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俘虏,晚年,醉酒
  • 发布时间:2011-05-31 10:34
  在半个世纪里,陈书言老人始终对自己的过往绝口不提。他住在台北一座老式公寓楼里,养一只鸟,喜欢光膀子,爱喝酒,爱发脾气。他和妻儿生活在一起,却如同一个独居老人,自己买菜、煮饭,打理生活所需。

  在许多人眼中,陈书言不过是台湾那些正在凋零的老兵中的一个。其实,他曾是一名共产党员,并至今以此为荣。

  陈书言晚年曾想把自己的故事写进日记里,死后再交给儿女,但那时他的手已经拿不稳笔了。所以,直到女儿陈心怡拿起摄像机,为他拍了一部纪录片并在台湾院线放映后,包括妻儿在内的许多人才知道,这样一位普通的老人身上到底积蓄着多少休眠的记忆。

  如今,陈书言已经80岁了。前阵子,他醉酒后摔断了髋骨,记不清到底哪天去医院拿药。可当他对女儿讲起登陆古宁头连长吹起的冲锋号时,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很多事情,我们有多少回忆,取决于我们有多少机会对别人讲述。

  秘密

  从小被各种标语告知“小心匪谍在你身边”的陈心怡,长到27岁才恍然发现,“匪谍”原来就在她家里,这个人就是暴躁、酗酒的父亲陈书言。

  在陈心怡眼中,父亲不过是1949年随蒋介石来台湾的国民党军人,退伍后普通的铁厂工人,台湾120万外省人中平凡的一个。如果硬要在他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那就是他常对儿女说:“我这一生有太多故事要讲给你们听。”

  直到2002年,陈心怡陪父亲回江苏兴化探亲,才发现这个她原以为“讨人厌的老头”,在老家竟受到妹妹和外甥如此的期待。心怡的表哥还买了很多国共内战题材的连续剧碟片送给他,舅甥两人就这样聊起了渡江战役,72岁的陈书言这时“眉飞色舞”起来:“想当年,我们是多么英勇!”

  陈心怡听了却暗自纳罕:“爸爸,你怎么讲到共产党就这么开心?”有一天,她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共产党?”父亲犹豫了一下,答:“是。”

  那是60多年前的故事了。1949年10月2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渡海攻打大金门,解放军登陆部队在岛上苦战三昼夜,大部分战死,3900余名幸存者被俘,但在国民党战史中称被俘人数为7364人。

  陈书言就是这三千九百分之一或七千分之一,数字的多少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区别。被俘前,他撕碎了证件,吞进肚子里。他曾经害怕说出这个秘密,等到想说的时候,又觉得说了也没用。就在这种状态中,几十年过去了,他从国民党的俘虏,变成了记忆的俘虏。

  这个秘密让陈心怡感到震撼。

  2008年,陈心怡拿起摄像机,重新走近父亲,拍摄《被俘虏的人生》这部纪录片,揭开父亲保守半生的秘密。

  父亲

  那些事情陈书言怎么会忘呢。他记得攻打金门,他们在古宁头登陆,“连长冲锋号一吹,就要往前冲”;他记得同胞小袁,被卷进坦克履带下面;他记得被俘后,被押解到基隆港的船上,很多人饿死,还有人为争抢大米,掉到船舱底部摔死了;他当然也记得,如果谁讲一句反对的话,第二天这个人就消失了,大多是被活埋,因为子弹是要留着打“共军”的。

  死亡的味道久远得已经失真。60年后,他终于决定将这一切讲出来,而他的女儿直到看了电影《集结号》里用血肉与坦克相搏的场景,才相信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陈书言也曾意气风发,他在13岁时加入新四军,参加抗日。第二次国共内战期间,他所在的队伍节节胜利,那时,他经常因为打了胜仗而受到嘉奖。

  从在古宁头被俘的那天起,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几十年后,当女儿陪他到古宁头战役纪念馆时,他看着墙上的抗日战争介绍,还是忍不住说:“真正打的是新四军,到了台湾,学校的教科书和军中教材都变了,说抗战时共产党没有打。”

  经过半年的“思想改造”,1950年,陈书言加入国民党陆军。照片中,他的军帽上已经是青天白日的徽章,这个年轻人眉毛上扬,脸上却没有笑意。

  陈书言成为一名国民党军人,可监控依然无时不在,它时刻提醒着你所拥有的过去。即使在洗手或洗衣服时,也会有人过来和你“聊聊”。他一直很小心地保护自己,不去多说什么,但常常感到不自由。他想成家了。

  在“一年准备,两年反攻”的年代,台湾国民党军队中的低阶士兵曾被禁止结婚。

  陈书言在1966年提前退伍。1974年,经人介绍,44岁的他与一名“本省”女人结婚。女人的前夫因病去世,她带着一儿一女改嫁。次年,陈心怡出生。

  女儿

  陈心怡有很多年没和父亲如此亲近了。“他酗酒,对妈妈又有家庭暴力倾向,我很讨厌他,很恨他。”即使在拍摄过程中,她也曾和父亲发生冲突。那次,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骂了母亲,陈心怡把那句脏话原封不动地又丢了回去。

  但当她拿着摄影机跟着父亲跑的时候,那种亲密感其实让父亲很开心,仿佛曾经很疼爱的女儿又回到身边了。陈心怡要跟拍他去市场买菜,跟拍几次后,父亲提议:“下次我走另一条路,那个已经拍过两次了。”

  父亲还会兴致勃勃地对她说:“明天我跟你讲什么?”

  陈心怡突然觉得,也许父亲希望的并不是被拍摄,而是那个跟前跟后的女儿再回到身边。

  “父亲的态度一直是一样的,他一直对我们敞开心胸,是我拒绝跟他沟通。他对女儿的爱始终没变,他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他搭起一座桥等我走,只是我不愿意。”

  第一代外省人与第二代外省人的隔膜不仅来自年龄和经历,也来自认同。与台湾第一代外省人不同,第二代外省人大多出生在台湾,接受台湾的教育,他们认同住在台湾是生活、商业甚至文化的现实。

  父辈南腔北调的口音让外省人的身份暴露无遗,而他们的儿女不会在生活中刻意强调自己是外省人。但在家里,当陈心怡和妈妈那边的亲戚对话时,还是能感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

  对于这个80岁的老人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要讲的已经讲完。现在,他把这部纪录片当作传家宝——爸爸的故事讲出来了,你们要好好地保存下去。

  至于骨灰,他不想放回老家,那边太远,照顾不了儿女。他想把骨灰撒到附近公园凉亭的座椅上。这个主意吓了陈心怡一跳:“骨灰怎么能随便撒在那里呢,如果被清洁工扫走怎么办?”

  可父亲觉得,即便被扫走,他也会混入空气中,随时守候着儿女。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里地势高,即使下雨,也不会被淹掉。

  “我这一生哪,就是吃了水的亏。”他扭着领口的扣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没有这个台湾海峡,我不可能在台湾的啦。就是这么一道水,挡了我一辈子。”(边静摘自《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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