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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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3-08 17:04
黄海兮
暴风雨中,波浪翻滚,传说中那条大鱼已经醒来,惊雷后是短暂的平静,随后的雨声更大。船舱外,甲板被暴雨击打的声音,密集地传来。一条鱼,好多条鱼,它们从湖面跃起,跳到甲板上。渔船摇晃得厉害,好多条鱼从天而降,在甲板上扑腾。今天不用撒网,就有这么多鱼送上门,渔夫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渔夫说:“传说中的大鱼终于出现了。”
渔夫从船舱内起身,弓着腰,拉开舱帘。苍茫的水面,群山隐去,他不知渔船离岸有多远了。“真是见鬼了。”他把甲板上的鱼收进甲板下面的暗舱中。
雨下了半天,这条船在湖里漂了半天。
他退回船舱中。湖水还在上涨,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一场春雨。他已分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傍晚,浩浩荡荡的湖水根本看不到边。以他的经验判断,今天可能要在船上过夜了。
他是章镇最出色的渔民,每次都能捕到最多的鱼。不同的是,今天他顺路带了一个人,那人也去青鱼码头。这么大的雨,耽误了那人的行程。渔夫也没办法。那人对渔夫来说,是很陌生的,这是他从章镇出发时,一个熟人老章拜托他的事。因为老章是镇上最大的鱼贩子,渔夫捕的鱼都是卖给老章的。
那人一路上没跟他说话,好像是生病了,脸色煞白。也或许不是,或许那人本来就是一脸病态。
“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渔夫问。
那人摆摆手,没有说话,手里攥紧一个麻布袋。船篷也在渗水,雨下得太大了。
渔夫说:“这雨停不下来的,今晚我们住在船上。我们需要一点吃的。”
那人闭着眼,从麻布袋里掏出两个馒头,说:“饿了就吃这个吧。”
他侧身背对着渔夫,草帽遮住了整张脸。不知过了多久,雨总算停了,偏西的太阳穿梭在云层里。雾散去后,船离岸边不远。渔夫站在船头环顾了一下,骂道:“这狗日的天气,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人也跟了出来,兴奋地说:“你看,黄塔!黄塔!”青鱼码头的黄塔出现在眼前。它在薄雾中时隐时现,群山在烟雨之后,水天一色。渔夫奋力往前划,黄塔还是离他不近不远。迷茫中,又有雾气升腾,黄塔不见了,群山不见了,甚至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消失了。怎么都不见了呢。渔夫停下船,向远处观望,茫茫雨雾笼罩了一切。水面上不见一只过往的渔船。
不一会儿,又下起小雨。渔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继续划。往哪里划,他已没了方向。那人终于开口说话:“去青鱼码头还要多久?”
“不知道,往前方划吧。”雨太大,渔夫的声音被雨声淹没。
天慢慢黑了下来,雨又停了,微光中,渔夫意识到渔船已偏离方向。他本来是往东行,现在船却朝着落日的方向。湖岸不远,看得见。渔夫对那人解释说,雨太大了,分不清方向。那人没理他,死一般寂静。渔夫又说了句:“天黑之前,船可靠岸。”离岸最近的是一座矮山,黑乎乎的一团,没有灯火,显然没有村庄。
夜幕下,他们上了岸。停船的地方是一个渡口,借着繁星的光,他们看到一条从湖边延伸到山上的石径。山中居然有一座寺,门窗破败,阴森瘆人。渔夫燃起一堆柴火,光亮瞬间照亮了大殿,表情狰狞的神像吓了他一跳。大殿四处漏风,残破的门窗被风吹得吱呀响,人欲静而风不止。
渔夫说:“什么鬼地方,真是倒霉透顶。”
那人盘坐在地上,用一根柳枝叉着一条青鱼翻烤,香气弥漫。那条鱼是下船时,那人顺手从船舱拿走的。鱼烤好后,那人自顾自吃起来。
渔夫说:“真是罪过。”
寺外风大,繁星满天。渔夫回想今天的遭遇,心有余悸。这么大的暴雨,渔船很容易倾覆。明天一早,他可以把船舱里的鱼送到青鱼码头。他回到渔船睡觉,湖水像摇篮一样轻轻晃动,他很快入睡,直到第二天一早被那人摇醒。渔夫以为是做梦,头昏沉沉的,便问:“我这是在哪里?”
“你可知道山中有寺?”
“我不知道此山,也不知道山中有寺。”渔夫摇摇头,像是在说梦话。
但看了看大雾笼罩的湖面,什么都看不到。
那人说:“我们一起来的,你不记得?”
渔夫好像想起了什么,说:“记得,昨晚我们迷路,来到这里的。”
那人觉得渔夫是故意的,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便起身离去。渔夫却拽住他,说:“我们去岸上看看吧。”
两个人沿着湖岸走,这里没有路。也许有路,在杂草丛里。再往前,有一条土路沿着湖岸向前延伸,在山坳处,忽然有一处开阔地,有处低矮的土堡。走近一看,是一座土楼,院内有古井、碾子、石臼和青石板。
那人大喊:“有人吗?”鸟雀四散,转眼不见。
锈迹斑斑的铁锁,手一碰,门环便掉了下来。
渔夫推开土楼的一扇门,他要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安顿下来。潮湿的地面爬着好几条千足虫,墙角堆放的农具散落一地,蜘蛛网挂满了窗户,墙上挂着的蓑衣和斗笠已经发黑,一口未上漆的棺材用两条木凳支着,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这里比寺庙更阴森可怕。”那人说。“我可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他捂着鼻子,那潮湿阴暗的气息,令他一刻也待不住。
渔夫清理了房屋,他用火把熏烤房子,驱赶蜘蛛、千足虫、跳蚤和蟑螂。但蚊子无法驱逐,它们白天蛰伏在黑暗角落,夜晚出没,嗡嗡作响,像吸血鬼一样。好在船上还有一些盐巴,这些平时用来腌鱼的盐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灶台上那口生锈的铁锅,清洗后可以用来烧水做饭。如果这几天雾气不能散去,船舱里还有一些鱼可供他食用。
晚上,渔夫还是睡在了船上。
第二天,渔夫醒来时依旧昏沉,已想不起来昨天发生的事。他每天都在遗忘昨天的事。直到他看到昨天他清理过的房子,哦,他会心一笑。他从墙上取走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出门去。其实他不需要砍树,地上腐朽的枯枝足够用,那把生锈的柴刀是他用来壮胆的。他磨刀。嚯,这真是一把好刀啊。这把刀好多年没用过,却在他起茧的手上挥动自如。
雾始终没有散去。这一天中的某个时刻,渔夫睡着了,在一块青石条上。这块青石条是房屋大门外的门槛石,被踏光的石面露出青石的白色纹路,仿佛他此刻身体里奔腾的血管,像无数条蚯蚓一样爬行。有了这把刀,他可以为所欲为。为了躲雨,他加厚了瓦房上的茅草;为了吃饭,他在荒地里刨山药。哦,一只野兔欢跳着,在他的眼前一头撞死在一棵树上。一只兔子的死,验证了一个寓言曾经真实发生过。
这雾什么时候散去呢,糟糕透了。渔夫希望看到有船只经过,但他失望了,这茫茫的湖面上,什么也看不见。他喊了一声:“喂——有人吗——”没人回应。奇怪的是,过了好久,他听到了别人的回应。这个人是他昨天见过,前天也见过的。
那人也对渔夫喊了一声:“喂——有人吗——”
那人换了一副僧人的打扮,但面容还是几天前的样子,稀疏的胡子挂在苍白的脸上。渔夫疑惑地打量了那人一番,惊诧地说:“你,你从哪里来?”
那人说:“我们昨天还在一起呢。”
“怎么会呢?”渔夫又想不起来了。
那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渔夫好像不记得他了。他试图勾起渔夫的记忆,便问:“你从哪里来?”
渔夫说:“从章镇来。我迷路了。”看来渔夫并未失忆,他只是记不得这里发生的事。
“原来,你住这里?”
那人摇头,苦笑说:“你真不记得我了?”
“我们见过?”
那人说:“几天前,我们一起坐船来到这里的。”
渔夫好像又想起来了,若有所思地说:“那天下雨,我们遇到大雾了。”
这不是梦,渔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暂时性失忆。他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在白天,他能想起一些事来,一觉之后,似乎又把所有的事都忘了。
那人觉得奇怪,决定一探究竟。他们今晚住在寺里。白天是大雾,夜晚却星星闪烁。
渔夫在寺中的睡眠不算太好,翻来覆去的。迷糊中,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不知道做了多久,他怎么都醒不过来。他在梦里怅然若失,遍体鳞伤,可任凭他怎么喊,也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冥冥中,仿佛有人走过,但路过者却对他视而不见。后来,无论那人怎么大声唤他,他都无法醒来。他成为一个只有潜意识的梦中人。
渔夫终于还是醒了。醒来时,那人已走。或许,这还是梦?
那人去寻找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返回时,渔夫还在梦中。
微光下,渔夫梦见那人猛然从长凳上坐了起来,说起他自己的身世过往。
那人并不是僧人,他是田野调查者,或者叫背包客。他喜欢山水,喜欢自然,喜欢旅行。渔夫说:“那你一定是读书人了。”
那人便口占了几句:“故人入古寺,越鸟归林梢;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败。”
渔夫不懂,他关心的只是如何找到离开的路,但他说:“好诗。”
那人告诉渔夫,后院有一条路,通向山下,你沿着河,一直往下游走。等你看到太阳或月亮或星星,就能看见码头和船。你乘船去吧。
渔夫听毕,起身而去。
一路荆棘,他走走停停。下了山,果然有一条河。这条河很浅,但在浓雾笼罩下,他看不清这条河究竟流向何方。他按那人所说的,沿着河走,顺着水流的方向。他走啊走,有点饿了,就靠在河边的石头上,吃了几口干粮。困意袭来,他睡去。
醒来,他接着走。这条河好像没有尽头,他从白天走到黑夜。所到之处,大雾如影随行,他无法挣脱。不知走了多久,走到河流的入水处,又是一片湖,再沿着岸边走,他见到青石垒成的渡口,有一条木船横在那里,似曾相识。他没有丝毫犹豫,解开船绳,划船而去……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明月悬空,他奋力向对面划去。不知什么时候又起雾了,他放下船桨,看了看这条船。这不是自己的那条船吗?
他扯着嗓子破口大骂那人,并对着茫茫的湖水丢下一句气话:“烂人,章镇街上的一条老狗!”然后他划船靠岸,在船上大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第二天中午,那人坐在渡口,笑眯眯问他:“怎么又返回了?”
渔夫一脸茫然,记不得刚刚过去的事。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不解,只好又复述了他们的遭遇。
渔夫若有所思,他说:“你是寺里的那个假和尚。”
那人哈哈一笑,说:“我本来就不是僧人。”
渔夫说:“为什么我走不出去?”
那人说:“不知道,反正我是这么走的。”
渔夫将信将疑地说:“我们一起走一次吧。”
那人把他下山的经过说了一遍。说那里有一道瀑布,从山上下来,与河水汇合,流向大湖。大湖边有个码头,码头上有一条船。
渔夫却没有遇到那人说的船。
那人信誓旦旦说地:“没错,我就是坐那船出去的。”
渔夫再次相信了那人。他想,他有必要和那人一起住在寺里。
一天,渔夫下海捕鱼,忽然来了几个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出现在那座土楼里,土楼的院里堆着一堆堆建筑材料,他们忙着修整房屋。他们有的在房顶揭瓦,有的在砌墙抹泥,有的在修理门框,一片忙碌景象。渔夫惊问:“你们从哪里来?”
他们都在干活,无人应答。
渔夫又问:“你们怎么来的?”
有个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答:“坐船。”
渔夫说:“你们需要人帮忙吗?我可以加入你们。”
那人人说:“寺里缺一个伙夫。”
渔夫说:“我船上有鱼,我们可以搭伙。”
那人问:“你有什么目的?”
渔夫说:“带我离开这里。”
那人瞪着眼睛看他,发出奇怪的笑声,以为他神经不正常。
渔夫说:“我找不到家了。”
那人说:“你去问问修葺寺庙的人吧。”
渔夫来到寺里,同样见到几人在忙碌。他问了同样的话,从哪里来,能否带他离开?他们回答了渔夫的问题。
于是,渔夫留在寺里做起了伙夫。那人一直没有出现。渔夫的船不见了,听修房子的人说,和他一同来的那人把船开走了。
几天后,雾逐渐散去。这里是大冶湖的北岸,可以看到湖对岸的章山群峰,郁郁葱葱的绿和湖水的绿连在一起,湖面的渔船摇曳,十分养眼。站在渡口,渔夫俯下身去,用水清洗了脸,确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往土楼跑去,大声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众人吃惊地看着他,以为他受了什么刺激。
但是他没有船,还是无法离开这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房子和寺庙修好了,那群人忽然消失。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渔夫并不知道。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在寺中。每天看着日落,他又开始下山寻找出去的路。
原来这是一座岛,一条河把它从中隔开。那条河从山谷分叉,当水量充沛时,两条支流汇合,都流向大冶湖。在枯水季节,就只有东边的支流流向大冶湖,使这里成为一个半岛。
他终于可以看清这里的一切。土楼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几棵古老的柿子树立在田边地头,伞一样。溪流流过土楼门前的青石板,清冽的溪水仿佛有了生机。呼出气,叫出声音。这满山的毛竹破土的声音,拔节的声音。竹林里有轻雾,如幻如梦,世外仙境啊。
渔夫顺着湖岸,又来到废弃的渡口。青苔爬满了青石,仿佛也爬上了他的脸。他好久没有观照自己了,水面上他的倒影,晃来晃去。
他的船,不知什么时候又停在了渡口,那么安静地躺着,船身的斑驳已经渐渐消失……那人一定回来了。
山寺忽然传来几声钟声。晚钟是那人刚刚敲响的,钟声却生涩和沉闷。
渔夫来到寺中,很生气地问那人:“这些日子你去哪了?”
那人轻描谈写地说:“找出口。”
“你多此一举。”
“不,我找到了。”
渔夫讥笑他的无畏。大雾散后,所谓来路,所谓去路,皆是显山露水。
那人说:“我找到误入此处的原因了。”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上面记载着他来首阳山的所见所闻,他将之命名为《首阳山经篇》。他从那些土堡、石刻、塔林、墓塔、讲经台、建筑构件等,推算首阳寺是明代的建筑。那人还煞有介事地绘了寺内建筑结构图和此地地图。这是一篇以首阳寺修史为背影的文章,辞藻华丽,从民间传说、县志史资料、田野调查出发,又加了点凄美的爱情故事。竹林树海、溪流寺庙、大湖青山、一草一木,看似风花雪月,其实不过一篇仿《桃花源记》而已
那人春风得意,问渔夫:“你觉得如何?”
渔夫说:“读书人的事,我不懂。”
那人笑了,故意将笔记本从手里滑落。
夜幕已至,繁星寥廓。
星星如约亮起,渔夫坐在寺门的石阶上,看着远方。湖上的渔火,恰如天上的星星点点。尽管他怀疑自己看到的又是幻象,如那天看到的那座黄塔一样。
但渔夫还是欢呼起来,说:“看,湖上的渔火!渔火!”
那人并不惊诧,说:“死人的骨头也能发光。”
渔夫捡起地上的笔记本,说:“我要下山去,你有什么打算?”
“我本来是要住这里的。”
渔夫不再多问。就在他刚才起身的那一刻,手触到了一块湿漉漉的石碑,碑上长着苔藓。他的手忽然一颤,是“首阳寺”几个字的碑刻。月亮当空,月光如水一样洒在斑驳的石阶上。他有一种预感,这深藏的古寺,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会忽然热闹起来。
其实,那人早已知晓这寺叫首阳寺,这山是首阳山。
渔夫从寺里下来,带走了那本笔记本。他越往下走,山中的雾散得越快,到了山脚,终于看到从湖水中升起的太阳。他走向渔船,向着对岸的章山划去……他撒下网,这一网下去,是白花花的胖头鱼和青鱼。今天的手气真不错,这一网鱼足够装满他的船舱。
船到章镇,他遇见老章,就是当初让他捎客去青鱼码头的那个人。
老章率先打招呼:“呀,好久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渔夫说:“送你的朋友,耽误了些时间。”
“你父母到处找你呢。”
渔夫说:“我把你朋友送到了。”
“他已回过章镇。”
渔夫听了一头雾水,说:“什么时间?”
“一个月前。”
渔夫悲矣,章镇的人以为他落水死了。
回到家,渔夫对着镜子,看到自己消瘦而苍白的脸上,胡须乱长。他突然回家,并未给母亲带来惊喜,反而是愤懑。母亲见他支支吾吾,以为他干了什么坏事,愤怒地问:“你死到哪里去了?”
他讲了自己的遭遇,母亲不信,以为他受了什么刺激说的胡话。她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回到章镇后,渔夫便很少出门。有好事者妖言惑众,说他中了邪。他大病一场,痊愈后,母亲不再让他出湖捕鱼。其实他身体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许久没见阳光,黝黑的皮肤白净了许多。
今天他出门理发,见到老章背着手站在店门口张望。他要去理发店,怎么也绕不开老章,只好打招呼:“老章,还没收工啊。”
老章说:“等人呢。”
“等谁呀?”
“等你啊。”老章呲牙咧嘴笑了。
渔夫不信他的鬼话。老章指了指理发店的玻璃门上贴的告示:家里有事,歇业一天。
老章说:“我已听说你的事,我信。”
他眼直直地看着老章,说:“为何?”
“坐你船的那人,你还有印象吧。”
“他烧成灰,化作泥,我也能认出。”他对此人愤愤不平。
老章送他一本《首阳山经篇》,说:“里面记载着你的故事。”
渔夫想,这不是自己带回的那本日记本吗?他翻看那本小册子,其内容跟日记本上记载的一样,不过主人公名字成了他自己,令他没想到。
老章问:“你怎么看?”
渔夫说:“一派胡言。”
老章感到意外,问渔夫:“难道这不是春秋笔法?”
渔夫答:“造谣生非。”
老章却说:“写得挺好的。”
渔夫带走了书,他要回去好好核对一下书中内容和笔记本所写的,是否出入很大。
天忽然阴了,接着下起蒙蒙细雨。丝滑的街道上,古老的青石板像铜镜一样,照映出行人的脸。街道两边的店门半掩着。街上有人吆喝:“收古玩噢——”
这是外乡的兴国口音,这人是大冶湖对岸的阳新人。
渔夫便向阳新人打听首阳山的事,阳新人竟说:“知道啊,在我家附近。”
渔夫很吃惊,问:“你去过首阳山?”
“没有。”
“怎么了?”
“湖中暗流多,每年春秋两季,首阳山附近的水面起大雾呢,船夫都绕着走。”
“不久前我也遇到了大雾。”
“命真大,雨水季节不要去了。”
“雨季过了,再一起去吧。”
“好。初夏,雾就散了,没事的。”
“但我忘了去时的路。”渔夫说。
“我可以给你带路。”
渔夫眼睛忽然有了光。其实,那个阳新人只不过想搭他的船回家。
雨季过了,他们出发了。天气晴朗,船平静地穿行在大冶湖中,经历大半天的航行之后,他们来到了南岸。山云浮日,渔夫问阳新人:“首阳山快到了吧?”
阳新人下船,指着湖岸向西的方向说:“我该回家了,你沿湖岸向西,遇一湾流,峪口有一山,便是。”
“你不去了?”渔夫从口袋掏出一个铜镜,说,“你不是喜欢古玩吗?”
“这是哪里来的?”
渔夫心想,这破铜烂铁,不过是从首阳山下的土楼捡到的,也不是什么珍贵东西。渔夫故作深沉地说:“首阳山有金玉,我们一同去。”
阳新人还是摇摇头。渔夫见他不信,从口袋掏出那本《首阳山经篇》,翻到第十八页,读给他听:“首阳山下,那条溪河,缓缓流过。在出湖口,有橙色玉石,闪着金子般的色泽……”
渔夫接着又读:“《山海经》所载:首阳之山,多金玉,少草木。”渔夫想,这回,阳新人该信了吧。
谁知阳新人笑着说:“这是《首阳山经篇》的内容吧,我早读过。”作为古玩爱好者,这类传奇志怪,他听得多了。
渔夫听从了阳新人的话,沿着湖岸向西划,直到晚霞映红湖水时,他果然见到了湾流。那条河冲出山谷分叉后,向东西两个方向流去。丰水时这里是孤岛,枯水时便成了半岛。这里就是首阳山。从前的渡口已经修好,渔夫停船,那人已经等候在岸边。
渔夫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
“我在寺中,看到有船向我而来。”
那人还是穿着粗布衣袍,跟以前一样,只是头发更长更乱了。他们仿佛陌生人,互相打量。“你写的书我看了。”渔夫为了打破彼此的尴尬,主动谈起那人的书。
那人说:“是我抄录翻译的。”
“书中的主人公为什么写成了我?”
“不,他只是一个渔夫。”
“渔夫?你把我的梦都记录在案了。”
“那也是我做的梦。”
“是吗?”
“你不信?”
渔夫翻开《首阳山经篇》指着那人看。关于渔夫在首阳山下,在渔船上短暂失忆的事,这都是渔夫在寺中讲给那人听的。
不过,那人找到了渔夫短暂失忆的原因。
他说:“湖面上的大雾是造成你失忆的原因。”
渔夫说:“今晚还住寺中。”
湖水荡漾,湖面披上一层金色的铠甲。对岸的章山群峰隐约可见,天地分明,一棵树在首阳山上被阳光照耀,所有的草木都会披上金色。
青砖灰瓦,土墙篱笆,木梁石柱。修旧如旧的土楼依然立在坡地上。他们沿着弯曲的石板路向上,流水潺潺,这景象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那人说:“有何见解?”
“你的规划吗?”
那人摇头,说:“算不上,我只是喜欢这里。你呢?”
“我也想住上一段时间。”
“当然可以。”
他们又沿着山径蜿蜒而上,山寺在林中,风吹动稀疏的树影,摇晃。惊鸟藏于瓦檐中,寺庙中还有香客两三人,皆不语。
茶房里,那人奋笔疾书,记录着今天的来访者。
渔夫问他:“你最近又在写书?”
那人说:“你的梦我还没记录完。”
渔夫说:“这次你写写大鱼吧。”
“大鱼?什么大鱼?”
“传说中的那条大鱼,在我们误入首阳山的过程中已经遇见。一条鱼,好多条鱼,它们从湖面跃起,跳到甲板上。渔船摇晃得厉害,有好多鱼从天而降,在甲板上扑腾。这些鱼被一条大鱼追赶,我经常在那里捕鱼。”
那人说:“你果然是章镇最出色的渔夫。”
他们心领神会,会意一笑。
那条大鱼从长江来,它有一身蓝色的皮肤,眼睛像瓷碗那么大。它像一条乌篷船那么大,鱼鳍像鸟的翅膀一样,可以在水面滑翔。它在那片广阔的大湖里,能像潜水艇一样追着鱼群跑,而捕鱼的人也在追着它跑……
“你见过那条大鱼?”那人问。
“见过的人都死了。”渔夫摇头。
“不,你见过。”那人斩钉截铁说。
“我没有。”渔夫说。
“我已在《首阳山经篇》记下了你的见闻。”
一个月后,渔夫返回章镇时,遇到大雨,船底忽然被水里冒出的一股力量冲击,翻船了。随后,那道水柱从湖里冒出来,很快消失。渔夫确信,这是传说中的那条大鱼从嘴里吐出的水柱。
他死里逃生。
责任编辑许含章
实习编辑李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