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讲座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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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5-03-08 17:10

  叶兆言

  第三讲:认清自己是谁

  今天我们开始第三讲。第三讲说的是,要认清楚自己是谁。认清别人不容易,认清自己也同样不容易。

  首先,我还是要向同学们继续介绍自己,继续说自己的故事,进一步说清楚我是谁。虽然已经上了两堂课,但很显然,我还没有把这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说清楚。

  如果不上网查,很多同学可能并不知道讲台上这个家伙是谁,不知道他写过什么作品。也许大家见过他的名字,知道有一个叫叶兆言的作家,写过一些书。至于他究竟写过什么书,写得怎么样,其实是不知道的。

  所以我必须再厚着脸皮介绍一下自己,为自己打个广告。我从来都不是个信心十足的人,即使到了现在,文学道路似乎已经走通了,但我还是不太相信,读者真正接受了我。如今,阅读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我们辛辛苦苦写出了小说,编了一个个自以为动人的故事,很可能根本没多少人看。

  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坐在下面的你们,对我的作品也是所知甚少。我已经写了一大堆作品,吹嘘自己著作等身,也说得过去。但是,如果真要给自己定位,我认为自己就是个日积月累,写了一大堆文字的人。我的人生没什么可以炫耀的,除了一大堆用文字堆积起来的,未必真有人去看的文章,其他的成绩,可以说都微不足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我。

  前不久,我在网上看到一份《香港中文大学推荐书单》。这份书单里没有我的名字很正常,可是竟然没有莫言和余华的名字,也没有王安忆,这真让人感到意外。余华来香港参加书展,据说有很多香港读者前往,他的演讲一票难求,偏偏在这份推荐书单里,见不到余华的名字。

  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座的诸位同学,对我一定不会有太多了解。不了解我很正常,作为一个写作者,我首先要认清这一点,不要自以为是,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不要以为上了讲台,别人就都知道你是谁。

  一个作家也必须时刻抱有平常心,老老实实地去写东西。

  我先跟大家分享几个小故事。

  德国有一位汉学家,叫顾彬。有一次,他到南京大学举办讲座,和一批南京作家对谈。在谈话中,顾彬对中国的当代文学大加批评,他说中国很多诗人的诗并不好,这些诗在外国有影响力,是因为他翻译得好,原诗并不怎么样。

  他这么说对不对,我说不好,因为我不懂德文。也许他说得对。诗非常难翻译,经过翻译,诗还是不是原来的诗,已经很难说。古人说“诗无达诂”,意思是说,诗歌很难用确切的语言表达清楚。我们都知道,如果把古诗翻译成白话文,那就是把茶叶水变成白开水,基本上就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顾彬先生又说,中国有一位叫孙犁的前辈作家,他的文字不太通。我想香港的同学可能不知道这位叫孙犁的作家,好在我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让你们在上课前了解一下这位作家,读一读他的文字。在内地,孙犁先生的文章经常被选入中学教材,内地的学生应该都很熟悉他。

  顾彬先生谈到孙犁先生的文字,说他语言不好,文字不通,这显然不太合适。于是轮到我发言时,我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说孙犁先生作为前辈作家,他小说的主题怎么样,文学观念如何,今天可能有今天的评价,但关于他的文字,我认为顾彬先生的看法是有问题的。孙犁先生的文学成就,恰恰就体现在文字上。仅此一点,就能看出顾彬先生的汉语理解水平,似乎还是有些问题的。

  顾彬先生对中国文学的评价,总体是不高的。我的一位在德国生活多年的中国朋友就告诉我,顾彬先生在中国说话还算客气,回到德国,说起中国文学,他基本上都是不屑一顾的态度。他的汉学家地位,好像就是靠指责中国当代文学建立起来的。尤其是对当代的中国作家,他总是站在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对他们指手划脚。他不喜欢莫言,也不喜欢余华。他那句风行一时的“中国文学是垃圾”的名言,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有着广泛的影响力,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

  顾彬先生的“中国文学垃圾说”,给了不读书的人一个很好的借口。我们知道,中国人有很好的读书传统。在中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怎么消除不读书的自卑呢,这个“中国文学垃圾说”,便是最好的解药。一个人干吗要去阅读垃圾呢,本来偷懒不读书是不可以原谅的,现在,顾彬先生给他们找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顾彬先生这个“中国文学是垃圾”的说法,对中国文学有着很大的伤害。一个汉学家,对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应当是有极大帮助的,不过,有时候,也可能会造成很大的伤害。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实是不读书的,他们只是借着别人的眼睛,以为自己在读书。

  顾彬先生听我说他的汉语理解水平有问题,作为汉学家,他当然很不高兴。于是,他就问坐他身边的人,这个发言人是谁。别人告诉他我是谁后,他很不屑地说,他不知道叶兆言这个人。

  我和顾彬先生私下里确实没有见过面,他不知道我也很正常。偏偏吃饭的时候,我们被安排在同一张桌上,他很认真地跟我聊天,说他知道我的祖父,在文章中写过我祖父。

  顾彬先生这么说,我多少有点尴尬。他只知道我的祖父,而我是谁,他并不知道。这说明我作为一个作家,知名度还不够,不入他的法眼。一个号称最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汉学家,根本就不知道叶兆言这个作家。

  我时常提醒自己,作为一个作家,千万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物。虽然我的作品也被翻译成了外文,有英文、法文、意大利文等,可就是没有德文。而且,就算有德文,也依然不算什么。

  再说一个故事,几年前我去江西参加一个活动,也不知道为什么,领导迟迟不来。那是在冬天,一群准备跳舞的小姑娘,穿着很少的衣服在露天等候。天气非常冷,是一年里最冷的那几天。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都觉得吃不消,小姑娘们衣着单薄,更是冷得受不了,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我很不高兴,问主办方能不能给这些女孩子想想办法,让她们暖和一点,为她们找个避寒的地方,不要让她们在室外等待。主办方一个劲地敷衍,根本不当回事,说她们年轻,冻不坏的。

  我当时很生气。真的很生气,想立刻就离开,不再参加这个活动。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领导来了,活动才总算开始。主持人开始宣布参加活动的领导名单,然后一个一个介绍嘉宾,最后介绍到作家,按奖项排名,凡是得过鲁奖的,头衔都是著名作家。

  最后才说到我,头衔是知名作家。在主办方看来,得过鲁奖的作家是一个等级,没有得过鲁奖的,便要打入另册。可能宣布名单的主持人,觉得这样介绍我,分量还不够,又自作主张加了一句,说我是某人的孙子。

  我当时只能苦笑。不苦笑还能怎么样?你要是不高兴,他们一定会认为,是你被介绍成了知名作家,不是著名作家,才不高兴的。因此,我只能苦笑。

  作家一定要认清自己是谁。我经常这样提醒自己,一个写作者,一些最朴素的愿望能满足就很好。一个作家能写,能有时间写,写了能发表,发表了还有人看,经济上能有保障,这就很好了。

  所谓知足者常乐,过去的几十年里,作为一个热爱写作的人,我真的非常幸运。怎么才能表达,或者解释这种幸运呢?我想起了前几天从网上看到的一段文字。今年的8月23日,清华大学人文学院2024级硕士研究生举行开学典礼,院长刘石教授发表了题为《追寻先贤,典型不远》的致辞,其中有段话很有意思,我看了深有感触:正如我们学院的老前辈何兆武先生所说,拿着单位发的工资,每天读自己想读的书,思考想思考的问题,写点想写的文章,文章发表了还能得稿费,除了学者,天下哪还有这样的好事!

  刘石教授借助前辈何兆武先生的话,表达了我们要珍惜当下的意愿。为什么要跟同学们说这个呢,因为将心比心,我确实也享受着这样的“好事”。

  中国的作家,尤其是像我们这样所谓的体制内作家,常常会被人诟病。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是有工资的。

  因此专业作家这个头衔,弄不好就会变成一个十分贬义的词,很容易招骂,尤其是在网上。

  十多年前,秘鲁作家略萨来中国。那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年,他在上海举办了一个对谈活动。对谈中,略萨说起自己刚开始文学创作时的艰辛。那时候他太年轻,为养家糊口,一下子兼着好几份工,最让人吃惊的一份工作,是为死人登记。他讲述了一个写作者最可能面对的悲哀现实:因为喜欢写,为了能写,必须先找一个管饭吃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很可能是你非常不愿意干的。

  略萨一直在追求一个能够安心写作的环境,幸运的是,后来他得到了。他可以自由写作,而不是为了饭碗去工作。能否全心全意地去写作,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美国作家卡佛回忆自己成名前的故事,说自己在爱荷华上创意写作课,学校每月只给他五百块钱。对于一个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孩子的男人来说,这点钱完全不够日常开销。他只好从学校出来,和妻子四处打工,甚至做过夜间打扫厕所的工作。他觉得夜间打扫厕所的工作很不错,因为每晚只需工作两三个小时,但工钱是按八小时算的。

  成名作家回忆自己的不堪,多少会有一些炫耀的成分。不过我们确实看到,无论是略萨还是卡佛,这两位世界闻名的作家,在还没有成名的时候,是多么不容易。因此,对于热爱写作的人来说,可能真没有比当一个专业作家更幸运的事了。

  美国作家福克纳曾经说过,作家不需要经济自由,他需要的只是纸和笔。他觉得,如果只是为了得到免费馈赠的金钱,是写不出好作品的,因此,好作家不应向基金会申请补助。作家只要努力去写就行,小偷、贩私酒的、马夫,都能创作出好的文学作品来。福克纳认为,好作家没有工夫去考虑成名或发财,他相信真正的作家的意志是拦不住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摧毁一个好作家,唯一能改变他们的是死亡。

  我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必须承认,我受惠于专业作家体制。没有这种体制,我很可能也不会成为今天的自己。在我的人生中,有两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一是考上大学,二是成为一名专业作家。不可否认,能考上大学,能当上专业作家,都与自己的努力有关,但是我也必须承认,如果不恢复高考,如果没有专业作家体制,我绝不可能会有今天这样的成绩。

  而我,自1991年成为作家后,就是职业作家。与专业作家相比,我更愿意称自己为职业作家,就像职业运动员一样。在写作方面,我很幸运,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根本就没人管我,限制我,干涉我。这一点,我想我应该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不管你们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写作者的不容易,全世界都一样。成名的作家会自由一些,但是大多数写作者,是没有这样幸运的。事实上,外部的困境不摆脱,就成不了作家。因为有了牙医这段经历,余华才成为作家。略萨如果一直在殡仪馆工作,卡佛如果一直在打扫夜间厕所,他们就不可能成为作家。

  过分强调作家的生活,强调作家特有的生活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写作行为的不尊重。没有生活经验,似乎成了年轻作家的一块短板。然而这种所谓没有生活经历的说法,本身就是一件“皇帝的新衣”,很容易被戳穿。

  我们说起曹雪芹,动不动就说他的出身。说起张爱玲也是,好像没有他们的身世,就不太可能写出传世的伟大作品。这话根本就禁不起推敲。道理非常简单,什么出身,什么人生经验,与“写”这件事相比,都没有那么重要。是写作这个行为,让他们成为作家。

  因此,重要的不是曹雪芹和张爱玲的生活经历。为什么别的有类似经历的人,没有成为作家?这说明,人,才是最重要的。换句话说,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自己的写作行为和成果,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在今天这堂课中,我想给有志走写作这条路的同学,提供一些实实在在的建议。还是那句老话,首先,写才是硬道理。接下来,很可能会遇到很多困难,因为写作的不顺利是常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们现在正在上大学,坐在教室里,应该说是最幸福的时候。起码到目前为止,略萨和卡佛的那种痛苦,那种为了生存,为了写作,不得不做自己不喜欢干的事的烦恼,你们暂时还体会不到。

  未来的文学之路很难预测,困难肯定是有的。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写作者,我有必要为大家打一打预防针。设想一下你们未来的文学之路,个人认为的理想途径,是最好先成为创意写作专业的大学生,然后像你们的陈曦静老师这样,在大学里教写作,同时自己也不停地写。这样可能是最理想的。

  说来说去,我只想告诉同学们,写作的道路注定会是艰辛的,不可能太容易,也不应该太容易。只要你们开始写作,接下来,就会面临一系列困难,譬如没有时间写,譬如写出来发表不了,又或是即使是发表了,也没有任何反响,抑或根本就没有人看你的作品。

  因此,今天的课,还有个重要话题,就是要认清自己。要认清自己是谁,可能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我们首先要想明白,文学究竟有什么用,我们为什么要为之献身。

  有一句一度很时髦的话,曾经深入人心,这句话今天还有人引用,这就是: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现实生活中的文学,常会无端被拔高,上升到让人脸红的地步。圈外的人说说也就罢了,多少还有些客套的成分,偏偏许多文学圈里的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也经常忘乎所以。有人把文学的作用拔得过高,高得太离谱。

  文学永远站在弱者一边。文学是一种旁观者的干预,对社会的改造是潜移默化的,因为文学只对那些阅读文学作品的人才有意义,只对那些喜爱阅读的人才有效果。

  文学是非常美好的,但这个世界上,很多美好的东西,未必有什么实用价值。在很多场合,我都表达过这样的观点。文学就跟人类的爱情一样,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爱情远没有我们想得那么重要,没有爱情,人类照样生活,照样繁衍,照样延续一代又一代的生命。但是有了爱情,人类的生活又不一样了。

  文学也是这样。没有文学,人类也照样生存,不过有了文学,人类的生活就会更丰富多彩,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第四讲:西学为体

  今天我们开始第四讲。我想跟同学们说的这个话题,是“西学为体”。首先要解释一下,西学为体中的“西学”。这其实是在套一个口号,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只是把它们的意思反过来,玩了个文字游戏。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个口号的本义是什么呢,就是要“以中国伦常经史之学为原本,以西方科技之术为应用”。“体”的意思是主体,主要是指核心理念,属于价值观和原则方法,相当于核心价值观。“用”的意思则是功用,主要是指行为方法,属于实用主义的范畴。

  今天我们谈写作,谈学习写小说,和这句话又有什么关系呢?说白了,我们学习写作,进行文学创作,究竟该不该以外国文学为师,还是要固守我们自己的文学传统?

  我的观点直截了当,把“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顺序颠倒一下,就是要以外国文学为师,以“西学为体”。为什么呢,因为必须要承认,外国文学的船坚炮利,更加厉害。

  这样说,其实是基于几个原因。首先,外国文学包含了除中国文学作品之外的所有文学作品。两者相比,其实是不对等的。外国文学中包含了英语文学、法语文学、俄语文学、拉丁语文学、日本文学等等。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就是“外国文学这个月亮”,谈自己受到的外国文学影响。首先,外国文学的体量大,我觉得准备学习写作的同学,最好多关注一点外国文学。世界文学的体量是巨大的,中国文学只占其中很小的一个部分。事实上,不仅是外国的文学名著,连通俗小说也是这样。这个话题可以扯得很远,我们暂时不展开,今天只说与创意写作有着直接关系的文学。

  事实上,我是想把写作这件事情,弄得比较简单化。什么叫简单化呢,我们不妨先聊聊简体字。

  简体字在中国文化中,恰恰就代表一种传统。从汉字的演化历史来看,古人为了提高书写效率,使用了大量的“简笔字”,简笔字跟简体字几乎就是一个意思。在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黄庭坚的《松风阁诗》等书法瑰宝中,都经常可以看到简笔字,它们跟现在的简体字区别不大。

  现在使用的简体字,正是在这些简笔字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它代表了汉字在实用性上的发展趋势。我们上创意写作课有一个目的,就是由繁到简。

  外国文学的发展脉络也是由繁到简的。它们很强大,有着很强的生命力,同时简明扼要,更直观,更容易掌握。

  我想强调的,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意思。所谓“西学为体”,就是要认认真真以外国文学为师。我把“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颠倒一下,谈一谈,我的文学观就是,从事写作的人,要多看、多学外国小说。我觉得如果大家准备写作,要吃写作这碗饭,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古人的教导改一改,换一换,把“西学为用”,换成“西学为体”。

  其实这个观点也不是我的独创,不止一个作家说过类似的话。鲁迅在谈到中国现代小说的诞生时,就很干脆地认为,它“一方面是由于社会的要求,一方面则是受了西洋文学的影响”,并且坦白地承认,自己的小说创作,“大约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 说他“所取法的,大抵是外国的作家”。

  中国作家基本上都谈过自己熟悉的外国作家。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夸了两位诗人译者,一个是查良铮先生,一个是王道乾先生。他说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用了最好的译笔,让他受益匪浅。

  作家余华不止一次谈到卡夫卡,谈到川端康成。在谈到川端康成时,他说自己深受这位日本作家的影响,把当时能找到的川端康成作品,每部都收集了两本。

  莫言也好,苏童也好,都不止一次谈到对他们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外国作家。当然,不同时期的作家,也会被不同的外国作家影响。譬如“文坛才子”老作家刘绍棠,就喜欢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中国曾经有一大批与他相似的老作家,都深受苏联文学的影响。有人做过这方面的研究,研究不同年代的中国作家,是如何受到外国文学影响的,这些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中国现当代文学史。

  文学是共同的,也是共通的。世界上所有好的外国文学,都可以拿过来运用,作为中国人学习的样本。

  事实上,不只是中国作家痴迷于外国文学,外国作家也是这样。以日本为例,日本作家也深受外国文学影响。

  譬如说谷崎润一郎,他是日本最优秀的作家,在文学上,他深受法国的波德莱尔,美国的爱伦·坡,和英国的王尔德的影响。

  世界文学是全世界的作家所共有的,今天我们所说的比较文学,其实就是世界文学。再以日本的村上春树为例,早在1964年,他15岁,还在读高中时,就开始看英文书,为其日后能够从事翻译工作,奠定了基础。他翻译过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也翻译过雷蒙德·卡佛的小说。显然,村上春树对美国小说情有独钟。

  钱钟书先生就曾提到过,美国的爱伦·坡是因为欧洲人喜欢,才变得世界著名的。拉美文学也是因为在欧美火爆了以后,才通行全世界。世界文学是一个整体,它们相互影响,相互成全。由此还可以引申出一个话题,就是作家要不要懂外语,要不要精通别国的语言。

  毫无疑问,能懂外语,尤其是能精通外语,当然更好。中国的现当代文学,深受不同时期外国文学的影响,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还有一种观点也值得讨论,就是文学作品到底是看原著,还是看译著。我不太清楚香港的同行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香港人的英文水平比较高,可能和我们有些不一样。内地的情况,大家多是看翻译作品。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对中国作家,对中国读者,影响巨大。

  外语不好一直是我的遗憾,我在读大学时,曾经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外语上,可惜方法不对,只会死记硬背,结果只记住了一些单词。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年自己是如何如何借助字典看海明威,看莎士比亚,看通俗小说的。说到这里,可能我又要跟大家说到顾彬先生。顾彬先生觉得中国当代作家不行,原因之一就是中国作家不会看外国文学的原文。这个说法让很多中国当代作家脸红,不过,这个理由听上去义正词严,其实细想也是不通的。我们不妨弱弱地反问一句,看翻译作品怎么就不行了。

  我们知道,有很多优秀的外国作家也不通别国的语言。确实有精通几国外语的作家,但是大多数作家只熟悉自己的母语,这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此外,能看懂和精通,也差得很远。譬如号称中国通的顾彬先生自己,就察觉不到孙犁先生文字的精妙。

  未来,外语的重要性会是怎样,说不好。我女儿现在在大学里教比较文学,她觉得外语可能已经不重要了。不过,我并不这么想,我觉得外语还是挺重要的。尤其是大家觉得它不重要的时候,它的重要性就会显得更加突出。当然,要看外国文学,会不会外语可能真的不重要,重要是我们要看,要知道,要了解。还是说说我自己吧,说一说外国文学对我的帮助。外国文学对我的帮助实在太大,我必须抱有一种感恩的态度,如实说明。

  我从小面对的一面墙,就是书橱。我们家藏书很多,20世纪80年代,我的父亲曾荣获过南京藏书状元的头衔。我家的藏书对我的帮助太多了,我曾经非常自信,觉得在同龄人中,很少有看书比我多的。

  藏书多的好处显而易见。首先,书橱里大作家的著作,既打消了我当作家的念头——只要是个好作家,就要写一大排的作品,当作家太难了。同时,也为我提供了榜样——如果要当作家,就必须在书橱里有这么一大排作品才行。

  其次,好看的书太多,绝对是看不完的。这也让我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不求甚解。贪多嚼不烂,让我形成一种碎片化的阅读习惯。不过这也让我明白,好书太多,没看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天下并没有什么必读书。

  最后,读书可以是一件很随意的事情,并不需要正襟危坐。随意所得,也会爱不释手。譬如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说。余华曾隆重向读者推荐过他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书里有一段描写“手部动作”的文字:

  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正对面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折断了手关节,这令我大为惊讶。我不由自主地吃惊地朝对面望去。这时我看见——真的,我吓坏了——两只手,我从未见过的两只手,一只右手和一只左手,像两只横眉竖目的猛兽交织在一起在那里厮拼,互相伸出爪子,朝对方身上狠抓,于是指关节便发出砸核桃时的那种咔嚓声。这两只手美得简直不可思议,长得出奇,又细得卓绝,绷得紧紧的肌肉宛如凝脂,指甲白皙,指甲尖修得圆圆的好似珍珠轮叶。一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对这双出类拔萃的、简直是绝无仅有的手惊讶不已。

  茨威格的这段文字,曾让我感到震惊,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光是这一段,在这篇小说中,关于这双手的描写,还有许多。记得我祖父专门跟我说过,这篇小说不错,对手的描写尤其出色,要注意作者是如何描写的。十多年前,我在德国的哥廷根大学待过一个月,与一位德国作家说起德语文学,提到了茨威格,这位年轻的德国作家对茨威格完全不了解。

  我也与专门研究德语文学的朋友聊过天,说起此事。朋友告诉我,德国作家的反应很正常,因为茨威格在德语作家中,并没有太高的地位,确实很多人不知道。尤其是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作家。茨威格的例子告诉我们,好的外国作家实在是太多了,不仅我们不知道,连外国人自己也可能不知道。

  我记得自己中学毕业后,因为没有上大学,暂时待业在北京家中。那时候,我疯狂地看外国小说,一本接一本地看,自以为看了很多。确实也看了很多,因为有太多的空闲时间。当时我堂哥有一位搞翻译的朋友,傅惟慈先生,后来他成了中国非常著名的翻译家。他弄了个外国作家排行榜,让我们写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百本外国小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很少有人会这么做。

  这样的游戏,同学们今天也不妨玩一玩。每个读者心目中都有好作家和好作品,为自己看过的好作家和好作品排个名,我觉得挺有意思,它很容易就检验出你的文学趣味。我和我的堂哥当年就很认真地弄过这个排名,一本正经地争论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谁更好,为雨果和巴尔扎克谁更伟大,争得不可开交。

  这样一件往事,也足以说明当年我们对外国文学的喜爱。而这种排名游戏,与海明威的推荐书单,以及大学老师开出的必读书单,也没有太大区别,无非是表示自己读的书多。事实上,这样的游戏,我们在后来也经常玩,经常会变换心目中最好的作家。

  说来说去,所谓“西学为体”,无非就是我们学习创意写作,要以外国文学为师。要知道,在讨论一部文学作品好坏的时候,直觉当然很重要,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文学作品的评判标准,是逐渐建立起来的。事实上,我们是以这个逐渐建立起来的标准,去判断和衡量,去认识文学作品的。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你说好它就好,你说不好它就不好。我们在课堂上学习创意写作,从某种意义上来,就是为了了解和把握这种标准,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要了解外国文学,还要知道它的历史。

  钱钟书先生有一首诗,其中有两句,特别适合当我们学习写作的座右铭:转益多师无别语,心胸万古拓须开。

  “多师”是学习的最好途径,也是最简单的学习方法。“西学为体”就是要打开我们的思路,要放眼世界,要让我们自己的格局变得更大一点,千万不要固步自封,井蛙观天。要拥抱世界,要让自己融入到世界文学中去。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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