目的地。走走停停,越往南,村落里的语言越晦涩。就这样,慢慢走到了福建。

  在当地小歇,进一扇扇门,上灶台,揭锅盖,考察一圈,挑一较丰实的人家,在院里住下。向小孩打听鱼丸,既是丸,又要扁长,小孩都说不知道。突然天降大雨。好雨,这雨要是下在从前的故乡就好了。不料,久雨不晴,知道是天灾,见惯了。她给主人家报信,他们见一只猫开口讲人话,还在恍神,她已走远。水患来了,河堤决口,民房倒塌,水深数尺,道路上浮尸漂木。她泅游到高处,遇到一群流民,跟着他们进山。这群人平日在山中垦荒,种番薯、种香菇,收成不好时,相约下山劫掠。厌厌像一只寻常野猫,混迹在人堆里,听他们的垦荒史,听他们吹牛。他们行踪不定,有些停留几天就不见,不知是死了,还是走了。他们不会提起离开的人。

  厌厌也走了。一来吃不惯山珍,二来心里惦记鱼丸。循着海风的气味,她去看了大海。港口停着许多船舶,有钢质洋轮,也有本土的木帆船。有海员“嘬嘬嘬”她,这是唤狗声,本不想理会,又觉得他们见多识广,姑且可以打听打听,就问他们扁长鱼丸的事。他们对猫说人话并不慌张,反而更踊跃,说在泉州在宁波在上海吃过,七嘴八舌,其中有一个指出那是温州的鱼丸,特别笃定,说这种鱼丸是以鮸鱼为原料,揉入葱姜和山粉,捏至弹性十足,再用手指将鱼肉挤成条状,描绘得有声有色,不像信口胡诌。她在码头辗转,找到一艘去温州港的洋轮。之前南下时有途经温州,当地人讲话唔里哇啦,她就有心将这地方略过,一路上略过的还有好几处。巨型烟囱喷出黑色浓烟,海员吆喝着起锚,她倒焦急起来,跳上洋轮。在船上她吃到了鱼饼,据说是温州特产,入口软糯香滑,于是心志愈坚。

  船到温州港,锚还没沉下,一道影子跃上岸去,朝城里忙忙地走。入城后,不用打探,街角巷尾到处都是卖鱼丸的。她在各店铺、摊位巡视,反复确认。木杓巷一家店热闹,她过去探头看,一碗盛出,热气氤氲中显出鱼丸真身,长条状,潜在清汤里,剔透明亮,又有鱼糜旁逸斜出,似白玉微瑕,撒上葱花,染就一溪新绿。就是这个。她流连不去,却遭店主驱赶,连忙跑开。不着急吃,先找个地方落脚。

  还是吃了。走几步,悄悄摸回来,蟾蜍吞月,狠狠含将过去,汤汁牵挂在胡须上。身后有人举勺扑打,厌厌躲过,跑到巷内角落,细嚼嘴里的鱼丸,有鱼肉鲜香,又有韧劲,口舌舒坦。嚼到嘴里鱼糜尽化,她立在巷中,想找人说说,说那漫长的比试,是她胜出了。却只是轻轻将尾巴翘起。

  四处逛了逛,温州城较他处并无特别,没有广厦万千,流民丐者亦多,并非像阿麦讲述的那样富饶。也许是阿麦说谎,又或是阿尔转述时有意无意夸大了。水倒是好看,流过城内人家,将坊巷分割开,疏密有致。厌厌站在屋顶,淡烟微雨,树和檐彼此勾勒,是可以安睡的地方。

  厌厌在城内住下,做散养猫。猫是受人欢迎的,当初阿尔在学堂讲: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她听到这句,才在他的屋墙外头赖下来。街巷里,哪家唤她,她就去哪家吃点剩饭,顺便帮着逮老鼠。水乡的老鼠会游泳,有时无所逃匿,从家门溜出,在洗衣板上一蹬,窜至水中,厌厌也入水追赶,岸上还有行人助威,如观龙舟竞渡。她还暗暗地做一些驱邪的小事。一户人家有一张八仙桌,常用来做神台,供奉香炉和神位,久而久之,八仙桌以为众人跪拜的是它自己,便生起轻慢之心,厌厌接到消息,过去帮忙,在八仙桌上撒一泡尿,浇灭了慢心,这事就此了结。厌厌向久居此地的精怪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阿麦的女妖,却被告知,这温州城,人人都当过阿麦。原来,“麦”是“娒”之讹误,用来称呼稚童。厌厌起先半信半疑,住了几年之后,颇通温州土话,才接受了这种说法。既然没有线索,就不找了,她于是松懈下来,却还是亲近“娒”这种小人儿,尤其是女娒。厌厌去了女校。

  女校的读书声叫她安心。她偶尔将自己想象成教书先生,公然穿梭在学堂里,滑过旗袍马甲裙或过膝半裙,顿一顿,审视她们听课状态。慢慢地,裙装渐少,裤装多起来。堂长见名册上名字阴柔的,建议她们改名,从莺莺燕燕改成华勇义武之类,教女孩子自我鞭策,以应时需。然而颇有阻力,部分学生就被家长领回了。堂长上门做思想工作,家长质疑,学那知识什么用,还是要嫁人,还是要做灶间婢子。于是改制,增设女红礼仪课,教些裁剪缝制,教些仪态德行,一时又扩充了生源。几十年间,女校培养了不少才女。也有学完回去做灶下妇的,有知的灶下妇反而更凄苦,不时发呆,不时眺望。厌厌担起家访的责任,与她们谈心。她曾经也有相似的困扰。昔年她告诫阿尔,不要把她写进故事里,不要让一只斑狸置身“艳绝”之列。她尚未修成变化之术,即使变得,也不愿化成人形,更不愿伪装成年轻貌美的女子。他问,那修行是为了什么?她当时被问住,后来想通了,修行只是为了好玩,为了对伸手在她背上挠痒的人说一句:往左边挠挠。那些女孩去女校读书,或许也是为了张口,为了说出一句憋了许久的话罢了。

  便有一个学生说出了她的不舒坦,世间一切都叫她不舒坦。学生叫周正行。她问厌厌,做猫会不会舒坦一些?厌厌说,或许也差不多。周正行早知道是这个答案,她见过厌厌跟另一只公猫看报,两猫竟为了一些社会议题吵起架来,真有公猫站在男人的立场吵,明明他一只猫也没讨到好处啊,不是吃一样的猫食吗,真稀奇。报纸上在讲妇女解放,她觉得,不单是妇女,谁都没有被解放。旧世界过去,新世界到来,那一股新也很快淡掉了,一些东西看似在发展,其实是渐进的、折中的,它们既然能渐进着向前,终有一日也会渐进着后退。比如社会上对是否革除蓄妾制仍存争论,有大儒说蓄妾制关系着继嗣这一宗法问题,虽不合理,却也有其重大作用,不可轻易摧折,并娶一房小妾以示世。他们横竖都是对的,并把好的、正向的、光明的定义,都揽在自己身上,然后说:我们都这样付出了。她有时好奇,他们身上挂那么多勋章,走起路来不沉重吗?她告诉厌厌,自己不是在讽刺,是当真可怜,她可怜世上一层一层权力的倾轧,挤在中间的,固然可以压迫下层,其实也苦,都是碌碌众生的一员。到夜晚,周正行又掏出心底话,她并不可怜任何人,他们都是自作自受。无论是白天的话还是夜晚的话,可能都出自真心,厌厌不揭破,也不去争辩。

  战时,女校关停。周正行带上厌厌,跟随人群到乡下避祸。后来温州城解放,她还是继续在村里待下去,并结婚生子。在乡间耕种,自给自足,就没有太多倾轧与被倾轧了,这是她的想法。厌厌在田间地头奔跑,过了很长一段不读书的日子,陪周正行务农,陪孩子玩闹。她唤一群野猫一同干活,做些除草除虫之类的杂事,化成人或许效率更高,她已学会化形,但从不化人,那是跟自己的一个约定。在村里,要依着时令玩乐,春日扑蝶,秋日捉蟹,这是厌厌总结的,还要凑韵脚。实际上春日最常捉田鸡,这时总需要厌厌参与进来,相约为犄角之势,叫田鸡无处可逃,孩子们把衣服脱了,绑成兜状,一件衣服可以兜十几只田鸡。周正行则忙着拔猪草、挑水担粪,往来于家舍田间,有几次厌厌看到她浇完田,将粪勺伸到河里荡涤两下,就舀水喝,看得厌厌龇牙咧嘴。送出栏猪去食品站也是一项大工程,要请邻居一起抬过去,抛潲时收购员免不了刁难,说减几斤就减几斤,周正行总是争得面红耳赤。于是每年厌厌都跟去,称毛重时悄无声息地站上去,增加些分量。终究,做猫还是舒坦一些。有时厌厌施法,让周正行在梦中变成一只猫,与她自在漫游,是为梦行之法。周正行却不漫游,在梦里还是沉沉睡去,一只小小的猫,发出了不可思议的鼾声,旷野里如有万鹤争唳。梦里的小猫睡觉时会梦见什么呢?她到第几层梦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呢?厌厌想。白天,周正行说自己做了舒坦的好梦,专说给厌厌听,或许是一种心照不宣。某天开始,大概是周正行做了奶奶不久,村里突然喧闹起来,说是要破“四旧”。一些人突然获得了权力,可以无限制地进出屋舍,搜罗与破坏。厌厌看那些人忙忙碌碌,想着自己是不是“四旧”的一部分。乡人的关系变得很紧张,无缘无故地,周正行也跟邻居争吵起来,吵到拿铁锤铁锹出来。幸好不是动武,而是把挨着邻居家的猪圈推倒了。接着是砌墙,砌更高的墙,将自家与邻居隔开。夜晚,厌厌看到周正行提着一麻袋东西出来,偷偷地把它藏进墙洞里,封上口。厌厌不绕弯子,上前问她藏了什么。周正行说是祖宗的牌位,夫家的祠堂里抢救出来的。厌厌说,他们又不是你的祖宗,费这心。周正行说,我知道,就是不想让外头那些人高兴。

  周正行到很多年后都保持着不高兴的表情,旁人避之不及,遗像也专门选怒视的一张,长久挂在祖屋里,让人心生敬畏,一直敬畏到祖屋不存。祖宗牌位和她的遗像都被烧掉了,子孙点火时多少带点恶意,因为他兴致勃勃地从墙里找出被藏匿的一只麻袋,以探宝的心态打开它,发现是一堆破烂。厌厌在旁看着,像目睹一个玩笑的落点,忍不住笑起来。

  之后,她又到处游逛,路过瑞安县,路过了渔丰巷,听到“渔丰”二字,停住脚步,闻到马路菜场飘来的气味,就扎下根来。有个叫美兰的女孩子在巷子里喂猫,厌厌常去串门,美兰给猫编篾篮,里面垫麻布,严冬把猫窝搬进屋。上世纪九十年代,周围一些人都去摆地摊,赚上了钱,美兰也去市集摆摊。人卖鞋,猫蜷在摊位上招财,客人问这鞋是皮的还是革的?猫说,皮。客人说,这小猫叫声特别啊。因此生意不错。几年后美兰有了自己的门店,做了老板,厌厌又回去渔丰巷做散养猫,她命蹇,跟富贵的人处不来。再后来美兰的生意做到国外去,很忙,就不太来往了。大概是本世纪初的一天,美兰衣锦还乡,在渔丰巷周边七拐八拐的各条小巷里找了很久,找到厌厌时,她正在墙头玩石缝花,四目相对,美兰朝她伸出双手,等她跳下来,厌厌没动。美兰笑了一下,看猫,看远方,自顾自说了这些年的经历,站了许久,走了。此后没再相见。

  那阵子,渔丰巷开了好几家海鲜排档,挨着马路菜场,占了地理优势,于是,菜场里水产摊位也变更多。渔丰巷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长巷,巷子西口有两条大路垂直交叉,视野开阔,向晚时,余晖从远山处直直打入马路菜场,向西走的人就慢下来,抬手挡太阳,在光雾中徐步。厌厌喜欢这一束光,喜欢慢慢走的人,人如果不着急,说明一切都好,漫长的时间里,她曾见过太多不好。一切都好的证据之一是,厌厌能在菜场里吃到鲜活海鲜,卖不起价的小蟹,有些摊主会挑出来丢给猫。不挑出来也没事,附赠给顾客,但恰好有猫在,就不由自主地慷慨起来。小蟹可以带壳吃,咬碎就行,挺扎嘴,还是要吃,厌厌一边龇牙一边啃。她跟温州人的口味相似,喜欢吃鲜味,吃食物本来的味道。所以有时候她想,自己是选了一个契合的地方长居。吃蟹,温州人也差不多像她这么吃,只不过人要用刀切块。本地有一道菜叫“江蟹生”,用醋、白酒等调料腌制生的梭子蟹。该叫“生江蟹”的,偏要反一反。她为此研究了一番,发现这是一种“话题优先”的语言倾向。先把话题提出来,再加上形容。比如“生的江蟹”这个事情里,“江蟹”是主要话题,就把它提前,再补上一个“生”字。“甘蔗淡”也是类似道理,“甘蔗淡”指的是甘蔗的末段,味道淡,所以有这个叫法。厌厌偏爱“甘蔗淡”“荸荠白”这类名字,有“春云远”那样的意境。

  人有余裕,猫就渐胖。每到傍晚,厌厌去西岘山登台阶。西岘山顶有一座楼,原先是广播电视大楼,搬迁后,留下一个旧址。厌厌常常看到一个女孩伏在楼前的石桌上写作业,身边放着零食,昨日是炸豆皮,今日换臭豆腐,明日变锅贴。以素食居多,大概小孩子也没有很多钱买昂贵零食。一边写作业,一边看夕阳,嘴里吃着零食,不知道她算是忙碌,还是闲适。那天在山上,厌厌看了女孩很久,发现她可以一个人静幽幽欢喜。四下无人,她与自己说话,给自己肯定,为自己辅导功课。虽在山中,石桌却也是她的山,跑上跑下,左腿在山腰,右腿在山峰,站起复坐下,左脚在翠松,右脚在云霭。她的惬意和欣然不是显露出来的,而是铺出来的,好像她这个人身上有的,都随时随地拿出来,给霞绡,给山下的灯火,不独付与人。好像她将云天看作胜景,云天也可以将她看作胜景。

  女孩名叫杨清韵,家住西岘山脚下三贤巷。她从小喜欢在山上跑,山中多诡事,她因此见惯灵怪,不懂什么是害怕。比方说,大风大雨天,借着掩护,噪鹃喊出积攒的谶语,清韵听到后,搬个板凳坐在檐下。噪鹃说:屋门倾,瓦堂替,韩太公,寿限毕。清韵就冲着外面喊:韩太公长命百岁!她不知道谶语里讲的是哪户人家的哪个人,只是习惯用自己的话搅乱一些不善。言语在世间浮动,彼此碰撞,彼此较劲,胜出的,或可成为预言。

  于是,某天,一人一猫自然地搭了话,她说了句这风好舒服,她说,是啊。具体谁是起头的那个,不好说,也不重要。

  为了庆祝初相识,清韵请厌厌去吃鱼丸。鱼丸店不只有鱼丸可吃,还能吃冰激凌打蛋、可乐打蛋、椰汁打蛋,什么都能打蛋。清韵拿出后面许多天的零用钱,点了冰激凌,又点一份鱼丸,分给厌厌吃。清韵喜欢看厌厌吃东西,鲸吞的势头,事实上吃不了多少,四小颗鱼丸,竟像冰激凌一样耐吃,看上去是随时间慢慢化掉的。厌厌也看清韵,清韵吃东西时摇头晃脑,显出旁若无人的欢喜。她们欣赏彼此的吃相,毫无倦色。轻声聊天时,人问猫,为什么取名叫厌厌。猫说,是一个老朋友取的,他擅自给她取名厌厌,作为对等报复,她叫他阿尔,就是阿你、阿他、阿谁的意思。她本来没有名字,被硬安一个,实属打扰。不过后来她还是喜欢上厌厌这个名字。“厌厌”二字,取自“餍足”,就是吃饱的意思,那个老朋友说,吃饱很重要。清韵听了,了然又欣喜,是吃饱的意思,这么简单轻便,轻到袅袅升起。

  此后厌厌有了两个栖息地,有时在渔丰巷,给临时离开的人看看摊位,眯缝着眼望来往的人,也吃吃小蟹,有时在三贤巷,守着清韵的窗户。偶尔也攀到高处,像樟树叶一样飘落,落进那一棂屋景里,次数较少,被清韵的母亲发现,会增加双方的困扰。那扇窗里传出很多消息,清韵做什么都要惊天动地,她平日里的话比噪鹃和舒凫更多,一个人就能惹出一堆尘嚣。她在家里讲故事,或表演电视里学到的小品。出门找小伙伴玩时,半路给鸡狗拉架,数落往阴沟里撒尿的小朋友。去炸货铺吃东西的工夫,能够发现小偷,因为小偷光盯着人,不看好吃的豆皮,很可疑,她大喝一声,偷东西和不偷东西的人都吓一跳。清韵去上学,家门外的巷子也冷清下来,一放学,伶俐的声音又充溢在巷子里。有一回邻居来串门,说,听到有好多客人,家里摆酒啊?母亲说,没有,是我家囡儿,就她一个,在那玩呢。母亲常常用一句俗语来形容清韵,说她是“拗雕仰着飞”。清韵问,拗雕是什么雕?母亲说,拗雕不是具体一种雕,而是不听话的雕,别的雕正着飞,它要反着飞。清韵觉得有点牵强,还是接受了母亲的解释,她想象一只雕仰着飞的画面,很有意思。如果她是一只雕,那肯定要做拗雕。但她的拗在母亲看来是灾难,小的时候尚可忍耐,越长大越刺眼,像墨迹晕染开。有一天,母亲对清韵说:“你这辈子没有做好任何一件事。”清韵上初中二年级,被这样总结了一生。母亲说完就后悔,用别的话搪塞过去,清韵也装作没听清,继续蹦跳,继续倾洒笑声。那样满地打滚的人,在深夜里偷偷哭泣。厌厌在巷子里听到多次,起初还不确定,没把哭声跟清韵联系在一起,确认过后,才肯相信。哭时,清韵要对着小圆镜做古怪的表情,用丑态把自己逗笑。她笑的瞬间,厌厌在树上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厌厌知道,人类是这样的。往后清韵还会遇到很多困难,受到很多伤害,求取很多难求的,咽下很多难咽的。她想起阿尔,从前他将功名视为天下第一要紧,因此到最后都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她给清韵讲阿尔的故事,故事随时停下,随时捡起。听多了,清韵对阿尔也熟悉起来,偶尔还能引用一些事例和言语,好像他们三个都相识已久。有一次厌厌讲到溪涧石,略去饥馑的背景不谈,专讲溪涧石的翻身,清韵听完大笑。笑过之后,她说,这笑话有些熟悉,像是哪里听过。厌厌说,你是不是看过一本神神鬼鬼的书,名字叫《荷锄斋夜话》?清韵说,没看过。厌厌说,也是,跟那无关,溪涧石的故事没写进书里。清韵说,我想起来了,是一个阿公讲给我听的。厌厌说,阿公?他什么模样?清韵说,就,阿公的模样。白胡子,很多皱纹。

  清韵说她小时候翻开书就会困倦,但又不得不做那恼人的功课,有一回打了个盹,睁眼看,突然身处一个阿公的家里。阿公跟她说很多话,还给她枣脯吃。她没有好吃的交换,自然要卖力描绘家乡的美食,将自己知道的都铺陈出来,也算是空头款待阿公。最后一次见面,阿公让她记下家里的地址,或许他有一天会上门拜访,吃一碗南国的鱼丸。清韵回来后好好地将家中地址抄在了纸上,可之后瞌睡时,却是再没能到阿公家里去。

  猫听到后,停顿许久。

  然后猫说:“阿麦,我找到你了,找了好久好久。”

  厌厌给清韵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那故事有很多起头的方式,可以是有一只橘猫,听说南国有好吃的扁长鱼丸,千里迢迢前往;可以是某个精灵般的小女孩,学习时困倦,梦行至久远之前的年代,将后世的富庶说给当时人听;可以是一位屡试不第的坐馆先生,在雪中抱起一只橘猫。从哪里起头都可以,故事不需要一次性讲完,此后还有很多机会,因为猫很喜欢这个女孩,要与她做很久的朋友。猫还告诉女孩,她所经历的叫做梦行,梦行的触发需要一定条件,像是在河两端架起桥梁。女孩遇到的阿公,本名叫韩世珩,同乡的人称他韩太公,他有一个小名,叫作阿尔。他晚年等着南国的小妖再来一趟,还想着一个问题:那天小妖回去之后,到底吃上咸菜糯米饼了没有。于是,轻轻巧巧地,厌厌问出了那个不太重要,又非问不可的问题:

  “那天吃到咸菜糯米饼了吗?”

  “吃到了,妈妈给我做了五个,我吃了三个,吃得很饱。”清韵笑着回答。

  【责任编辑 高亚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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