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观:到解放区造飞机

  “我看国民党没有希望,不可能搞飞机、发动机。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投奔共产党、投靠解放区,希望将来造飞机、造发动机”

  1948年冬天,32岁的吴大观,带着妻儿和弟弟,一家四口,装扮成从沈阳逃难回来做照相馆生意的商人,由北平到天津,再到石家庄,进入了解放区。

  这位北京大学工学院的年轻讲师,专攻航空发动机研究,刚刚从美国进修归来。

  接待吴大观的是聂荣臻。那天,吃的是火锅、羊肉,气氛热烈。

  新中国成立刚刚一个月,中央重工业部就成立了航空工业局筹备组。吴大观被任命为组长。其后几十年间,中国航空发动机之路,与吴大观的想法思路密切相连。

  喷发-1A,红旗2,涡喷7甲,涡扇6 ---在中航工业沈阳发动机设计研究所的展厅里,吴大观的作品,浓缩着中国航空发动机的发展史,他的创新,促成了中国航空发动机的每一次重大转折。

  中国成为世界仅有的5个有能力研制航空发动机的国家之一,吴大观是公认的奠基者。

  躲空袭时埋下航空救国梦

  吴大观生于1916年,江苏镇江人。毕业于著名的扬州中学,从而得以免试进入西南联合大学。

  抗战时期的昆明并不宁静,日本飞机的轰炸让这座城市陷入绝望。

  本来就对航空抱有极大兴趣的吴大观,自此怀上了“航空救国”的梦想,转入了航空系。并在毕业后去了贵州大定发动机工厂,那是中国历史上建立的第一个航空发动机工厂。

  贵州大定是个不毛之地,厂房就在大溶洞里,虽然条件艰苦,但设备并不差,大都是从美国运送而来。更令人称奇的是,这座只有数百人的小厂,在建厂之初,就集中了8位在海外获得博士、硕士学位的青年才俊。

  1943年三四月间,蒋介石视察大定,给这个工厂题词:“我们发动机何日可以完全自制”。甚至,一天晚上8点之后,蒋介石没带任何随从,一个人翻过小山包,跑到工人的集体宿舍看望大家,见面就问:“你们睡觉了吗?”

  在大定的日子,吴大观潜心研究美国莱特公司的活塞式发动机整套技术资料,全面掌握了当时世界上比较先进的航空发动机工艺技术。而他第一次接触喷气发动机,则是在1944年到1947年赴美学习时期。

  当时中国买了美国一家生产小型航空发动机工厂的专利,打算选出具有大学水平、能力较强的人,到美国学习制造技术。然后,购买美国的机器、工艺规程、资料,还有锻件、铸件,等这批人回国后,就可以建厂生产发动机。

  同批被派往美国学习的有25个人,大定发动机工厂的有20个人。

  但吴大观从没想过要留在美国。当时贫弱的中国让他牵挂。1947年,吴大观回国了。

  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

  1947年10月,召唤吴大观进京的,是他的同学董寿莘。这个时候,吴大观并不知道董寿莘夫妇都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吴大观顺利成为北京大学工学院的一位讲师。就在这个时期,他的政治生涯发生了大变化。

  住在学校集体宿舍里,晚上电灯不好,吴大观经常去其他同事的房间聊天。但他没有想到,跟他聊天的这些同事大都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就连他的助教袁永厚也是。他早已被学校里的地下党组织注意到了。

  那一次,北大在沙滩开会,时任北大校长的胡适表示,北平就要落在共产党的手中,动员大家随他一起南下。但吴大观代表教师站了起来,表示:我们爱国,要留下来。

  为了他的安全,地下党把他送到了解放区。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吴大观成了共产党的接管干部。当他穿着一身棉军装接管国民党的矿冶研究所时,那里还有一位在美国和他一起接受培训的同事。

  被安排在中央重工业部的吴大观,曾经试图拉近共产党与国民党老专家的距离。比如,曾任大定发动机工厂厂长的王士倬就在吴大观的安排下,与重工业部的领导谈了一次话,然而结果并不理想,“谈得很不愉快,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什么时候拿出你们的产品来献给党”

  解放后,中国曾到英美国家留过学的航空发动机专家只有两位,一是吴大观,另一位叫作虞光裕。

  1951年初,由于朝鲜战争爆发,维修战机的工作繁重而紧迫。在这种背景下,筹备已久的航空工业局正式成立。由修理到制造,新中国航空工业的道路由此起步。吴大观成为当时中国航空工业从业人员中唯一见过喷气发动机的人。

  在苏联的援助下,1954年,沈阳410厂试制涡喷—5发动机成功。而这让吴大观热情高涨,他已经打算自己设计发动机了。

  但实际上,当时自己制造发动机,几乎所有基本条件都不具备。“文革”前试制的三种类型的发动机,虽然都只是在原准机基础上做不大的设计变动,但除了喷发—ⅠA型发动机算作成功之外,其他都算不上成功。

  吴大观很清楚中国航空工业的薄弱。他在自己家里设立外语学堂,让职工们学好英语。那时,中苏关系已经恶化,而苏联的资料保密的太多,相反,美国的部分资料还能够在杂志上看得到。

  “什么时候拿出你们的产品来献给党?”在吴大观的日记上,这样的字眼比比皆是。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年轻的科研人员周晓青由于外语很好,颇得吴大观的器重。但当吴大观看到周晓青傍晚时分打篮球时,就找到他的主管领导说:“周晓青是技术尖子,别让他打篮球了。”甚至当他看到技术骨干王智忠在家洗衣服,就打趣说:“这种事应交给夫人,你应该去看图纸、查资料。”

  几乎所有的科研人员都知道,吴大观没有任何生活乐趣。人们能看到的就是他办公室灯火通明。“每天都在看资料。”周晓青说,为此,年轻的科研人员们也跟着自觉加班。

  “文革”时期,吴大观以“走资派”和“特务”的双重罪名被关押批斗。而他那因长年劳累导致视网膜脱落的左眼,被造反派说成里面有搞特务活动的照相机,在用强烈灯光照射三天三夜之后,彻底失明。

  “我们要做大事,不要做大官”

  “其实,吴老有两大遗憾。”中航工业科技委原发动机局总师周晓青说,一个是“厂所结合”问题的纠结,一个是910发动机的下马。

  上世纪60年代中期,中央军委负责日常工作的是贺龙。当时,贺龙主张把研究所放到工厂里,而聂荣臻则主张把研究所完全军事化。

  1965年,吴大观第二次参观巴黎航展归来,在向贺龙汇报中提到:国外的工厂,都有科研机构,都搞自己的产品,在市场上搞竞争。没想到,就此成为“厂所结合”主张的代表。然而,他却并不是这个意思,在他看来,当时的国营工厂是在国家计划安排下进行产品生产的,完成生产任务是工厂的责任。西方是市场经济,企业在市场竞争的体制下,必须研发产品、加工生产和为用户提供售后服务。这两者的范畴和任务完全不同,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但这个波折却让吴大观处境尴尬。名义上他是“厂所结合”主张的代表者,与研究所的关系一度紧张;却又在公开场合否认自己主张“厂所结合”,与工厂的关系也未能善终。吴大观随后离开沈阳,远走西安。

  那时的西安,刚刚引进了英国的斯贝发动机,正急需人才。而吴大观对斯贝发动机抱有极大的期望。也正是在他的主张下,1977年,中国花了10亿元引进斯贝发动机,几乎用光了重工业部的科研资金。

  1980年5月,第一台斯贝发动机制造成功,中国在20世纪初有了一台推力适中的加力涡扇发动机,与当时的世界先进水平拉近了10年。

  对方人员说,你们中国人买了我们的苹果,还想把苹果树带走。这正是吴大观心中所想,他太想搞出自己的发动机了。

  主持研制涡喷7甲的气冷空心叶片时,对这项当时的国际尖端技术,他甚至撂下“狠话”: 谁研制不出来,谁的脑袋就要挂到自家单位门口。

  斯贝发动机未负众望。实际上,如果没有斯贝发动机,就不会有后来的“飞豹”飞机。但是,由于引进斯贝发动机所用资金太多,当时沈阳601所吴大观曾经主持的910发动机的试制经费短缺。不久,910发动机所针对的歼9飞机下马,910发动机也停止了试制。这成了吴大观的另一个遗憾。

  1982年,按照组织的安排,吴大观到航空工业部科技委担任常委。脱离了一线工作的吴大观似乎更加具有国际视野,他多次发表文章呼吁发动机要重视预研。

  直到晚年,在自传中,他还在反思,经历了50年的航空发动机研究道路,有两个关键问题仍需明确:航空工业技术是否高科技?是否要有强大的科研体系?

  2009年3月,93岁的吴大观去世。临终前,他拿出积蓄10万元作为最后一次“多交党费”,而在过去46年间,无论是忙于科研还是被“发配”去打扫厕所,在正常党费之外,他累计已多交党费11万多元。■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