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如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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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1-13 21:38
邱振刚
然是瑞典第二大城市,但哥德堡市区并不大。大巴车从古斯塔夫二世的雕像旁驶出市政厅广场,没穿过几个路口,就上了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上,大巴车行驶的时间更短,在第一个出口就出来了,沿着一条笼罩在橡树林下的单车道砂石路行驶着。路外隔着一道草坡就是一片住宅区,大巴还在慢悠悠地开着,导游指着住宅区前的第一栋建筑、一栋六层小楼说,那就是咱们吃晚饭的地方,这个中餐馆在全北欧都挺有名的,老板正站在门口等咱们呢。游客们透过车窗望过去,只见楼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大概五十岁上下,虽然是中国面孔,但也和北欧男人习惯的穿着一样,穿着一件混纺花格衬衫和水洗布工装裤。他一手揣在裤兜里,另一手则握着一根粗大的雪茄。他朝公路这边昂着头,看不出什么神色,从姿势上看,倒像是一位刚打了胜仗,正在夕阳下巡视着战场的将军。那个中餐馆二楼阳台上,挂着一块中式的招牌,上面是涂着红漆的三个字——五福楼。
大巴停到了住宅区旁的空地上。和北欧的各处住宅区一样,这里也笼罩在大片的树林里。游客们下了车,那位餐馆老板快步迎了过来。这时已经可以看到他脸上皱纹密集,等离得再近了些,能看到他的眼皮上也布满了细碎的纹路。那根雪茄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和导游显然很熟,看到游客们朝这边走过来,脸上堆起了笑容,先飞快地搓了搓手,然后一扬胳膊,说:“大伙儿请进,饭菜都预备好了。”虽然就这么一句话,但我毕竟已经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年,能听出他说的是非常地道的北京话。
我们二十多个游客进了餐馆,只见桌上每个座位前都摆放着一只西式大号圆形餐盘,上面有三条一拃多长、已经剁去了头尾的熏鱼,旁边还有一小堆腌圆白菜丝、一片柠檬,餐盘旁还放着刀叉,餐桌中间是一大摞面饼和黄油。“这饭怎么吃,不中不西的。”有游客嘀咕着。餐馆老板还是满脸笑意,说:“咱们这顿饭是中西合璧,怎么吃都行。您要是听我的,就把鱼和蔬菜夹在面饼里,黄油爱抹就抹,不抹也行。按说熏好的鱼没多大腥味了,谁要是还怕腥,就往鱼肉上挤点柠檬汁。”这时,一个脸色不怎么好看的中年女人从后厨掀开门帘走了出来,她身后还飘出了一串模模糊糊的歌声。她面无表情站在餐厅中间,干巴巴地说:“菜都是不限量的,不够再加。”
在市政厅周围参观了一上午,不少人还拎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人们早饿了,顾不上再琢磨这顿饭算中餐还是西餐,坐下来吃了起来。有人按照餐馆老板说的那样吃了,也有人要了筷子,一手攥着面饼,一手拿筷子夹着鱼肉和圆白菜。咀嚼声此起彼伏,但还是能隐约听见厨房里的歌声。导游朝那店主使了个眼色,店主一撇嘴,摇头苦笑起来。
“老板,这饼不错,面发得不软不硬,椒盐味儿也挺正。你这店里面点师傅手艺挺高。”有游客说。店主嘿嘿一笑,说:“这面饼看着没什么,这店里还真没人能做得出来,是我从附近村民手里买的。这儿教堂门口到了周末有人搞义卖,都是附近村民拿了自己家做的果酱、黄油、果子酒这些东西来卖,卖东西的钱就直接捐给教堂了。”
我把自己盘子里最后一条鲱鱼用面饼卷好,抹了点黄油,就出了餐厅,站在沙土坡上看着远处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汽车和四周的民居。这是来到北欧的第十天,这里的住宅区和我在北欧别处看到的一样,前面是公路,后面就是大片的森林。北欧这点给人的印象格外深刻,无论哪座城市,除了市中心的一小片地方,在其他各处都是只要出了家门,步行五分钟内肯定能进森林。这会儿已经是黄昏时分,住宅区亮灯的房间并不太多,即使亮了灯,亮度也不高,看上去昏昏黄黄的,没有中国的大小城市里那种灯火通明的景象。原因很简单,北欧普遍电价昂贵,虽然他们收入不菲,但用起电来还是小心翼翼的。这时导游也从餐馆里出来了,她忙了一天,看起来也累得够呛,点燃了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大口吸着。
我慢慢踱过去,说:“他们两口子看上去情绪不太高。”导游朝身后努努嘴,说:“是,我刚才问他们了,好几件烦心事凑一块儿了。”
我说:“你不是说整栋楼都是他们家的吗,都这么有钱了,还有什么发愁的。”
“一到夏天,北欧人这不都出门度假了吗,他们店里的五六个厨师、伙计,虽然都是中国人,但来这儿好多年了,生活习惯早就本地化,也和北欧人一样出门度假了,现在店里的伙计其实是两个暑期工,都是哥德堡大学的大学生。其中一个,今天不请假就连个人影都不见,那个老板娘打电话问,才说和女朋友去森林里野餐去了。另一个呢,还是个半大孩子,来了也不好好干,什么忙也帮不上,就知道戴着耳机听音乐,老板娘得扯着嗓子喊,他才听得见。幸好店里还有点儿烟熏鲱鱼的存货,两口子手忙脚乱地忙了一整天,才给咱们弄出这顿饭来。旅行团的团餐,本来价格就低,他们没什么利润,那个暑期工也得按照最低工资标准给他开工资。他们两口子忙活这么一天,挣不了几个钱,跟白干都差不多了,这搁谁情绪也高不了。”
我刚想继续问,导游神秘地眨眨眼,说:“他们两口子,其实是美国人。”我有些惊讶,这时更多游客打着饱嗝儿从餐馆里出来,导游吆喝着他们上了车。大巴从餐馆门口驶过,透过车窗,只见那两口子并肩站在店门口,朝大巴挥着手。一个金发小伙子从店里出来,欢快地对着手机说了几句,跨上一辆车座拔得极高的自行车,飞快地骑远了。店里的灯已经关了,五福楼那几个字已经隐没在夜色里。
回到市区,旅行团进了早就预订好的酒店。此时,暮色彻底笼罩住这座城市,我从窗户望出去,视线尽头就是哥德堡港,海湾两侧的码头在不计其数的高杆灯的照射下仍然亮堂堂的,一排排巨大的吊装臂后面,就是幽深莫测的北大西洋海面。进出港海轮的汽笛声被咸腥味儿的海风扯成了丝丝缕缕,就在这一片黑魆魆的背景里,沿着港口的堤岸上,似乎有一串暗红、金黄相夹杂的光斑。那显然是一间间到了夜间营业高峰期的酒吧。那顿鲱鱼卷饼寡淡无味,我本来就没吃饱,这时还没到入睡时间,就下了楼,一路走了过去。
尽管是夏季,从海面上吹来的夜风仍然颇为猛烈。这里的几十家酒吧,沿着楔入陆地的一道海湾呈V字形布局,我找了一处面朝港口的位置坐下,要了一份火腿沙拉。大概因为当地气候湿冷,当地人习惯吃高热量食物,那份沙拉酱颇为油腻,切成薄片的火腿足有巴掌大小,我把沙拉里的酸黄瓜和土豆泥都吃了,肉食只吃了两片就无法下咽了。我让店员撤去沙拉,又要了杯啤酒。我正慢慢啜饮着,听到面前有人用汉语说:“我那儿鲱鱼和面饼都是管够的,您还没吃饱?”我抬起头,面前正是那位“五福楼”的老板,他还是下午的装束,只是多加了一件灰色抓绒马甲。我让他坐下,正想问他喝杯什么,他和店员看来颇为熟悉,朝店里打了个响指,那店员就端过来一大扎黑褐色的啤酒。他和我碰了杯,仰脖重重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说:“来北欧就得喝这种黑啤酒,度数是高了点儿,可后劲儿去得快,喝完酒不耽误正事儿,有点儿二锅头那意思。”
我说:“今天您那儿够忙的吧,我们这团二十多人,把店里能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他看着远处海面上空逐渐加厚的云层,说:“忙就忙点吧,你们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个团了。北欧夏天短,等天儿一冷,国内就没什么团来了。”
“那你们两口子能轻松点儿吧。”我说。
他摇摇头,说:“轻松不了。旅游团少了,可这些年来北欧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有移民的,有来办企业的,有陪孩子读书的。这哥德堡,随时总有几千号中国人吧,再加上别处来这儿谈买卖做生意的,每天店里总得开几桌。不过,应付散客倒是比接待团队简单。团队餐是早就签了约的,天上下刀子也得把餐开出来。散客么,无非就是菜谱上那么几个菜,闭着眼也能做出来。但散客来得零散,每天没个歇会儿的时候。”
路灯的灯光从他头顶漏下来,他鬓角那里露出齐刷刷的白色发根。他的脸色渐渐泛红,眼神里的精明劲儿有些涣散了。我说:“听您口音,您是老北京?”
“在阜成门内白塔寺墙根儿底下住了好几辈儿了。”
“您从国内出来,得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到年底,就整整二十四年了。”
“国内您还有亲人吗?”
他点点头,说:“我奶奶今年九十五了,倒是挺硬朗。我父母一个七十二,一个七十五,身子骨也不错,没事儿就去家旁边的月坛公园、中山公园遛弯儿。我闺女去年从哥德堡大学毕业,学的是国际贸易,毕业后进了个跨国公司,给派到北京去了。”说着,他把手伸向腰后,拿出一只半新的皮夹,在小圆桌上摊开了。皮夹里露出张照片,是一个穿着对襟大袄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一只老式的官帽椅上,脸上皱纹层层叠叠,眼睛和鼻子的轮廓都陷到皱纹里了,手上戴着一个大金戒指,正在阳光下明晃晃地亮着。她身后站着个笑容灿烂的年轻姑娘,这姑娘脸型瘦长,穿着北欧年轻人最爱穿的速干运动T恤,脖子那里露出清晰的肌肉线条,一看就是常年户外运动的结果。照片是在一处四合院里拍的,两人身后是一棵高大的石榴树。
我说:“您家这几位老人真有福气。您奶奶身边都有重孙女了。”
他低下头,伸手轻轻抚弄着照片,说:“有什么福气,我眼瞅着就五十了,没在他们跟前儿尽过几天孝。我女儿虽然回到他们跟前儿了,可她也忙啊,也不能整天陪着家里老人。”他说得有些伤感,伸手拿过啤酒杯,又重重喝了几口。
“听说那栋楼都是您的?”
“嗐,中国人到哪儿都得自个儿名下有套房子才踏实。北欧人可不讲究这个,人家这地方,好多人都是租房过了一辈子。我这都出来半辈子了,你说我干成些什么事儿?也就养大个闺女,买了一栋楼。这楼一楼开饭店,二楼我们两口子住,闺女房间也在二楼,三楼往上都是旅馆。旅馆有单独的楼梯,不和餐馆走一个门。”
“您和夫人两位,既开饭店又开旅馆,真够忙的。”
他摇摇头,说:“好几年前,旅馆三层往上的那几层,就租给一个跨国青年旅社了,我每年光收租金就行,别的不用操心。”
“您一说话,北京口音挺地道。您夫人我可听不出是哪儿的人。”
他从马甲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盒,啪的一声打开后朝我递过来,我说我不抽烟,他抽出根雪茄点燃了,重重吸了一口,说:“她是越南人,中国话都是结婚后跟我学的。”
看到我诧异的神情,他没有解释,静静地说:“等明年,我就带她回国,好好陪陪我爸妈、我奶奶。到时我把餐馆和旅店都盘出去,等回了国,就留在北京养老了。我闺女以后是待在北京还是回这儿,她自己拿主意,我不干涉。”
我琢磨着他的话,说:“您这一辈子,我猜肯定够传奇的。”
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收回望着远处的目光,看着我说:“什么传奇不传奇,无非就是比旁人多吃了不少苦。”
我说:“我知道早年间走出国门的中国人,都是吃了不少苦才在国外扎下了根,他们的经历都挺传奇的。不像现在,很多中国留学生毕业后留在国外,直接当白领拿高薪,一步到位成了中产阶层。他们的日子过得挺舒坦,但经历就没那么丰富了。”
他微微一笑,说:“我给你说说我吃过的苦吧。再有半年我就离开这儿了,给别人说说自己这半辈子,也算是巩固一下自己的记忆,省得以后忘了。”我点点头,他看着手中雪茄袅袅上升的烟雾,说了起来——
“我知道,现在北京的四合院都成旅游景点了,我在网上看到过,宽街那儿的南锣鼓巷,现在特出名,每天人来人往的,我小时候那儿可不是这样。我当初上小学时,入队仪式就是在那儿的那个中戏小剧场里举行。那时我们一家子,住在四合院的东厢房里。我们全家六口人,我爷爷奶奶,我爸妈,我姑,还有我,那时就住两间屋。您现在能想象我们家是怎么住的吗?我和我爷爷奶奶住里间,我爸妈和我姑住外间。我父母有个大床,我姑只能在外间墙上拉根绳,挂上帘子。白天的饭桌,晚上就是她的床。后来,我姑初中毕业后,死活不考高中了,硬要去上中专。她就是为了早点拿上工资,早点从那个大杂院里搬出去。她当时上的是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后,进了工艺美术厂六车间,那个厂是专门做景泰蓝的。她从十八岁开始做景泰蓝,手整天泡在硫酸铜溶液里。中间她结了婚又离了,那个男人是他们一个单位的,会计,他比鬼还精,早早地把单位分的房子弄到自己名下。我姑在外面住了没三年,离完婚又搬回来了。这时,我姑的手已经干不了活儿了,他们单位就安排她去厂子门市部里卖货。那时是八十年代,大批外国人来中国旅游,见到景泰蓝这种中国的工艺品就走不动路了。我姑站柜台的第一天,回到家就开始张罗着学外语,晚上家里开灯影响别人睡觉,电费又贵,她就拿本英语书,拎着个马扎,到胡同口的电灯底下学。我家周围就一个厕所,就在胡同口。那会儿的公共厕所都是旱厕,她每天晚上在那里学英语,一学好几个钟头,这得遭多么大的罪?她买那个听英语磁带的录音机就花了仨月工资。她英语没白学,后来和一个常来买景泰蓝的美国人谈开恋爱了,再往后,她就跟着这个美国人去了美国。这个美国人比她大了十七八岁,对她是真好,两人住在一个庄园里,好几个佣人伺候他们。后来,我这个洋姑父去世了,我姑一个人住别墅闷得慌,就让我们家的人去陪她。那年我正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整天在胡同口打台球,我妈怕我学坏喽,就和我姑一合计,把我弄到了美国。嘿,我那会儿一年到头,连北京城的二环都没怎么出去过,结果就一下子去了美利坚。”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抬头看着远处海面上正徐徐驶进港口的轮船,像是在回想着那个大西洋对岸的国度。我说:“八九十年代那会儿,正是出国潮最热的时候。”
他点点头,说:“那会儿中国人去美国,不管是去留学还是打黑工,去的基本上都是旧金山、纽约,一个在西海岸一个在东海岸,我姑家是在堪萨斯,美国的正中间。我去之前,我姑就传话过来了,说那儿啥都不缺,就缺会做中国菜的。她自己手不行,端不动锅,她让我临去前学几样中国菜。我爸妈就给我找了家烹饪学校,上了一个月的培训班,我如今的手艺都是那会儿学的。后来,我路上折腾了两天,倒了三回飞机,这才到了我姑家的庄园。我知道美国人住的房子大,当时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可那个庄园之大,还是超过了我的想象。那个庄园连房子带草地,可能比故宫小,但肯定比恭王府大多了。那时,我整天没别的事儿,就是给我姑炒炒菜,开车带她到处逛。我这么玩了一年,我姑给我办了个美国的身份,让我进了当地一个大学念书。从前我姑父给这个大学捐过不少钱,还当过学校的董事。我刚进去读到大二,我姑身体不行了,查出来乳腺癌晚期,没多久就去世了。您说我姑这命,连四十都没活到,受了大半辈子的罪,就是最后这五六年算享了享福。办完葬礼后,我姑的律师和我一块儿回家谈遗产的事儿,我当时还挺纳闷儿,为什么那个神父也从墓地跟着来了。回到庄园里,我听律师把我姑的遗嘱一念我才明白,敢情我那个洋姑父当初去世时,就立下遗嘱把庄园、还有别的大把遗产都捐给教堂了,只是要等我姑在庄园里住到去世后才正式执行。这些年我姑一直是靠我姑父留下的信托基金来维持生活,这个信托基金每年支付给她几万块钱的生活费。我姑这一去世,这笔钱也就终止了。那庄园那么大,没什么是我姑的。我姑在遗嘱里给我留下的,就是我姑父从前陆陆续续送给我姑的一些首饰,这些都算是我姑的私人物品。其中有个金戒指,是我姑在当地一个拍卖会上买的,大概是从前从中国流到美国去的,内侧还刻着几个中国字,‘福如东海’。我姑遗嘱里说,让我把这个戒指带给我奶奶。第二天,我就带着这几样东西,走出了庄园。那道大铁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心想,三年前我来美国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除了一只裤兜就能装下的几件首饰和一个美国身份。”
无论如何,日子得过下去。就算回国,我也得有钱买机票啊。那几件首饰是我姑留在世上仅有的东西,我肯定要带回国给我爷爷奶奶。我这辈子头一回开始琢磨怎么挣钱。我除了烧菜什么也不会,可那会儿当地又没中餐馆。我先到当地的房车营地里,拿信用卡刷了两百美金,买了个旧房车住下,就开始四处踅摸着打工挣钱。那辆房车,都不知道转了多少回手了,里里外外锈出了不少窟窿。那几年,各种苦活儿脏活儿累活儿我都干过,堪萨斯本州的活儿,外州的活儿,能找到什么干什么。最苦的是进怀俄明州的深山里伐木,深山老林里没路,我们四个人两前两后抬着一棵好几百斤的树干,沿着山路一走就是十几公里才能抬到山下的公路边。我个子最矮,压到我肩膀上的分量最沉,每天晚上回到帐篷里,肩膀那儿都是血丝糊拉的,脱衣服时疼得直钻心。最脏的是清理化粪池,有的人家,那别墅看起来漂漂亮亮,草坪干净平整,一拍照片都跟画似的,可化粪池里的积粪都不知道是多少辈儿的存货。这活儿具体怎么个干法儿,我不给您细说了,反正我每回给人清理完化粪池,都是三天吃不下饭。我就这么苦熬了五年,攒了十七万三千美元。当时还没进入二十一世纪,这钱够在北京买好几套房了。那天是千禧之夜,第二天就是二十一世纪了,我把钱数了好几遍,心想够了,该回国了。我盘算着,等回到北京,我拿这钱给我爷爷奶奶、我爸妈、我自个儿,各买一套房,再买套房出租。我把钱,还有我姑留下的那几件首饰都塞进那个早就不出声的老式收音机,这才锁好了房车,带着点零钱准备到城里吃顿好的。”
我没走出多远,就看见房车营地中间那片空地上点着篝火,一大堆年轻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正在那儿庆祝千禧年。我绕过他们快步往外走,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丹尼斯,丹尼斯,连叫了好几声。对了,我当时的英文名叫丹尼斯。我回过头,只见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姑娘,她是白种人,长得高高大大,五官也漂亮,按北京话说叫‘飒’。她头上的金发都梳成了小辫子,羽绒服里穿着一件低胸的T恤和牛仔裤,正挥动着手里的酒瓶朝我打招呼。我觉得她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她走到我面前,说,丹尼斯,你退学后过得怎么样,听皮特说你家里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情。我在美国认识的人不多,其中叫皮特的只有一个,就是我在大学里的室友。我马上想起她是谁,她也是那所大学里的,似乎是个留学生,但我对她在哪个系没印象,只是在一些聚会上见过她。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和她打交道,我觉得她的英语说得不太对劲,好像英语不是她母语。我告诉她,我这几年一直在做蓝领工作,退学后没再回到校园。我当时还有些奇怪,她应该早就大学毕业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校园附近,难道她在附近找了一份工作?美国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我也习惯了这种方式,当即就这么问她。她说我猜对了,还说自己不打算回到那个寒冷的祖国去了。自己对美国别的地方都不熟悉,所以就一直留在这里。我以为这次打招呼就这么结束了,正准备绕过她去公交站坐车进城。她却朝我摊开手,说丹尼斯你能不能救救我,围着篝火唱歌的人里面有个男的,是一路从堪萨斯城一直跟踪她来的,现在他还在盯着自己。篝火晚会马上就结束,她问我能不能去我那里躲一会儿。这时,她已经站得离我很近了,我觉得她的眼睛简直蓝得邪乎,两个眼珠就跟小时候玩的那种蓝色玻璃球似的。她拉着我的手使劲摇晃着,我的手指连续几次在她大腿的皮肤上滑过。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着篝火那边,似乎并没有人朝这边看,但还是点了点头。她跟着我进了房车,随手就把车门关上了。她把酒瓶递给我,又用一只手揽着我的脖子,拿一种嘲讽的眼神看着我低声说,丹尼斯,你是个很英俊的东方小伙子,或许我们可以在这个罗曼蒂克的夜晚发生一些什么。她看我还在犹豫,就把酒瓶伸到我嘴边,我接过酒瓶喝了一口,擦擦嘴,把她搂进怀里。
他又拿出一根雪茄衔在嘴里,点燃后仰头把烟雾吐向了半空,慢悠悠地说——
“不瞒您说,那会儿我都二十好几了,这还是我头回经历这事儿。我是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的,当时她已经走了。我琢磨着夜里的情形,揉着眼睛出了房车坐在台阶上。我正伸着懒腰,忽然意识到什么,马上转身回到房车里,打开了那部收音机后盖儿。果然,钱和首饰已经不在里面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我定定神,跑到房车营地管理员的办公室,想用那里的电话报警。但这天是新年第一天,管理员根本没上班。我跌跌撞撞地跑出营地,跑到公路上,拦住了第一辆在我面前经过的汽车。但是,那天只是这个世纪的第一天,手机远远不像今天这样普及,我一连拦了五辆车,才找到一个有手机的司机,我赶紧报了警。接线员记录下案情,告诉我说警员五分钟后就到。我刚回到房车那儿,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就赶到了,我把对接线员说的内容又对他们说了一遍,他们在房车里里外外拍了一堆照片,又去那个篝火晚会现场拍了一些照片,他们让我在报警记录上签了名,给我撕了一张回执,就打算离开了。我问他们案子能不能破,那个男警察说,这个女人是个惯犯,每年都会有好几回关于这个女人的报警记录,盗窃、诈骗,都有。他们知道她一直在堪萨斯城一带活动,但从未抓到过她。这次能不能找到她,谁知道呢,那个男警察耸耸肩说。那个女警察说,他们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甚至连她是哪国人都不知道,除非她在犯罪现场被抓住,否则谁都拿她没办法。警察走了,我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皮特打电话,皮特在电话里说,他知道我说的这个女人,但她不是在堪萨斯大学正式注册的学生,只是经常蹭学校里的食堂和舞会。对她的具体情况,皮特也不了解,只是记得她有北欧口音。皮特问我她从我这里弄走多少钱,我实话实说了,皮特在电话里倒吸一口凉气,说,如果自己是这个女人,一定会尽快离开堪萨斯,再也不回来了。从前这个女人或偷或骗,每回无非是弄个几十块钱买烟买毒品。我挂断皮特的电话,马上打电话给航空公司,打听到这天上午十点就已经有航班从堪萨斯飞去了北欧,目的地是哥德堡。我当即买了最近的下一班飞去哥德堡的机票。后来,我来到这儿,虽然没找到那个女人,但发现这个地方中餐厅很少,比美国少得多,就留在了这里。我先干了几年厨师,攒了点钱,就盘下一家咖啡馆,改成了中餐厅。”
我说:“你一直没找到这个女人?”
他摇摇头,说:“怎么可能再找到她?我来哥德堡时,自己心里都有数,无非是抱着最后一丝幻想而已。到了这儿之后更是彻底傻眼了,这哥德堡正好位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丹麦首都哥本哈根、挪威首都奥斯陆这仨地方的正中间,人从这儿下了飞机,马上就跟一滴水落到海里一样。我早就幻想破灭了,幸好这个城市挺不错的,这么多年我过得挺知足。有时我想起那十七万美金,就安慰自己,说不定那姑娘拿了我这笔钱,就不再小偷小摸,从此老老实实过日子了。要那样的话,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您夫人,是您来到这儿之后认识的?”
“不是。她和我一样,也是美国公民。我来到哥德堡之后,很快就决定在这里定居,我回美国处理一些个人事务时,发现那辆房车已经有人住了,就是我老婆她们娘儿俩。我老婆是越南人,偷渡去的美国,因为没合法身份,只能打黑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整天到处东躲西藏。她被一个同乡骗过,生了个女儿。”
我有些惊讶,他看出我的神色,说:“对,我如今在北京的这个女儿,不是我亲生的。当时我回到房车里,看到她们已经住在那里了。我不忍心赶她们走,就和她们搭伙过了一阵子。我的命苦,她们娘儿俩的命也苦,三个苦命人凑到一块儿,就没那么苦了。我先离开房车回到哥德堡,她女儿因为出生在美国,按美国的法律,生来就是美国公民。我给她找了律师,慢慢地给她也办了美国身份。再往后,她们就从美国来了哥德堡。那回我回美国接她们,我们仨临去机场前,我总觉得全身上上下下不得劲,把房车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您猜怎么着,我真从车底下的草丛里,找到了我姑留给我奶奶的那个金戒指,就是刻着‘福如东海’的那个。我攥着金戒指那一通哭啊,嘿嘿,把她们娘儿俩都吓傻了。如今我在哥德堡待的年头,都快和在中国、美国的时间加起来差不多了。”
我说:“您这一辈子,真比很多电视剧什么的都精彩。”
他摆摆手,说:“我倒是宁可踏踏实实在一个地方过一辈子。对了,等我回到北京,要是我闲不住的话,说不定还会再开个餐馆,到时您有空来喝两盅!这馆子,出不了阜成门内这一片儿,我管它还叫五福楼!不指望它挣钱,就是得有个和老哥们儿喝酒聊天的地方!”
说着,一阵凉飕飕的海风吹过来,他站起身来,按着我的肩膀,说:“您听我胡侃了这半天,谢谢您呐。咱们有缘的话,北京再见!”说着,他指着我和他面前的酒杯,朝酒吧里面使了个眼色。看来,他把我和他的酒钱都记到了自己账上。他揉揉脸,把马甲领子竖起来,骑上一辆放在路边的自行车,大吼着什么,往城外骑去。还在酒吧外喝着酒的几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朝他大声喊着,还鼓起掌来,他扭脸朝他们挥挥手,把自行车骑得更快了。
这时,大部分酒吧已经打烊了,四周的街区也安静了下来。他喊出来的声音在街巷里回响着,我渐渐听清楚,他唱的是京剧《四郎探母》里的那段“坐宫”。最后的几句唱,已经在海浪声中有些哽咽了——
“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萧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老娘亲押粮草来到北番。我有心回宋营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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