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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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1-13 21:36
智啊威
到了后半夜,鸭脖开着那辆比他年龄都大的五菱宏光,老梦坐在副驾上,穿行在酒吧一条街:车速缓慢,六只眼睛像探照灯,寻找那些喝醉后躺在街边睡觉或正在吐酒但显然已经没有多少意识的人,一旦发现,就迅速推开车门,冲过去,拍拍对方的肩膀说,走,带你回魔居睡觉。不等对方开口,我们三个就架着他往车上抬,好多人的酒就是这样被吓醒的,大叫着挣脱出去,在深夜的街头尖叫狂奔。
我们从来不追,跑掉后就继续去寻找下一个。只要不遇上刮风下雨,几乎每晚都能往魔居带回去一两个。
真给睡了?
咋能这么想呢?当然,也不止你一个人会产生这种疑惑。我记得刚干这行那会儿,有个男的,三十来岁,正抱着一棵树在吐酒,我们一片好心走上前,拍拍他说,走兄弟,带你回魔居睡觉。他抬起头,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们说啥?
带你回魔居睡觉。
一起?
对,一起。
这么多人?
放心,都是好人。
那家伙咬着嘴唇,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用期待又略显紧张的嗓子发出一声“嗯”,然后就主动上了我们的车。
他还挺讲究,一到魔居就要先洗澡,洗澡时还说香皂不行,要用沐浴露,洗完澡还要擦身体乳。这东西我们哪有啊,老梦有点不耐烦,说他比女人事儿还多。他哼了一声,像小姑娘撒娇,把我们几个吓一跳。
把他安顿好后,我们三个开着车又出去了,萌萌肚子不舒服,就留在了魔居。那天太晚,没有再找到醉汉或流浪者,我们几个一合计就去喝了酒,第二天天亮了才迷迷糊糊回到魔居。结果那家伙很生气,骂我们几个是大骗子,没诚信!骂完把门一摔就气呼呼地走了。
萌萌说,那人一宿没睡,等了你们一晚上。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是那家伙想多了。他以为我们看上了他,把他领回来又让他独守空房。哎,这事儿整得!不过随着魔居经营的时间越来越久,这倒也成了稀疏平常的事儿。
魔居成立于二零一七年,创意是老梦想的。刚认识他那会儿我还在读大学,某天在公众号上看到一篇他的游记,写得轻松幽默,又带着异国他乡的落寞和感伤,那时候我就预感,以后我们大概会成为好朋友,果不其然,后来一切都应验了。
要了解魔居,肯定绕不开老梦,他是魔居的灵魂人物,初中没有读完,就踏入社会,在汽修店干了两年学徒,处处受气,师傅也不教真本事,总防着他。老梦觉得没意思,心一横,撂了挑子,拿着攒下来的八千块钱开始环游中国。为了省钱,他通常只买一站的火车票,上车就往硬座下面钻,这样检票员来了也发现不了。为了免费逛景点他还给自己办了一个假的残疾证,即便已经很省了,八千块钱也不经花。每当快没钱的时候,他就在下一个城市停留,干几天兼职,攒够了路费再继续走。
有一次在公众号上,我看到他到了柬埔寨,湄公河畔的独立广场,视频中有很多灰白相间的鸽子,在人们脚下悠然散步,有时会成群结队飞起,盘旋在湄公河的上空。老梦神情冷峻,站在河边,天是阴的,风很大,水浪不停撞击堤岸,发出破碎的声响。老梦对着风中的湄公河,大声朗诵美国诗人艾伦·金斯堡的《嚎叫》,那画面令人感动又向往。
在这之前,我不止一次跟老梦微信留言,说等有机会了,也想跟他一起走走。老梦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包,别的什么也没有说。他或许知道,在这世上,我背负的枷锁太多太重,一时半会儿根本挣不脱。
大学毕业后,爸妈四处求人、送礼,最后终于以合同工的身份,把我送到了移联公司,当时很多亲戚都羡慕,因为这份工作比较稳定,体面,收入又高。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仅仅是个合同工而已。只是爸妈不让我对外讲,怕说出去影响我以后找媳妇。
等我进去后才发现,工作有多么滑稽无聊:为了应付领导检查,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做表格,填一些假数据,然后再做一些表格、文件,使原本的假数据看上去更逼真。每天一早出门,回到家几乎都是在晚上十点以后了,唯一的快乐和期盼就是洗漱完躺在床上,打开老梦的公众号,看他今天到了哪里,有没有更新文章。
老梦的文章一般都会配有照片或视频,整篇读下来,仿佛跟他行走了一趟,那感觉真好,就是太短暂,随着文章结束,自己一下子又跌回了现实的泥潭,有一种强烈的无力和挫败感。
每天,我骑电动车上班或下班的路上,在滚滚的车流和人流中穿行,感觉自己渺小、无力,随时都可能被迎面的风吹得四分五裂、荡然无存。有好几次,我在上下班必经的大桥上停下来,望着波光颤动的水面,想到自己从小到大,仿佛就是为了找一个好工作,才到这个世上来的。而一旦开始工作,往后结婚生子送葬,都要在工作的夹缝中,靠请假来完成。想到这,我突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想从桥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但转念想到我妈,又不忍心那样做。
我骑上车,继续往前面走,走着走着,眼泪就涌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落,每天下班回家一句话不说,把自己关在屋里发呆,有时候我妈在身边喊我都听不见。渐渐地,他们两个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儿,直到有天晚上,我妈走进我的房间,挨着我坐下,拉住我的手,问我最近下班回来为啥也不说话,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总想从楼上或桥上跳下去。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但是如果让时间倒回到她发问的那一刻,我大概还会这么说。
我从屋里走出来,听到她的哽咽,那哭声断断续续,显然,她在极力捂自己的嘴,声音最终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爸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内心很抵触,但还是去了,唯独医生开的药,我一颗也不肯吃,我妈又哭了几回也没用,我爸有一次甚至一手箍着我的脖子,一手抓着五彩缤纷的药片往我嘴里塞。你给我吃下去!死也给我吃下去!他咆哮着,像发了疯。我妈赶紧扑上来拉他,但他力气太大,根本拉不住。而我呢,就瞪大眼睛盯着他,嘴巴紧闭,被他抠出了血,也不在意。后来我爸终于扛不住了,一下子疲软下来,躺在地上,把药片塞到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打自己的脸,说,造孽啊,我造孽啊。
我妈怕我出事儿,不让我再去上班。我每天待在家里,心情烦闷的时候去门口的公园,无一例外,她都会跟着一起。好多次,她想跟我交流,又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从哪开口,更怕一开口说错话,让我的情绪更糟。有一次走着走着,我突然握住她的手,那么瘦小、孱弱,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背上的血管在我手掌里的颤动。
我妈个头比我低很多,我停下脚,她顺手抓住我的手臂,脸贴在我的胳膊上,开始哭。她的白发又多了一些,从头顶朝四周扩散,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尤其想到自己活着活着就活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这种状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某天我妈从姑姑家回来,脸上挂着少有的喜色,跟我爸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也没听见他们在说啥。
吃过晚饭,我妈走进来,先是说了点别的,然后扯到了我表妹,说她今年才十五岁,厌学,整天待在家里,不说话,从早到晚都抱着手机不撒手,后来我表姑夫把她送到了西林寺,参加了为期十天的内观,结果回来后整个人大变样,气色好了,人乐观了许多,也愿意跟人交流了。要不你也去试试?不要钱,还管吃管住。我妈小心翼翼地说。
我当时还不知道啥叫内观,后来在网上查了查,才知道,内观是印度最为古老的一种禅修方法,通过静坐的形式,观察自己的呼吸来提升定力,然后再慢慢观察自己的身心实相,洞见一切烦恼的根源,并从中解脱。
我对此并不感兴趣,答应去那里纯粹是想给日渐憔悴的妈妈一点心理安慰而已。
临出发的时候,我还给老梦发微信,说我要去西林寺待一段时间,他问我是不是要出家当和尚。我开玩笑说,是呀,准备出家当和尚去了。
好事。
这也是好事?
这世上有坏事吗?如果有,那一定是心态和认知的原因,而不是事物本身。
老梦讲话总这样,看似云里雾里,仔细一品又很有见地。我也没跟他多聊,因为我还要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西林寺内观中心了。
录取通知上说,内观为期十天,不准使用通讯设备,而且要求参与者全程禁语。这种方式很特别,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一路上,我爸一直耷拉着脸,他对我去寺院参加内观很排斥。在他的认知观念里,我年纪轻轻去寺院,差不多就等于出家当和尚了,即便我妈反复给他解释,也依旧没能把他的顾虑全部打消。
你要是出家当和尚,我跟你妈就一起吊死!去的路上,我爸看着车窗外闪过的群山和稻田,说出了这句话。我妈赶紧用胳膊肘捅他,都这时候了,你还给孩子制造心理压力啊?我爸没有吭声,也没有转头。窗外的天快要黑了,霞光正一点点剥落它的色彩,山中的房屋陆续亮起了灯,像神兽的眼睛。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爸,这些年我们之间的对话屈指可数,但火药味十足。我不知道我对他毫无耐心的根源是否源于童年的遭遇,那时候他简直就像一个魔鬼,一点不顺心就掀桌子摔板凳,有时候我什么也没做就会莫名其妙遭到一顿毒打。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十五岁:那天放学回来,不知道啥原因他又生气了,冷不丁踹了我一脚,见我拿眼瞪他,嗷嗷叫着跳上来又要打我。这一次,我没有抱头蹲地上任他打,而是顺手拎起一个板凳,朝他砸去。他伸出胳膊挡了一下,胳膊上瞬间泛起淤青。妈的,反了你!他正要冲上来的时候,我拎起第二个板凳就砸了过去,他捂住头,哀嚎着,血从指缝里往外冒,后来还是他自己打的120,叫了救护车。
从那以后,我爸像一只被阉割后又拔掉牙的老虎,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气焰,在家里做事说话也开始畏首畏尾。我俩的关系自此愈加疏离、冷漠。最近几年,他频繁向我示好,有时甚至有点卑躬屈膝,这样一来,反而更令我厌恶。我妈也不止一次对我说,那几年,你爸做生意赔得很惨,所以脾气差了点,但毕竟都过去了。我妈显然还在为他开脱,言外之意就是他为了这个家,也不容易,希望我能对此多一份理解和体谅。
永不原谅。每次,我都言简意赅,回复我妈这几个字。那一刻,她眼中溢满哀伤,仿佛要掉下来。
分别的时候,我妈一直抹眼泪。哭啥呢,这又不是出家,十来天就回去了。我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又很快有新的溢出来。你要是出家当和尚,我跟你妈就一起当场吊死!我爸冷不丁又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我妈夹在中间,她拍了拍我的胳膊,说我们回去啦,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说着,就提起行李,着急忙慌去追我爸。
爸妈离开的那个下午,我在寺院门口站了很久,望着暮霭弥漫的群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轻松和愉悦。
内观课程正式开始后,我每天早晨四点起床,在禅堂或自己的房间静坐,按照老师的引导,感受“呼”和“吸”之间身体或情绪的变化起伏,并逐渐开始观察体内的景象。六点半开始吃早饭,八点到十一点在禅堂共修,其间会有老师讲解一些有关静坐时的方法和要领。中午十二点吃午饭,然后接着在房间或禅堂静坐,下午三点多会有老师过来讲解一些东西,并有一个短暂提问环节,晚上九点熄灯睡觉。
内观期间,全程禁语,即便下课后,在寝室或路上遇见道友,也不用说话,这一点倒令我轻松。除此之外,不能玩电子产品,甚至纸质阅读也不可以,写东西也不行,说白了,就是除听课和静坐、吃饭睡觉之外,别的事一律屏蔽、禁止,老师说,这样能减少我们对外物的依恋,继而提升专注力,更有益于内观。
刚开始我还有一点新鲜感,后面就坐不住了,越想按照老师的指引调整呼吸,内心就越散乱,有好几次想半途而废,干脆回家算了,但转念一想,家里并不比这里更好过。
为了调整状态,不上课期间,我最喜欢坐在大殿的一侧,看络绎不绝的信众前来上香,烟雾缭绕中,诵经声袅袅不绝,一种莫名的宁静和放松环绕着我。有时候我起身,仰望山上那座高耸的巨佛,内心会不由自主升起一种庄严的情绪。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这里真好,唯一遗憾的是天天要吃素,想到这,又不禁生出一种失落感。
内观结束后,我心态上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不是很大,提着行李走出寺院的时候,内心还有一些犹豫,因为内观期间,听信众说寺院里有很多义工,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一丝留下来的念头,但想到寺院天天吃素,我实在有点不习惯,就下了山。
刚回到家的那几天,我状态不错,话也比过去多了,我爸妈都很高兴,只是没几天,眼前的一切又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看什么都灰蒙蒙的,给人一种暗无天日之感。每次鼓足勇气走出家门,看到汽车和人流交织一片,街道像堵塞的血管,脑袋又涨又疼,感觉随时都可能轰然炸裂。
在这期间,我不断给老梦微信留言,说我病了,很严重的那种,但老梦一直没有回我消息,我闲着没事儿,就把他的公众号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越看越羡慕。忍不住再次给他留言说,老梦,每次看你的公众号,我真的既羡慕又自卑,羡慕你生活的强度和真实、你的艰难和欢乐,对比而言,我的生活疲软透了,像死水,一点涟漪都没有,最悲哀的是,我又搞不清,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今天我跟他们说,我想去寺院当义工,我妈问我去多久,我没吭声。现在我爸正在客厅发脾气,碗碟破碎的声音尖锐又刺耳,伴着桌椅板凳被踢翻的声音。我知道他想阻止我,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了老梦,我早已不再是小孩子。可冷静下来的时候我又想,寺院真的非去不可吗?去那里干吗?真的,没有答案,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咋办啊老梦,救救我!
老梦一直没有回复我,半个多月后,我决定去西林寺做义工。那天我爸没有送我,我妈陪我走到车站。天有点冷,彼此都穿着厚厚的棉衣,走得缓慢又笨拙,她整个人都皱缩着,寒风把脸上的苦难割得更加刺目、幽深。
你跟我一块去吧妈?
走不开,真的。她的目光望着雪地上越陷越深的汽车,一直没有直视我的眼。
车发动了,站台上的她摇摇晃晃,跟着车跑了几步,挥手的时候险些栽倒。那张被离别和忧虑占满的脸,在车子的提速中很快隐去,一瞬间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一股诀别的意味涌上心头。
在寺院做义工的日子倒很简单、自在,比内观的时候轻松多了,而且还能玩手机看书。平日里,我负责在后厨帮忙,干些洗锅切菜的活,我喜欢这样的工作,不用动脑子,很多时候只是下意识地洗啊切啊,思绪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得空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去大殿前看信众上香、叩拜、喃喃自语。有时候我会在那里坐很久,顺便翻翻老梦的朋友圈和公众号。很奇怪,那一段时间他一直没有更新,直到几个月后,他突然发了一条朋友圈说:疯疯癫癫的妈妈走了,从今往后,她将在天上永远看着我。过去十年,我用双脚流浪了中国512座城市,为了生存在全国各地换了362份兼职,大家都以为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其实我最大的梦想是能有一个家,遮风避雨,不再流浪,不再无家可归,和母亲一起好好生活。而如今她走了,我还厚颜无耻地活着。
看到老梦的朋友圈,我赶紧给他打电话过去,结果他没接。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老梦打来的。他开门见山,说,腿子,我要做一个空间,名字都想好了,叫魔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弄。
什么魔居?
简单来讲,就是找一个房租便宜的地方,租个房子,谁都可以来这里住,免费的,里面的食物酒水也都是免费的,前提是如果有这些东西的话。
钱呢?
什么钱?
就是维持魔居运转的钱。
这是最他妈无关紧要的,我又不是做生意,我考虑这干啥?
没有钱怎么做起来?
如果做不起来,那是我能力不够,是我找不到那么多的钱和资源,或者说是我的强度不够,是人们还没到这里来。就这样,具体是否可行,我想试试。
听上去很不错,但你想做成什么样子?
我更希望它是一个收留所,一个示范基地,一个榜样,一个没有规矩和限制的地方。那些无家可归,或有家回不去,乃至无处可去的人,都可以来这里住,住一晚可以,住一个月也行。在这里不存在组织,只有人的聚合,人永远是目的。而且在这里不制定任何规则,唯一的规则就是吃完饭自己洗碗。这要求不过分吧腿子?
有点像一个乌托邦。
绝不打造一个乌托邦!只有那些自以为聪明或极端狡猾的人才会打造一个乌托邦,为了那些或多或少不可告人的目的。在魔居,绝不存在任何权威或权力,对其中的人进行保护、审判或驱赶。
你还挺有善心的老梦,这事儿功德无量,我跟你一起弄。
功德无量个狗屁啊?腿子,你记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增强我,或者说完成我,哪怕是很虚幻、虚伪的那个我。
老梦讲的,我没怎么听明白,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当即就答应了下来,因为那时候我也在寺院待腻了,总想换一种生活,又毫无方向,而老梦的来电,就成了冥冥之中的一种指引。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仅有的三千五百块钱,坐上了去雾城的火车。
魔居就在雾城的老城区,马坡街上,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六层楼房,当时在雾城这里可是富人区,现在则破破烂烂,一下雨地上污水横流,跟印度的贫民窟没什么两样。但我和老梦对这房子倒很满意,因为便宜,一个月房租才六百五。
刚租下来的时候房间很脏很乱,我和老梦一点点清理收拾,每天干到筋疲力竭,有时候连澡都来不及洗,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后随便弄点吃的,然后读书,或接着收拾卫生。
老梦留着长发,写诗,读哲学,坚信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就是少扯蛋,多践行。因此他干起活来确实卖力,只是干着干着来了灵感,就要关起门写诗,有时候写到深更半夜,头发杂乱,乐呵呵从房间里走出来,我以为他又完成了一篇杰作,结果他说,写了一首长诗,六十多行,但不满意,全他妈撕了。说着,他又开始收拾房间。
费那么大劲儿写的东西,说撕就撕掉啦?
这世界上不缺那一泡臭狗屎。他抬头望着我,极认真地说。
房子收拾停当后,老梦在客厅走来走去,若有所思。
你在想啥?
缺点东西?
缺啥?
缺书!这世界怎么能没有书呢,魔居怎么能没有书呢?在这里弄一个书墙怎么样?老梦指着正对门的那扇墙说。
那一瞬间,我眼前甚至浮现出了魔居里有很多很多书,熟悉或陌生的朋友,坐着或站着,在那里读书的场景。只是那景象很快就变得涣散不清了,我眼里的光也跟着熄灭。刚交完一年的房租,我们几乎身无分文了,哪还有钱买书。
我耷拉着脑袋,老梦走上来,轻踢了我一脚,腿子,你怎么什么事都能想到钱?你每想一次,钱这玩意儿就会困你一回。很多事,只有你觉得它是一个问题的时候,才成为一个问题,而你不把它当一个问题看,自然也就不存在任何问题了!
那书怎么来?
征集。
当天晚上,老梦就写了一篇公众号的推文,大概是要在魔居这个空间里打造一个阅读室,有人来就一起读,没人来的时候就自己看,目前需要大量的书,希望朋友们能把手里暂时不读的书邮寄过来,运费到付即可,如果某天这里运转不下去了,书会原路再给诸位寄回去。反正怎么都行,主要是想先把你的书弄到手,反正你也不看,或已经看过,那么,就让书流动起来吧!
文章发出后,有好多网友给我们寄书过来,把我感动坏了。之前我做梦也不曾想到,不花钱,竟然真的能弄到书。和老梦一起拆箱摆书的那几天,我一直都很兴奋,尤其是看到,靠我们的双手,一点点把房间布置成了图书馆的样子。后来,有一些来到魔居的人,我们也不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自始至终一句话不讲,进门后,随手拿一本书,或蹲在地上,或歪在沙发上开始看,直到一口气把书看完,起身,把书放回原处,然后一声不响,走回到外面五彩缤纷的夜色中。
在魔居生活的日子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靠老梦公众号上面的打赏,说实话,有点朝不保夕。很多次,我感到生活的危机感在朝我们逼近,老梦则完全不在意这些。他说,腿子,对于一个四肢健全的人,这时代还他妈的能把我们饿死吗?
说真的,别看我跟老梦相处了那么久,但我始终无法把他完全看清,他讲起哲学和社会问题的时候滔滔不绝,像一个先知,又像一个疯子。对,在我看来,老梦就是先知和疯子生下来的一个杂种。我这样说并没有轻视他的意思,真的,一点都没有。扪心自问,我现在提起老梦,依旧心生敬意,无论生活看起来有多糟糕,他永远是最积极乐观参与到其中的那一个。这一点我至今还做不到。
鸭脖和萌萌是后来看了老梦的公众号来的,他俩本来要结婚,萌萌的家人不同意,结果两人一拍即合,跑出来私奔了。有了鸭脖和萌萌,日子就更好玩有趣了。我们每天在魔居醒来,一起读书、聊天、发呆,或收拾一下昨晚的残局。饿了就煮点面,或蒸点米炒个菜。吃得非常清淡、节俭,但又很开心。有时候我会突然有一种恍惚之感,不知道那种莫名的开心究竟由何而来。
魔居其实挺简陋,墙壁也没有再粉刷,老梦说墙太干净让人觉得假,跟魔居的气质也不搭。屋子里有三张单人床,另外两张床是在砖头上面铺着两块门板,有时候是床,有时候也当长凳用。
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门从不上锁,为了方便那些无处可去的人随时推门而入,找个角落,睡上一晚,或随便从桌子或地上找本书来读。屋子里灯光昏暗,我多次建议老梦换一个亮点的灯泡。
为啥换灯泡?
看不清。
这时,他指着墙上来客留下的字句问我,能看清不?
能。
念念。
“禁止生育!”
老梦的手移动到了下一句。念。
“我准备不发疯。”
念。
“这个世界会好吗?”
念。
“我们不停旋转,浩瀚而悲伤。”
能看清这些就够了,老梦弯腰捡起一本诗集,躺在床上又读了起来。
每天傍晚,鸭脖就会开着那辆即将报废的五菱宏光带着我们,在雾城寻找无家可归的醉鬼或流浪汉,把他们带到魔居,给他们水、饭和一张床,有的人彻夜不睡,跟我们一起聊天,感觉来了还会扯开嗓子唱几首。在这里,哪怕你唱歌跟鬼叫一样,也会有人为你鼓掌。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魔居像一锅大烩菜,往来的人,形形色色,在这里,都一锅炖了,反而又构成了另一种美味与和谐。我特别喜欢跟那些来到魔居的人聊天,尤其在酒精的作用下,每个人都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有的人讲着讲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来,庆祝我们今晚的相聚,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们又将告别,像烟花一样,散得满地都是。但没关系,也不重要。没有什么能比我们此刻聚在一起更美好的事了。俗话讲得好,暂时不在,如同死人。来,让我们一起举杯,为不是死人的我们喝一个!老梦踉跄着,举着一瓶劣质白酒,给大家挨个倒一圈,剩余的部分,他就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脸红彤彤的,唱了起来:
远方的天空总是那么蓝
我却藏在潮湿的角落里
生活好比那黑夜里漫长的路
走过的人他从不说出来
亲人朋友在梦里呼唤我
我却在这里虚度着好时光
生活不该是一杯醉人的酒
醒来的人他不能说出来
远方的恋人你不要埋怨我
虽然我从来没有让你幸福过
生活为什么是一首最难唱的歌
爱过的人他不能说出来
……
老梦的声音嘶哑、高亢,每次唱歌,都能把聚会掀起一个大高潮。而高潮过后,杯盘狼藉,我、鸭脖和萌萌就开始收拾这一切。有时候醉醺醺的老梦也会加入进来,那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糕。
对于钱,老梦从来不觉得是一个问题,但是,随着魔居的运行,他公众号的打赏已不能支撑基本生活,后来鸭脖和萌萌提议,我们晚上可以去东辰路上卖烧烤,赚钱来补贴魔居的开支。我以为老梦会反对,结果没有,他说好主意,而且跃跃欲试了起来。
这就是老梦,他对世界和人有自己的判断和分析,有时候甚至有点极端和顽固,但他却从不反对任何人一拍脑袋想做的事。去试试看吧,他经常说,去试试吧,哪怕在别人看来荒诞滑稽,绝无可能,去试试吧,又有什么关系呢。成或败,又有什么关系呢?
烧烤摊刚开始经营得还不错,老梦还发了几篇文章,写烧烤摊上的趣事,后来就有读者沿着信息找到这里,喝酒吃肉。很多时候,我和老梦、鸭脖也会加入进去,大家一起喝酒聊天,酒喝多了,老梦或鸭脖就会对萌萌喊道,烤面筋再送十串,或,再送两瓶啤酒!
说白了,我们都不是会做生意的人,当然,我们自始至终也没期待能靠这个赚大钱,卖烧烤也是临时起意,像过家家一样,赚不赚钱无所谓,开开心心最重要。这是老梦的原话,刚开始我不太认同,后来在魔居待久了,才慢慢意识到,老梦说的有道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还有什么比开心更重要的事呢?
刚来那会儿,我总是为钱发愁,老梦就经常说,别整天吊着个脸,整得好像全世界都欠你二百万一样。
我不是怕没钱吗。
没钱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吃不上饭,被房东赶出去,没钱买酒,流落街头。
那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腿子?生而为人,最为紧迫的是要重建我们各自的精神生活,如果精神足够丰盈,是不需要那么多物质来填充自己的。而人活在世上,太容易被那些物的部分吸引了,悲哀的是,追求物的道路没有尽头,并充满了恐惧和战争。
老梦的话很高深,而我只能听懂其中的一部分,但这已经足够了。
那时候我真的想过,永远在魔居待下去,白天听不同的人讲故事,或一起看书,晚上去大街上,寻找那些喝多了或无家可去的人,把他们带回来,给他们一个短暂但温馨的家。精神上遇到问题,还能得到老梦的开导,简直太棒了。唯一令人不快的是,鸭脖和萌萌的关系渐渐出现了裂缝,几乎每天争吵,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而老梦从来都不劝说任何一方,哪怕有时候他俩没忍住,当着老梦的面吵架,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讲。
他俩的爱情要完蛋了,你懂那么多,也不去劝劝?
有什么好劝的,老梦头也没抬,眼睛一直停在翻开的书页上,爱情是天才的游戏,大多数人拥有的仅仅是一段段关系而已,是关系就有易碎的属性,你能明白吗腿子?
我感觉老梦有点冷漠,但没想到,他竟一语成谶:不久后,萌萌就哭着说,可难了,人要想理解人太难了,跟鸭脖在一起这么久,反而感觉到两个人越来越陌生。萌萌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只是觉得现在每天只要看到鸭脖,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恐慌。
好几次,我问萌萌,到底跟鸭脖发生了啥矛盾。萌萌却说,能说清的都说清了,说不清的,永远都说不清。
萌萌的话有点云山雾罩,我听了反而更迷糊了。
那段时间,我和老梦都知道,萌萌要离开这里了,悄悄地走,不告诉鸭脖。我觉得这样做有点残忍,但老梦却说,残忍吗?这就是人生啊腿子。等你以后谈恋爱了就知道了,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爱情更折磨人的事儿了。
老梦挤出一脸坏笑,我感觉老梦这话是在故意吓唬我。
萌萌要走了,那天,她请我们吃饭,故意没叫鸭脖。结果饭吃到一半,鸭脖来了,场面顿时有点尴尬,萌萌却说,没事儿,多添一双筷子而已。
鸭脖坐下来,一口没吃,显得很局促,像一个陌生人,几次张嘴想跟萌萌说话,又硬生生憋了回去。那顿饭吃得很沉闷,关于告别,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喝酒,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最后,一向不胜酒力的鸭脖突然抓起酒瓶,咕噜咕噜,像喝水一样干掉了半瓶白酒。我们三个眼睁睁地看着,但没有一个人去阻拦他。
那一晚,大家都喝高了,走出饭店,已是凌晨,城市的街道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而璀璨的网。
【责任编辑 李慧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