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中国奇装异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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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中国,奇装异服,犀利哥,服饰
  • 发布时间:2011-11-23 17:46
  2010年2月底,“犀利哥”爆红网络,一个被网友誉为“究极华丽第一极品路人帅哥”的乞丐(原名程国荣)因其不羁的举止、混搭的服饰、犀利的目光被网友追捧,并加以“人肉搜索”,报纸、电视、广播等媒体随即跟进,“犀利哥”一时充斥了人们的视听。“犀利哥”一词经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等机构专家审定,入选2010年度新词语。2010年12月30日,以网络红人犀利哥命名的服装品牌“犀利哥”男装在上海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告正式创立。“犀利哥”事件不仅在中国大陆影响广泛,而且引发了日本、新加坡、英国等国的媒体和服装界的反应。

  事实上,在中国古代,早有“犀利哥”的前辈。北齐后主高纬“于华林园立贫儿村,帝自衣蓝缕之服,行乞其间为乐”〔1〕。高纬贵为天子,却爱好穿褴褛衣服,将皇宫内苑改装成“贫儿村”,以行乞为乐。清光绪中叶,“乞丐装”还成为“时世妆”。据近人李孟符《春冰室野乘》记载:“光绪中叶,辇下王公贝勒,暨贵游子弟,皆好作乞丐装。余尝亲见之,不知其所自始,而一国若狂,争以寒乞相尚。初仅见诸满洲巨室,继而汉大臣之子孙亦争效之。”〔2〕如果说北齐后主高纬只是个人爱好寒乞装,那么光绪中叶时则是一种服饰风气了。

  再看“著姐”,2010年湖南卫视“快乐男声”选秀场中,出现了“伪娘”刘著(伪娘一词,原本指动漫作品中出现的似女实男的动漫角色),这个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二零零九级学生因报名时着烟熏妆,穿蓝色丝袜和高跟鞋而引起社会关注,他凭借着女性化的打扮和表演出尽风头,最终入围成都唱区五十强,人称“著姐”,甚至拥有了百万“竹子”粉丝。

  男子做女子装扮,这在古代也有迹可循。据《荀子·非相》记载:“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3〕明中后期,“嘉靖末年以至隆、万两朝,……富贵公子衣色大类女妆,巾式诡异难状”〔4〕,“二十年来东南郡邑,凡生员读书人家有力者,尽为妇人红紫之服,外披内衣姑不论也”。眼见这种情形,明代李乐改古诗一首曰:“昨日到城廓,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5〕

  寒乞装也好,男服女装也罢,这在中国古代历来被视作奇装异服。中国是礼仪之邦,服饰制度是礼仪制度的重要内容之一。在我国封建时代,“改正朔、易服制”是历代统治者开国伊始的头等大事,而“服分等级,饰别尊卑”又是儒家文化的重要表现之一,因此,各朝代都有严格的服饰制度,并且记载在史书中,如:《后汉书》志第二十九《舆服上》、志第三十《舆服下》;《晋书》志第十五《舆服》;《宋书》志第八《礼》;《南齐书》志第九《舆服》;《隋书》志第六、第七《礼仪》;《旧唐书》志第二十五《舆服》,《新唐书》志第十四《舆服》;《宋史》志第一百四、一百五《舆服》;《元史》志第二十八《舆服一》、志第二十九《舆服二》、志第三十《舆服三》;《明史》志第四十二、四十三《舆服》等。

  古人以为服饰怪异预示天下之变,故称“服妖”。《尚书大传》云:“貌之不恭,是为不肃,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时则有服妖。”〔6〕《汉书》曰:“风俗狂慢,变节易度,则为剽轻奇怪之服,故有服妖。”〔7〕正史《五行志》里往往设有“服妖”(或“妖服”)一目,如《汉书》卷二十七中之上《五行志》第七中之上“服妖”;《晋书》志第十七“五行上·妖服”等。

  历代文人笔记也有记载。东晋干宝《搜神记》第一百八十七则《方头屐》:“初作屐者,妇人圆头,男子方头,盖作意欲别男女也。至太康中,妇人皆方头屐,与男无异,此贾后专妒之征也。”第一百九十三则《妇人兵饰》:“晋惠帝元康中,妇人之饰有五佩兵。又以金、银、象角、玳瑁之属为斧、钺、戈、戟而载之,以当笄。男女之别,国之大节,故服食异等。今妇人而以兵器为饰,盖妖之甚者也。于是遂有贾后之事。”〔8〕据《晋书·惠帝纪》〔9〕载,元康年间,贾后专权乱政,矫诏杀皇太后、汝南王亮、菑阳公卫瓘,废太子遹而后杀之。太子死后,赵王伦起兵杀贾后,前后又有八王之乱,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著名的动乱时期,西晋也因此覆灭。古人认为,女子参政于国不利,在服饰上也就随之有了特别的表象,这种征兆和“牝鸡之晨”〔10〕一样,预示国君权利衰弱,女人当权,国家有倾颓的危险。

  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靖康初,京师织帛及妇人首饰衣服,皆备四时。如节物则春旛、灯毬、竞渡、艾虎、云月之类,花则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为一景,谓之‘一年景’。而靖康纪元果止一年,盖服妖也。”〔11〕靖康年间,妇女们服饰上流行织满四季花卉,号称“一年景”,结果被认为犯了禁忌,导致了靖康纪元仅仅存在一年,而宋徽宗、宋钦宗被金人掳去北方、北宋被灭的惨痛历史。

  近人李孟符《春冰室野乘》:“服妖之说,凿然有之。辛有伊川之叹,子臧聚鹬之事,三代前已启其端。昔史所记,如南唐之‘天水碧’,北宋之‘女真妆’,南宋之‘错到底’、‘快上马’。其事皆信而有征。盖国之将亡,其朕兆先见于起居服御之间。”在描述了自光绪中叶以来,“乞丐装”成为“时世妆”之后,作者慨然曰:“‘不及十年,其将有神州陆沉之变乎?’……果未及十年,而有庚子之乱。”〔12〕

  就个人而言,奇装异服也被视为不祥的征兆。

  春秋时期,晋献公十七年,献公派太子申生伐东山,少傅里克谏止,献公不从。“太子帅师,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里克谢病,不从太子。太子遂伐东山”〔13〕。晋献公赐予申生一件左右两边颜色不一的“偏衣”和一块金玦,要求“尽敌而返”。对于这种奇装异饰,不少大臣都劝申生远身避祸。虽知父王不喜自己,但申生服膺孝道,穿戴上父王赐予的奇装异饰上了战场,并且取得了胜利。令人痛惜的是,申生虽然在战场上获胜,却没能逃过国内骊姬、二五等人的谗言,最终自尽以成全父王之意。

  曹魏时期,“尚书何晏好服妇人之服,傅玄曰:‘此妖服也。夫衣裳之制,所以定上下殊内外也。……若内外不殊,王制失序,服妖既作,身随之亡。妺喜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妇人之服,亦亡其家,其咎均也。’”〔14〕

  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篇》记载:“吴中张幼予(献翼)奇士也,嘉靖甲子,与兄(凤翼)伯起、弟(燕翼)浮鹄,同举南畿试,主者以三人同列稍引嫌,为裁其一,则幼予也。归家愤愤,因而好怪诞以消不平。晚年弥甚,慕新安人之富而妒之,命所狎群小呼为太朝奉,至衣冠亦改易,身披采绘荷菊之衣,首戴绯巾,每出则儿童聚观以为乐。且改其名曰敉,予偶遇伯起,因微讽之曰:‘次公异言异服,谅非公所能谏止。独红帽乃俘囚所顶,一献阙下,即就市曹,大非吉征,奈何?’伯起曰:‘奚止是,其新改之名亦似杀字,吾方深虑之。’未几,而有蒋高支一事,幼予罹非命,同死者六七人,伯起挥泪对余欢狂言之验。”〔15〕

  由于奇装异服被视作国家或个人的凶邪象征,因此,历代统治者皆予以禁止。《礼记·王制》郑重地将创制异服的人归入“刑罚”之列:“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16〕

  既然如此,为什么仍然会有奇装异服出现呢?奇服的出现,是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因为追新求异是人们的一种普通心态,在追新求异中,有的人仅仅是出于好奇,有的人是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有的人是不甘受礼制的约束,有的人则是受扭曲的审美观念所驱使,穿着奇服者的心态又是复杂多样的。

  奇装异服的首创者分属于社会的各个阶层,有帝王后妃,达官显贵,也有黎民百姓。由于地位的尊贵和财力的丰阜,统治阶级往往成为新时尚的带领者。

  “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谓管仲曰:‘寡人好服紫,紫贵甚,一国百姓好服紫不已,寡人奈何?’管仲曰:‘君欲止之,何不试勿衣紫也?’谓左右曰:‘吾甚恶紫之臭(xiu四声:气味)。’于是左右适有衣紫而进者,公必曰:‘少却!吾恶紫臭。’其人曰:‘诺。’于是日,郎中莫衣紫;其明日,国中莫衣紫;三日,境内莫衣紫也。”〔17〕

  “邹君好服长缨,左右皆服长缨,缨甚贵,邹君患之。问左右,左右曰:‘君好服,百姓亦多服,是以贵。君因先自断其缨而出,国中皆不服长缨。君不能下令为百姓服度以禁之。’乃断缨出以示民,是先戮以莅民也。”〔18〕

  “(齐)灵公好妇人而丈夫饰者,国人尽服之,公使吏禁之曰:‘女子而男子饰者,裂其衣,断其带。’裂衣断带相望而不止。晏子见,公问曰:‘寡人使吏禁女子而男子饰,裂断其衣带,相望而不止者,何也?’晏子对曰:‘君使服之于内而禁之于外,犹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也。公何以不使内勿服,则外莫敢为也。’公曰:‘善。’使内勿服,逾月而国莫之服。”〔19〕

  齐桓公喜欢穿紫色衣服、邹君喜欢系长缨和齐灵公喜欢看身边妇女做男子装扮,都在国内形成了风潮,而风潮的过去也源于他们的放弃,可知上行下效正是风气浸淫的重要原因,“邹缨齐紫”在后世已然成为上行下效之典。

  由于经济的繁荣和人口的稠密,都市往往成为奇装异服的原发地。汉代童谣:“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大眉,四方眉半额。城中好广袖,四方用匹帛。”明代服饰的变化中,最有代表性的要数苏州、松江一带,因为到了明代中后期,该地区成了整个明王朝中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其农业、手工业乃至商业支撑着整个明王朝的经济命脉,服饰也推陈出新花样繁多,人称“吴服”,将新鲜、离奇的苏州服饰式样称为“苏样”(类似的还有“吴门式”),“苏样”就是时尚和潮流的代名词。邱维屏《亡友魏应搏传》记魏氏:“游吴、越归,冠吴冠,高尺有二寸,县中人尽笑之。后三月,县中无不冠者,冠或尺四寸。”〔20〕明人张瀚《松窗梦语》云:“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自昔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人情皆观赴焉。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吴服,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而吴益工于器。”〔21〕“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其赏识品第本精,故物莫能违。”〔22〕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清朝,由于“十不从”的原因,清代女装依然保持了明代的基本样式,清代徐珂《清稗类钞》云:“顺、康时,妇女妆饰,以苏州为最时,犹欧洲各国之巴黎也。”〔23〕

  中国的专制政治至明代愈趋深刻,至晚明,士子的主体意识觉醒,新的文化思潮涌动,诸多士人求新慕异、衣着怪诞、行为不羁,不仅是一己之个性与喜好使然,更是在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反叛礼教,张扬个性。明人郑仲夔《耳新》描述名士张献翼“每喜著红衣,”又“置有五色须,每出行,携之满袖中,不数步,辄更戴焉”〔24〕。清初余怀在《板桥杂记》里记载无锡名士邹公履“游平康,头戴红纱巾,身着纸衣,齿高跟屐,佯狂沉湎,挥斥千黄金不顾”〔25〕。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些晚明名士们可谓“潮爆”了。

  服饰除了实用功能外,还有装饰功能,服饰之美从来没有一个举世统一、亘古不变的标准,因此,“奇”与“异”是不断更新的表现。服饰的构成要素有质、形、色、饰、画五种,服饰的“奇”与“异”也是从这五个方面来生发的。刻意回避或否定服饰的“奇”与“异”是不现实的,我们应当理性地看待这个问题。今日的犀利哥其实是迫于无奈,但他对时装界却有奇特的贡献,伪娘虽然很奇怪,其实也只是一种思想表现的形式。在了解了中国奇装异服的历史面貌之后,我们将会更加珍惜今天世界服饰开放的大好气候,应该在“奇”与“异”中,经过审视、比较、选择,肯定真的、善的、美的,摒弃假的、恶的、丑的。要能于“奇”、“异”中折射出着装者高雅、健康、奋发向上的审美情趣,反映出勇于探索的创造精神;反之,妨害身体健康发育、不利于生产生活、过分违拗当代社会审美趣味的丑装怪服则应该摒弃。唯有如此,服饰之园才会“万紫千红总是春”。

  颜湘君

  注释:

  〔1〕《资治通鉴》三,“陈纪六·高宗宣皇帝中之上太建七年(乙未、五七五)”。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十二册,第5339页。

  〔2〕李孟符著,张继红点校:《春冰室野乘》八三“服妖”,《民国笔记小说大观》第一辑,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29—130页。

  〔3〕王先谦:《荀子集解》卷三,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48页。

  〔4〕(明)李乐:《见闻杂记》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5页。

  〔5〕(明)李乐:《续见闻杂记》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17页。

  〔6〕伏胜:《尚书大传》三,“洪范五行传”,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3—64页。

  〔7〕《汉书》卷二十七中之上,《五行志》第七中之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53页。

  〔8〕干宝:《搜神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合订本,第78—80页。

  〔9〕《晋书》卷四,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90—92页。

  〔10〕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3页。

  〔11〕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7页。

  〔12〕李孟符著,张继红点校:《春冰室野乘》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29—130页。

  〔13〕《史记》卷三十九,第五册,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643页。

  〔14〕《晋书》卷二十七,第三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22—823页。

  〔15〕沈德符:《万历野获篇》(下),卷二十三,“士人·张幼予”。

  〔16〕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44页。

  〔17〕〔18〕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卷十一,诸子集成,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210、212—213页。

  〔19〕《晏子春秋》卷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3页。

  〔20〕《邱邦士文鈔》卷二。

  〔21〕张瀚:《松窗梦语》卷四,中华书局1985合订本,第79页。

  〔22〕王士性:《广志绎》卷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3页。

  〔23〕徐珂:《清稗类钞·服饰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149页。

  〔24〕郑仲夔:《耳新》卷五,中华书局1985年新1版,第31页。

  〔25〕余怀:《板桥杂记》下卷,青岛出版社2002年版,第97—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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