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壶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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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3-08 17:05
1
“……船行至狮子国已是日暮,众人登岸补给。较之波斯,此处的沙滩细腻柔软得多。漫步海边,面纱被晚风微微撩起,舞姬的真容却始终不曾露出。她回忆起杳渺的过去,也构想着缭乱的未来,即便种种想象如佛国花雨漫天飘落,她也绝没有料到,因为这一夜偶然获得的藤壶,她将拥有一个全新的名字……”
说书人的风格十分奇特,她的表达不够口语化,像读一本小说。她也从不讲那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当她放慢语速,沧桑的声音更显出一种深沉,就算释放了信号——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座下的老者们听得很尽兴。他们来到茶馆,春夏叫一壶龙井或者碧螺春,秋冬喝大红袍,再听一段书,消解日常堆积的油腻,弥补人生遗漏的滋味,好像很容易就不再老态龙钟,而变得耳清目明。
客源不同,茶馆和街对面的酒吧不存在竞争关系。何况,茶馆散场时,酒吧才开始营业,属于年轻人的夜生活刚刚到来。
让酒吧老板娘不悦的是,她的两个歌手溜到茶馆偷偷听了半天书,化妆的时间就不充裕了。“抓紧点!客人都上座了!这么喜欢听书,就到对面上班吧。”
瞳瞳四处找假睫毛。阿蔓拿自己的给她,她不要。她那对睫毛是浅紫色的。瞳瞳换上了今夜的装备——银色抹胸皮裙和一件玫红斗篷。歌唱到一半她会把斗篷脱掉。这套流程观众屡见不鲜,眼尖的客人连她那几颗痣分布在何处都了如指掌,但她还是固执地继续表演,就像她固执地选取奇装异服和浅紫色睫毛。
同行和熟客都说瞳瞳长得没有阿蔓好看,只能另辟蹊径。和瞳瞳关系好的人都劝她,不要和阿蔓绑在一块儿,衬得她像个丫鬟。可瞳瞳说,她甘愿给阿蔓做丫鬟。
台上的阿蔓永远是一条能盖住脚面的黑色细褶裙,一把鸡翅木小阮,盘发,银簪。她的衬衫倒是很多,细麻、牛仔、香云纱,有的华丽,有的朴素,她都能驾驭,给人宜古宜今的感觉。阿蔓喜欢弹唱民间小调,有些并不适宜用小阮伴奏的曲目,经过她的改编和演绎,也能在酒吧里恰如其分。
没有人不喜欢阿蔓,男人们尤其切慕。他们眼中的阿蔓是断了联系的初恋和没能娶到的妻子。个别客人借着酒劲对她出言不逊,她礼貌而不失尊严地化解了危机。阿蔓是博物馆收藏的一尊梅瓶,要是有人粗鲁地贴上去观赏,除了发现鼻头在展柜玻璃上遗留下的油渍,不会得到任何额外的细节。
瞳瞳力求在台上艳光四射,私下倒也和阿蔓一样,刻意保持着与异性的距离。有人说她东施效颦,她置若罔闻。她心里只有和阿蔓的情谊。瞳瞳不止一次对阿蔓说,等有一天,攒够了钱,就一起离开这个城市。阿蔓说,好啊。
她们好成这样,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来搬到一起住。最初,瞳瞳住在姨妈家。后来姨妈的房子要拆迁,终于有了把她扫地出门的正当理由。她背着包,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心里想的不是去找阿蔓,或者说,阿蔓那里不是她的第一选择。这让她越想越难过,就包得严严实实的,去郊外的一处废弃工厂里找占卜师问询。
瞳瞳走进去,满目幽暗,只有角落里闪着陆离的彩灯,像个溶洞。占卜师披着一张虎纹毯子半卧在榻上剥石榴吃,面前有张石凳,像是给顾客留的。瞳瞳刚要走过去坐下,占卜师就说:“不用坐,你这是小问题,几句话而已。秋深了,凳子凉,还没坐热你就可以走了。”
从占卜师那里出来,恰好天霁云开,得到答案的瞳瞳也开朗不少。
占卜师说,阿蔓也和她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呢,阿蔓也觉得住在一起反而会破坏她们之间的关系吗?瞳瞳追问占卜师。占卜师缺乏说书人的个性,她只说了句同行们常说的“天机不可泄露”,就下了逐客令。
2
瞳瞳曾是酒吧的宠儿——她承认这是矮子里面选将军的结果。她没有玷辱这座海滨小城,小城也没有埋没她。她站在它的怀抱里唱歌,是最好的结果,直至阿蔓出现。不能说瞳瞳没有感到丝毫的威胁,她只是不曾表现在脸上。
黄昏,阿蔓坐在中庭的梨树下调弦,小阮错落的颤音震动着青苔上的落花。瞳瞳经过她身边,随口说听起来好像还是不太准。阿蔓说是啊,昨晚被一个客人拿去玩,全都弄乱了。瞳瞳抱来吉他,两个人你一声我一声地校正,把音调一点点地推到正确的位置上。阿蔓连连道谢,瞳瞳说,那就请我喝点东西吧。
她们去了对面的茶馆。
阿蔓点了一壶平水珠茶,两碟点心。台上唱戏的伶人上了年纪,极厚的妆也遮不住老态。阿蔓有点恍惚,说不知道等自己这么大岁数的时候还能不能唱。瞳瞳觉得自己压根活不到这么大岁数。
“之前我以为你不想和我说话。”阿蔓说。
“是不好意思和你说话。”瞳瞳啜了口茶,“很多时候,人都会把对方想象成不好相处的样子。”
“吃点东西。”阿蔓把点心往前推了推,问瞳瞳是和什么人学的吉他。瞳瞳说是自学,她书读不下去,就到处嬉游,学了一些杂艺。
阿蔓却出身于音乐世家,父亲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母亲则担任民乐团里的琵琶首席。阿蔓自幼和舅舅学习弹奏小阮,还会吹笛,也能弹一些古琴曲。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瞳瞳感慨。
“现在是一个世界的人了。”阿蔓举起手中的茶盏,二人以茶代酒干了一杯。
自此她们常来茶馆小坐。这里没有过剩的荷尔蒙和物欲,她们耐下心来,听戏,听弹词和鼓词,听着听着,说书人就入驻了茶馆,带来名为《藤壶伎》的故事。
说书人年近六旬,半白的头发剪得很短,用发油抿得整整齐齐,戴一副玳瑁墨镜,身着丝绒旗袍,手执金面牡丹花折扇。她说波斯舞姬跟着船员们度过颠簸起伏的日日夜夜,终于抵达大唐。
第一站,舞姬来到扬州,通过侨居于此的一位波斯商人引荐,进入淮南节度使的府中,为达官贵人们献艺。借着筵席侍酒的机会,她不断向一些长安来的客人打听:“我有个妹妹,叫龙漦,不知您是否见过?”
“龙漦不是香料的名字吗?”
“的确是那两个字。据说她在长安的西市。”
“卖香料吗?”
“不,她是很受欢迎的舞姬。诗人们为她写了不少诗。”
“你们长得像吗?也许让我看看你的容貌,我能想起来。”
舞姬以取酒为名消失在歌宴上。不论什么人,只要想看她的脸,她就会找各种理由逃遁。她不指望从这些酒气熏天的嘴巴里得到线索了,她要亲自去一趟长安。
3
台风过境,梧桐树的枝丫断了一地。
路面湿滑,老人们不敢出门,茶馆生意冷清。
说书人也缺席了,小戏台上只余下那张铺着花缎的桌子。放眼望去,上客率不足十分之一。
说书人不在,瞳瞳和阿蔓也没了兴致,略坐了坐就返回酒吧。
一个大学生在酒吧等阿蔓。他又高又瘦,脸上长满粉刺,捧着一束花,动机鲜明。看到她们来了,他眼睛眨得飞快,像有什么小蠓虫落进去了。
瞳瞳估计到要发生些什么,她怕自己在场有碍大学生的发挥,就继续往里走。走到转角,她停了下来。她实在想听一听——如果被表白的人不是阿蔓,她不可能做这么猥琐的事。
大学生自我介绍说是工程学院的三年级在读生,名叫杨帆。“木易杨,帆船的帆。”
“我知道。”
“你知道?”
“大部分杨帆都是这个杨,这个帆。”
“哦……哦,花送给你。”
“我对百合过敏。”
“啊,是吗?不好意思,我考虑不周。”
“不是你的问题。”瞳瞳听见阿蔓同情地说,“我抽一枝桔梗下来吧,剩下的,你送给同学或者老师吧。”
静止了片刻,阿蔓问大学生还有没有事,没有其他事的话她就先走了。杨帆没说话——可能摇了摇头。不知是哪一方起身,使得坐具挪动,发出响亮的摩擦声。紧接着,瞳瞳听到杨帆大声地说:“你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
瞳瞳很想看到阿蔓此刻的表情。
“你还是好好上学吧。”阿蔓说完这句话就朝瞳瞳的方向走来,吓得瞳瞳赶忙进了化妆间。
“什么人啊?”瞳瞳故意噼里啪啦地往脸上拍粉底。阿蔓坐下来擦了些护手霜,说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学生。桔梗被她随手插在一个空香水瓶里。
吧台问怎么处理杨帆留下的那束花,阿蔓说随便怎么处理,和她没有关系。晚上,老板娘把那束花高价卖给了一个临时在酒吧求婚的水产商。
凌晨下班,月亮也出来了。走在被清理干净的梧桐道上,瞳瞳说她很喜欢这条路,像大海,台风一走,这条路就逐渐退潮。“有没有可能,梧桐是生长在陆地上的珊瑚啊?”
阿蔓笑着,不说话。
她们缓缓地走。月亮像只圆滚滚的白狗,胸脯子对着她们,被上帝牵着,在梧桐树的枝叶间缓缓地遛。
瞳瞳忽然说:“不晓得波斯舞姬怎么样了。”
阿蔓不笑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也许到长安了吧。”
4
事实上,还没到长安,舞姬就有了龙漦的消息。知情人士措辞谨慎:“倘若你说的龙漦就是我知道的那个龙漦,那么她早已不在西市做歌舞娱人的勾当了。”他说有人花大手笔为龙漦置下宅邸,还劝舞姬不要去西市打听——对权贵的私隐刨根问底会惹来无妄之灾。
舞姬漏夜西行。
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她要尽快见到龙漦。
立过秋,天还是很热。说书人扇不离手,开了合,合了开。阿蔓问瞳瞳:“你觉得她为什么这么着急?”瞳瞳嫌茶太烫,又叫了一客木莲冻:“不知道。有时候,想见一个人也不为什么,只是想见她吧。好比哪一天,我想见你,也会披星戴月地去找你。”阿蔓仍只是笑。瞳瞳趁她不备,歪过头去落泪。她被自己感动了。
夜间正经有了些凉意已是白露之后。阿蔓的衬衫从蚕丝换成了牛津纺。这天晚上,她一进门,吧台那几个原本聚在一起闲聊的小服务生就散了。阿蔓当没看见,只往里走,又迎面遇见了老板娘。一向无视她的老板娘格外多看了她一眼。她把这些经过描述给瞳瞳听,问她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瞳瞳说这个破地方能发生什么,不是骂娘,就是嚼蛆。
事情没几天就发酵了,私语进化为流言。阿蔓不聋,不可能继续被蒙在鼓里。瞳瞳比她更愤怒:“我真想把这群人的嘴撕了挂在耳朵上。”
“你把原话说给我听听。”
“我不说。”
“说吧,没事。”
“啊呀,我真不想说,好无聊啊。”
“那我只好去问别人。从他们嘴里问出来,我会难过的。你说,我只当成笑话听听。”
瞳瞳挣扎了一下。
好几个男人宣称他们和阿蔓睡过觉。瞳瞳用“有模有样”一词将污言秽语一笔带过。
阿蔓笑了:“这算什么啊,你别气了。”
“他们还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做什么事情我都知道。”
“你的证词谁会相信?他们只会认为你替我遮掩。”
“可不止遮掩。”
“那还能是什么?”
瞳瞳坚决不说。阿蔓倒猜着了——“说你给我拉皮条?”瞳瞳划手机的指头停在了原地。
阿蔓夺门而出,问吧台的人是谁在勾兑谣言。大家低头做事,没人搭她的腔。她一把抓起台子上的铁艺酒杯架,连同十来个倒挂的高脚杯一起掼在地上。在场的人,包括瞳瞳,都被惊呆了。她那样子与平时判若两人,几乎像个男人:“说我,随便说!不要拖别人下水。”
老板娘闻声而来:“谁在这恼羞成怒?”阿蔓说:“晓得这里头有你,卖黄粪也差不了你一勺子。”老板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啊,我承认,我敢作敢当,不比有的人强?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什么货色了,我看人看事很准的。”
阿蔓还要再说什么,瞳瞳上前一把拉住她往外走。
“走啦?姊妹俩出去做生意啦?”老板娘倚着吧台,像看戏。
阿蔓回首:“是啊,你老公等得着急了。”
瞳瞳听见身后又清脆地掼了一个杯子。
5
阿蔓很确定自己与人为善,没有得罪谁。她不愿意梳理过去的日子,在鸡蛋里挑骨头。在她看来,有些危机就是万丈高楼掉了一块瓦,谁刚好走过去,砸到的就是谁。瞳瞳却不服,想揪出始作俑者。阿蔓说那不重要,她好歹有一点积蓄,不担心离开酒吧就活不下去。
开茶馆的绍兴人主动招揽阿蔓。阿蔓指着瞳瞳说:“我这个姐妹是为了我才离开酒吧的,我们一道来一道去。”绍兴人说他不是不要瞳瞳,只是瞳瞳唱的都是摇滚,和茶馆不搭调。瞳瞳说可以学唱别的,只要能跟酒吧唱对台戏,叫她干什么都可以。
没几天,她俩就一起登台了。一个弹小阮,一个弹吉他,一人一句地对唱:
小红娘在房中打扮俊俏,
脸搽的杭州粉雪白窈窕。
耳朵根白答答鎏金双环,
金丝夹别乌云亮熠铮铮。
上穿得大红袄鸳鸯扣子,
紫罗裙褡披肩锦绣分明。
红缎鞋满帮花俏俏正正,
小金莲只三寸实在爱人。
技惊四座。绍兴茶馆捧出新艺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连那些爱泡酒吧的年轻人也掩不住好奇心,赶来一睹芳容。见到阿蔓,他们比茶馆的客人还感叹——原来消失了许久,遍寻不得的阿蔓离他们仅一步之遥。他们把年轻人的朝气和颓靡都带到了茶馆,一并带来的还有关于阿蔓的冶艳传闻。
这天晚上,强冷空气来了,酒吧老板娘也来了。她披着风衣,跟个大干部似的甩着两只空袖子走进茶馆。绍兴人笑着迎接她:“外面的风不小,把你大驾都吹过来了。”又问她喝什么茶,说有新到的祁红和九曲乌龙。老板娘摆摆手:“我直肠子,喝好茶作践了,倒碗白开水就行。”听见台上的歌声变细了,她叫道:“你们唱你们的,我跟老板讲两句话就走。”
她们不可能不分神,尤其是瞳瞳,听见台下有人说:“好戏开演了。”
老板娘吹了吹开水,龇牙吸溜了一口,说:“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处得蛮好。为了个把贱人,弄得我们老邻居互相拆台的话,就不值得了。”全场扫视一圈,老板娘看见了不少她的老主顾。她冲他们挥挥手,像检阅自己的部队。
打烊后,阿蔓拉着瞳瞳找到绍兴人,表示给他添麻烦了。绍兴人说没事,那些无稽之谈他也听说了,叫阿蔓别放在心上。就这样,阿蔓和瞳瞳又唱了十来天,茶馆忽然因为消防检查不合格被迫停业整顿。绍兴人看得开,他说自己年纪也大了,实在做不下去就回绍兴老家。他只是舍不得那些一直照顾他生意的客人。闭门期间,他按照各人口味上的偏好,挨家挨户给他们送了点茶叶。
梧桐树的落叶铺满了街道。阿蔓告诉瞳瞳,老板娘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客人们都很想她,那点龃龉不值一提,没必要放在心上。
老板娘出了双倍的时薪,还对阿蔓说:“什么是诚意?钱是最大的诚意。你不信我,总不能不信钱。”阿蔓迟迟不给准话。老板娘问她还有什么顾虑,接着又找补说:“要是为那些事,大可不必。年轻就应该风流。女人要没点绯闻,不是丑,就是老。这正说明你年轻漂亮。”
6
老板娘通过各种渠道扩散消息,到了阿蔓回酒吧的这一天,提前调整布局,加了三十多个卡座的空间还是满坑满谷。新朋友来了,老朋友来了,连对面开茶馆的绍兴人也来了,更不要说传闻中那些与阿蔓有染的高矮胖瘦形形色色的男人。
瞳瞳从化妆镜里凝望着阿蔓,说现在走还来得及。阿蔓起身抱琴,说你再帮我校一下音吧。
她们面对面坐着,小阮与吉他像酬答和诗的一对文人。
当阿蔓穿着暗红色的灯芯绒衬衫走上台,原本推杯换盏的酒客霎时放下手里的器皿,高声喝彩。场子过了很久才静下来,阿蔓轻轻地唱起了往昔常唱的歌。瞳瞳也在台侧轻轻地打着节拍,她心碎而落寞——阿蔓这样令人瞩目,又是众矢之的。
台下的人回味着,向往着,他们互相交流,评鉴歌手——包括但不限于音乐。
阿蔓连唱了三首都未发一言,第三首唱完了,她把乐器放在地上,人站起来,取下架子上的话筒,朝前走了两步:
“今晚来了好多人……
“酒好吗……
“音乐好吗……
“那么我呢?我这个人呢,好吗……”
互动的激情一浪高过一浪,阿蔓捂着嘴,扭过头去,像是笑得很不好意思。笑了一会儿,她的手放下来,大家发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笑容了。
“我相信你们的话。好多人都说上过我的床,那我这个人好不好,你们是很有发言权的。”她一粒一粒,缓缓解开了衬衫的扣子。
瞳瞳意识到不对劲,想冲上去阻拦时,阿蔓的黑色长裙像揭牌前的幕布一样,倏忽滑落。
裸体犹如一块匾额,堂而皇之地高悬在台上。
大放厥词的男人们喝得再醉,也都努力瞪大眼睛确认了这一事实——阿蔓和他们一样,也是个男人。
7
“……舞姬没能在长安找到龙漦。她费尽心思搜集到的一些艳谈也版本不一。她只是不相信龙漦会成为贵族的外室,不相信即便远离故国,站在万邦来朝的大唐,她们也逃脱不了命运的亵玩。她无法接受传闻。她想找到龙漦对证。可是,王城如海,龙漦藏在万人之中,下落不明。舞姬盘缠将尽,她要找龙漦就得先活下去。她去了西市,在龙漦以前跳舞的酒肆里跳舞。醉眼迷离的客人们恍惚中以为龙漦回来了,他们唤着龙漦的名字。酒家上前解释,说这不是龙漦,是新来的藤壶伎……”
瞳瞳一直记得,一片混乱的酒吧里,稳稳当当走上台帮阿蔓穿好衣服的正是眼前这位说书人。问及阿蔓的情况,说书人称不了解,阿蔓走后没再和她联系。《藤壶伎》就要讲完了,她也快走了。
“这是阿蔓写的故事吧?”
“是的。”她说阿蔓从小就听她说书。后来他写出了《藤壶伎》,从她的听众变成了她的搭档。
“你看着他长大?”
“可不止,看着他长大只能算是长辈,我们是忘年交。他不想跟父母说的话,都会说给我听。”
他发育,他有了喜欢的人,他的宠物死去,他遭受耻辱。
雪厚得像整个世界都在举行葬礼,他被他们撵到远离学校的水库。他们问他为什么总和女孩子在一起玩,讲话声音也像女生,问他是男是女,是人是妖。他们撕掉他课本的封面,让他在扉页写上“葵花宝典”几个字。他不愿意,他们就联合起来脱他的衣服。他越用力抵触,他们扯得越凶。从外裤,到棉毛裤,到内裤,全部扯掉后,他们放肆地大笑着,说“真有”“还长毛了”。他求他们把衣服还给他,他快要冻僵了。为首的人跟大家说悄悄话,每个人都兴奋极了。他们也纷纷扯下裤子,一注一注滚热的尿流陆续从四面八方浇过来。他们说这下还冷吗?
长大后,他从不直视立式便池里的芳香球。它就是压缩的他,紧紧地团成一团,用溶解的方式来祛除青春期的异味。
那晚,有人冲进化妆间要打阿蔓。瞳瞳一回头,认出他是那个叫杨帆的大学生。她拦在了阿蔓前面,勇敢地说:“你其实是想打你自己吧?”像猥琐的鼬类中了一箭,杨帆战栗少顷,拖着疲软的腿踽踽地离去。他走后,局促的化妆间里只剩下瞳瞳和阿蔓二人。窗外,深秋仅存的三两只蟋蟀鸣出一个个标点,隔开此消彼长的呼吸声。
喝完杯子里的水,阿蔓打算不告而别。瞳瞳叫住他:“你知道吧?我也挺恨你,挺想打你的。”
阿蔓说:“打吧,明天我走了,想打就没机会了。”
瞳瞳问他去哪,他说他不是一个理想的儿子,只要不回家,去哪都行。他仰起头,在灯下明晃晃地笑着,像一只回光返照的蛾子,对瞳瞳说:“你有什么东西能送给我吗?想起你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
瞳瞳撕下了她的那对浅紫色睫毛。
下午四五点钟走在海边,看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云霞相似的光泽总使她想到那副睫毛。它有可能在阿蔓的眼睑上,在某个漆黑的盒子里,在垃圾箱中,在海里。她脱掉鞋子,往浪花够得着的地方走。湿漉漉的海滩短暂地留下她的足印。她把头发想象成面纱,把海滨小城想象成狮子国——宁可不知道结局,只是佩戴着精心琢磨过的藤壶项链,用金边的裙裾点燃长安的不夜天,以龙漦的名义永久地旋舞下去。
“……龙漦死了。舞姬在乱坟岗如山的尸骨中找到了她。她死得很惨,遍体鳞伤。作为一个被遗弃的玩物,她最后都没有得到一件体面的衣服。舞姬抱着她,像抱着狮子国海域的那头小鲸。它嘴边长满了藤壶。她跳到海水中,用发簪一个个地为它撬下来。它很听话,很配合她。透过海水,她所看到的那一轮满月像一块淡金色的波斯舞毯。她和如获新生的小鲸穿梭于温热的洋流之中,翩翩共舞。
“与龙漦的消失别无二致,突然有一天,藤壶伎这号人物也人间蒸发了。大家都说,她八成也飞上枝头,侍奉哪位尚书或郡公去了。
“再后来,西市开了一家香料铺,主营产自南海的龙漦香和沉香。老板是个年轻英俊的波斯商人,没有一个胡商认识他,却一致觉得他轻言细语的腔调耳熟极了……”
责任编辑刘鹏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